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三十八章 西西弗斯(下)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59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Joe on Pixabay.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邓佩瑶在过去一个小时里发了好几条语音。顾晓音点开听,第一条是说护士来了,觉得姥爷的情况不是太好,要去叫值班医生。接下来一条是七八分钟后,说医生来了,让她别担心。又过了二十分钟,邓佩瑶哭着说:“晓音,姥爷走了。”系统自动播放最后一条语音,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稍稍平静下来的邓佩瑶带着哭腔说:“现在大姨大姨夫和小男都在赶过来,你爸在给姥爷换衣服。估计你在忙,忙完了再给我回个电话。姥爷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顾晓音茫然地把手机放在桌上,还那么站着。她好像身处在一个突然被抽了真空的世界里,刚才那几条语音是真的吗?就在那个电话开始的时候,这还是一个有姥爷的世界,它现在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姥爷真的不在了吗?
她就这么迷惘地站了好久,程秋帆看出不对,走过来:“晓音你没事吧?”
这句话就打碎了过去那个世界的壳一样。顾晓音的眼泪喷涌而出:“我姥爷刚刚去世了。”
会议室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公司律师忽然精神崩溃。程秋帆忙揽过顾晓音的肩把她带去隔壁一间没人的会议室。会议室黑着,不远处中银大厦楼体上的交叉线在夜幕里闪闪发光,姥爷听说她要来香港还让她好好看看贝聿铭设计的中银大厦,然而这盛大的灯光也盖不住顾晓音心里汹涌而出的悲伤,她在过去无数次带着恐惧设想过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但命运就是这么的鬼鬼祟祟,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背后抡出致命一击。
顾晓音在中银的灯光下嚎啕大哭。
她不知哭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长时间,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她这才注意到程秋帆还一直陪她坐着。程秋帆打开门,承销商的分析员往里看了一眼,说:“法务sign off了。”
即使是程秋帆,在这个时刻除了如释重负,也感觉不到什么喜悦。这个消息就像现实又照进了顾晓音的世界,她擦擦眼泪站起来:“总算过关了。”
“嗯。”程秋帆道,“明天的聆讯应该没问题,你这边也没什么更多需要做的,要不要跟袁总打个招呼先回去。”
顾晓音感激地点头:“你知道现在最快回北京的方法是什么吗?”
“深圳去北京不知道有没有凌晨的班机,没有的话,明早香港飞北京最早一班好像是七点。”
有了一点确实可做的事,顾晓音冷静下来。她留在漆黑的会议室里查了一圈机票,给自己订了明早最早一班班机。在黑暗里坐久了,打开隔壁大会议室的门,顾晓音被灯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皱眉定定神,找到袁总,程秋帆显然已经跟袁总打好了招呼,袁总没等她开口便道:“小顾你节哀,快赶回去,这边有我和小程坐镇没问题的。”
从律所去酒店的路,打车最多只有五分钟。出租车司机在深夜里排了许久的队拉到这么一单起步价的生意,不免想要骂骂咧咧几句,还没开口,他发现后座的女客人开始啜泣,一开始只是低低地饮泣,逐渐难以控制。不知道是被老板骂了还是被男朋友甩,司机心里想,深更半夜的,这个女仔也怪可怜。他把一肚子怨气咽下,打开音响,放起《海阔天空》。
顾晓音回到酒店,觉得情绪足够平稳了才给邓佩瑶打电话。邓佩瑶的声音沙哑,大约也是哭了很久。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没什么可说的。顾晓音告诉妈妈自己明天大概中午能到北京,两人很快收了线。
可顾晓音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早上七点的飞机,她五点钟从酒店走,到那之前还有五个半小时,她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睡觉是不必想的,顾晓音收拾了行李,才将将十二点。她茫然坐在床边,像是午夜钟声响过一切恢复原形的灰姑娘。她下意识地想要用什么来填补自己内心空茫的虚幻感。
“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顾晓音盯着手机屏幕上谢迅的名字,直到泪水把它彻底糊住。
早前顾晓音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谢迅的一天正要收稍。这两天史主任带着科室大部队在上海参加全国年会,心外科本已萧瑟的门庭更加显得冷落。谢迅作为留守看家的主力,和几个小兄弟每天处理术后病人的病情,倒也忙忙碌碌一刻不得停。修改完研究生整好的出院病历,正是九点来钟,然而他不想回家。这几日,谢迅多半时间会在办公室留到十一点左右,同事问起的时候他只说在改论文,但他自己知道,十一点这个时间是有点讲究的。早回家未免会在无聊中胡思乱想,若是错过了电梯的点,这几天虽然不可能遇到顾晓音,但那独自爬上十楼的路程,简直像是往事设下的法庭,专门一步步拷问他是怎样得到,又失去了她。
谢迅刚打开论文的文档,一个护士冲进来:“谢医生,史主任在电话上,你快来接一下。”
谢迅觉得奇怪,这大晚上的,史主任出着差能有什么事找他?别是紧急手术吧,呸呸呸,谢迅闪过这个念头,立刻告诫自己绝不能乌鸦嘴。他疾步跟护士走去中控台。史主任的背后声音嘈杂,像是在吃饭,却原来心内科在做一个冠脉介入手术,放支架的时候不知是操作不当还是其他原因,患者冠脉突然破裂,心脏骤停。心内科的医生一路按压着从DSA造影室冲到外科手术室,同时心内主任的电话也打到了史主任那里。史主任说自己在上海时那边已经准备听天由命地挂电话,史主任却道:“等等,我打个电话,要是这个患者命好,也许还有救。”
心内主任心想,放支架能把血管给捅破了,这位的命再好也就那样吧。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史主任挂了电话,立刻打给心外科护士站,问还有哪几个医生在科里。听到谢迅的名字,史主任稍稍心里有了点底,让护士把他给叫来,赶紧。
史主任把这事三言两语地说完,谢迅听明白了:“现在马上准备心脏搭桥?”
“对。”
“可是这是IV级手术......”
“级是人分的,这个时候守着这种教条,人就死了!你今晚要是已经走了,这个患者也必死无疑,但你现在既然还在科室里,那就是天意。赶紧去手术室,心内科都在按压了,做坏了算我的!先从股动静脉建体外循环,找到出血点缝住,然后取一侧乳内动脉搭一根前降支就行。你跟着老金和我做了这么多次了,能行!”
“史主任......”
史主任没让谢迅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事和老金那次不一样,老金那个病人能等。这个病人再过半小时就救不回来了。”像是怕谢迅还有顾虑似的,史主任又道:“事急从权。更何况这次是心内出事故在先,出了事有他们先兜着,我这就给心内主任回话,你快去手术室。”
史主任说完就挂了电话。谢迅在心里苦笑。史主任从前并不带他,当然不记得蒋近男的事。如果病人知道这段历史,大概也不会希望把这个手术交到他手上。不过史主任说得对,这个病人没得选,他也没得选,在直接向死神投降和跟命运扛上一扛之间,他和病人无疑都会选后者。
谢迅深吸一口气,喊上值班的住院医生,往手术室跑去。
谢迅迅速换好衣服冲进手术间,只见手术间的门都给撞坏了,轴承吱呀吱呀的努力想关上,门板却无动于衷。手术台上,心内的大夫和护士还在不断对病人的胸口进行按压,心内科主任脸色铁青的站在手术间,连沉重的铅衣都没顾得上脱下来,看到谢迅,略有失望的眼神一闪而过。但这时候失望也没用,只能有什么用什么,心内科主任还是迎上来,沉声说:“这个患者冠脉很硬很脆,前降支堵得太厉害,血管壁一下就捅破了,然后出血导致的心包填塞,术前给了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替格瑞洛,可能等会不太好止血。”
谢迅心中颤了一下,顶着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替格瑞洛做心脏手术,大概和抱着孩子跑马拉松也没什么区别。但现在没有纠结的时间,再不上台,可能就不需要考虑关胸止血的问题了。住院医生已经洗完手在给病人消毒铺单,谢迅在心里默念三声万事顺利,带上头灯和手术放大眼镜,洗手穿上了手术衣。
持续按压导致病人的身体剧烈震动,绝对不是搭建体外循环的最好状态。然而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谢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一个外科医生的前提条件是手要稳,然而如果有人此时悄悄分散了注意力,看了他一眼,就会发现他执刀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别怕,谢迅心道,病人的身体本来就在震动,即使是手抖,可能造成的误差跟震动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他这么想着,奇迹般获得了一点安慰。谢迅让麻醉医生提前给病人肝素化,手术刀划开大腿的皮肤,为了抢夺时间,他简直粗暴地分离开肌肉和筋膜,剥离出股动脉和股静脉,套上阻断带。体外循环医生将早已备好的管路递了上来。助手固定好管路,谢迅缝合荷包,切开血管,插管,收紧荷包固定,ACT的结果刚好出来,>600秒,可以开始体外循环,谢迅向体外循环医生示意,开始运转机器。
看着鲜红和暗红的血分别充满了动静脉管路,心内的医生终于停止按压,所有人盯着麻醉监护仪,眼看着病人的指标平稳下来,心内科医生长出一口气,不顾自己科室主任还在现场,“让我休息一下,”他脱力般沿着墙边坐下,把头埋在手臂里。
谢迅从病人的颈根部开始,划出一道长长的切口,一直到胸骨下缘的剑突——这个步骤神奇地治愈了他。他想到老金带他手术时说过许多次的话:“我们做外科医生最享受的时刻之一就是把患者的身体整个划开,打几个小孔做微创手术有什么意思?不过瘾。”谢迅用骨锯锯开病人的胸骨,对老金的话深以为然。他看着肿胀的心包,跟体外循环和麻醉医生说:“我要进心包了,注意出血”,划开紧绷的心包,切口果然涌出大量鲜红色血液。谢迅赶紧让助手用吸引器吸血,但正像心内主任事先预告的那样,血仍然不断的从心包里涌出,谢迅一边安排输血一边根据心内医生给的线索找冠脉的前降支出血口。摸着硬如石头的前降支,谢迅心想,现在看来,放支架之所以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还是因为前降支在入口处就堵得太厉害了,甚至累及了冠脉左主干。也许这个病人最开始就选择搭桥,而不是支架,为了这小小的方便,他把自己直接送到了死神的面前。
好在史主任确实没说错,尽管是第一次主刀搭桥,但从前单是配合老金的手术,取血管也取了不下上千根,剥离乳内动脉后,他按照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步骤切开冠脉,用显微外科器械小心翼翼的缝合血管。缝上最后一针时,谢迅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成不成功就看这一针了。
打结收紧,助手停止用吹管向搭桥接口处喷水,俩人都紧张的看着缝合的地方,10秒钟像十分钟一样慢慢捱过,看到再也没有鲜血渗出,谢迅才舒出一口气,至此搭桥完成了。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病人在术前被给予了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波立维,在体外循环运转的时候,出多少血都没事,可以重新回收到机器中,再通过股动脉打回患者体内。但是,到了停止体外循环开始止血关胸的时候,血仍然会止不住的喷涌而出,只能靠输血。尽人事而知天命,但谢迅从不相信命运,也许这就是命运揪着他不放的原因。他想到当时他发现被送来的病人是蒋近男时的荒谬感,那时候他就应该知道,那是命运在对他做鬼脸。
不,我偏不信。谢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给鱼精蛋白,准备好输血!”
这一次心内没当猪队友,主任亲自给血库打了电话,确保有足量的血。幸亏打了这个电话,患者出血 9000 毫升,输血 10000 毫升,终于和死神掰赢了手腕。
谢迅长舒一口气,觉得身子轻颤颤地,甚至有点站不住。他扶了一把手术台,稳住自己。
换回原来的衣服,谢迅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看下时间,却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还得先在办公室充一会儿电,不然连回家的车费都付不了。谢迅打着哈欠往办公室走,今晚毫无疑问需要爬楼,但他现在累过了头,就算想要怀旧,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料到命运对他狡黠一笑,早已在别处找补回今晚手术成功失去的一城。
- END -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日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细细密密的光》第三十八章(下),以下为已更新章节:
细细密密的光丨第十九章 Of Human Bondage (上)
细细密密的光丨第十九章 Of Human Bondage (下)
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一章 It Must Have Been Love (上)
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一章 It Must Have Been Love (中)
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一章 It Must Have Been Love (下)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三万英尺》和《遇见》《狂流》《硅谷是个什么谷》《暗涌》《不落雪的第二乡》《玫瑰不是唯一的花》,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搜索阅读。
各位读者朋友,一起在文末留言你的想法/故事吧!也欢迎点分享,给需要的朋友们呀。投稿或者商业合作的朋友,请邮件联系([email protected])。
记得点一下在看和星标哦,期待每个清晨和“不端不装,有趣有梦”的你相遇 :)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