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三十六章 六个便士(上)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07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kinkate on Pixabay.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邓佩瑶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给邓兆真上了化疗药。药用上,邓兆真的白细胞一下子降了下去。可紧接着邓兆真就开始发烧,连烧三天,把邓佩瑶急坏了。这三天里,别说顾晓音,连顾国峰她都没让来,自个儿也没离开医院,就在陪护床上睡,生怕邓兆真感染。好在第四天烧退了,不止如此,各项指标看着都不错,邓兆真精神也好了,连着两顿饭都是自己吃的,不需要邓佩瑶喂。这关闯过去,邓佩瑶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决定没做错。
第四天晚上顾晓音被恩准来医院看姥爷。看姥爷当然是重要的,不过同样重要的是,顾晓音想来看她妈。顾国峰也早早到了医院——邓佩瑶不放心夜里只有护工在,所以他来顶两天,让妻子能回家睡两天安稳觉。
“邓老,”隔壁床的老宋情真意切地当着邓佩瑶和顾国峰的面对邓兆真说,“您肯定是年轻的时候积了德,这医院里只见把父母扔给护工再不出现的儿女,什么时候见过嫌护工护理得不够精细自己上阵的呀。前两天您发烧的时候,邓姐天天急得那是吃不下睡不香,您咕囔一声她都要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来看看。”
“是呀,”邓兆真笑眯眯道,“是我的福气啊。”
邓佩瑶拉着顾晓音的手走到病房外,走到确定邓兆真听不见了,才找个地方坐下,给顾晓音说她这几天是如何殚精竭虑。顾晓音没插话,一直让妈妈说——她现在需要的首先是一个出口,能让她把精神上的担子卸下来,帮忙什么的都是其次的。她听妈妈说完,安慰她这个坎多亏她算是过去了,她的决策没错,见妈妈如释重负地笑了,顾晓音试着提了一句:“现在姥爷病情稳定了,这周下半周要不我或者大姨换你一段吧,你回家稍微歇歇,别把自己累坏了。”
“这哪算累呀!”邓佩瑶摆摆手说,“我就在病房里待着,不累不累。你小时候在安徽住院,我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再照顾你一晚上,那才累哪,这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她把顾晓音的手拿在自己手里,像把她抱在怀里一样:“妈妈不怕累,妈妈希望你和姥爷都好好的。”
顾晓音反手抓住妈妈的手轻轻地摇。见邓佩瑶没有拒绝,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小时候她就喜欢这样,邓佩瑶肩圆,她年轻时总恨自己穿衣服不好看,可顾晓音就喜欢妈妈这样——软软靠着特别舒服。自从她来北京,和妈妈渐渐疏远,她好久没这么做过了,今日一尝试,妈妈还是小时候那个软软的妈妈!顾晓音简直要落下泪来。
“妈妈,你太辛苦了,大姨为啥不来帮忙呀。”顾晓音靠在邓佩瑶身上咕囔道。
“你大姨要忙小真呀。”邓佩瑶温柔地说。
“小真有保姆带着呢,哪需要大姨忙?”
邓佩瑶叹口气,“她也有她为难的事。前两天她还想打电话和我聊,我心里全装着姥爷也没空陪她说话,明天我还得打个电话开导开导她。”
邓佩瑜这几天确实心情很坏。蒋近男要离婚这事,女儿不听她的意见,女婿倒是指望着她帮忙,把自己老婆给劝回来。邓佩瑜倒想和蒋近男谈,蒋近男说一句:“没什么可谈的,我已经决定了。”就把自个儿亲妈给打发了。她只好劝女婿:“你别着急,也别答应她离婚,你不同意她一个人也离不了啊,过一阵子冷静下来你们再谈谈,肯定还有转机。”
朱磊依着丈母娘的锦囊妙计行事,蒋近男找他谈离婚的细节,他避而不见。果然,蒋近男试了几回之后,消停了!正当朱磊觉得果然还是丈母娘了解女儿时,他收到一张法院传票——蒋近男起诉离婚。他赶忙回家,发现家门口放着两个箱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再想开门,换了锁!
朱磊气势汹汹去物业要说法。物业一脸为难:“朱先生,真对不起,您太太带着锁匠换的,我们也不能不让她换呀。”
“她现在不住这儿。我才是住户!”朱磊想起来了,他没必要跟物业废话,他也可以找个锁匠来换锁。可当他带了锁匠来的时候,这回物业把他拦住了。
”朱先生,真对不起,您太太是带着钥匙来的。您要是要撬锁再换,我们得确认您是业主或者有业主的书面认可才行。“
朱磊可气极了,蒋近男也不是业主!蒋近男怎么就能把门锁给换了!更可气的是,锁匠不肯白跑一趟,讹了他一百块钱才肯走。你不仁我不义,反正没处可去,朱磊干脆上蒋建斌公司,找岳父找说法去。
他今天还算有一点运气,蒋建斌在公司里。听说蒋近男要和朱磊离婚,蒋建斌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朱磊脸上还维持着悲痛的神情,心里却燃起了希望——岳母看起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岳父要是站在自己这边,小男也没什么办法,她还能为了离婚跟父母断绝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棕榈泉的房子好歹是写在岳父名下的,小男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一想。
这么分析完,朱磊心里就有了底。
蒋建斌问了朱磊几个问题。大概就是蒋近男为什么要离婚,他怎么想之类。朱磊为了争取岳父的支持,把姿态摆得足够低,先来了个罪己诏式的表白,检讨自己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太忙不够关心蒋近男,又援引他和蒋近男多年的感情,表明他们是有深厚感情基础的,他不愿意看到两人因为吵了几场架就“轻率分手”;最后摆出小真,“如果没有小真,可能我也就由着小男去了,可小真还这么小,家庭先破裂了多可怜。”他深深叹了口气,“小男还是事业心太强,她要能像妈妈一样,事事把家庭放在首位就好了。”
蒋建斌越听眉头越是深锁,这让朱磊感到他的话触动了岳父的心。“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蒋建斌听完后说——并不是朱磊期待的回答,但他很快做好心理建设,男人嘛,谋定而后动,不随便表态是正常的,尤其岳父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
他放心地回了父母家。赵芳有点奇怪,问他为什么忽然回家住,朱磊下意识地回答“最近小真夜里经常闹,我睡不好,回来睡几天。”
“那确实,”赵芳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睡不着觉也干不好工作,你就在家里踏实地住几天吧,反正有保姆,你不在也不打紧。”
既然没打算离婚,还是先别说实话,要是现在把赵芳扯进来,回头小男的婆媳关系更艰难了。临睡前朱磊想,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体贴大度的丈夫。
蒋建斌思考了几天。邓佩瑜已经从朱磊那里听说他去找过老蒋,只等老蒋对女儿发难,把她规劝到正道上来。这一等就等到周末,蒋近恩也从学校回来,一家四口一起吃午饭时蒋近恩问蒋近男姐夫怎么没来,邓佩瑜偏盯着蒋近男瞧,看她要怎么说。
“他不在。”蒋近男答道。
不在可能有很多种含义,出差也是不在,被踢出门也是不在,人在北京但是今天有事没来也是不在。蒋近男这么回答,既没说谎,又绝没有给蒋近恩提供任何真相。蒋近恩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这话,没深想就过去了,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直接换了其他话题。邓佩瑜有些心焦——蒋近男怎么能跟没事人一样,自己的小家就要散了,那不是跟天塌了似的吗?她又拿眼去瞧蒋建斌,蒋建斌面无表情,像是不知此事一样。
好容易午饭后蒋建斌叫蒋近男去书房,邓佩瑜觉得踏实了。她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心思全在那扇关起来的门后,以至于拿起茶杯就喝,把自己给烫了一下。她恨恨扔下茶杯,走去书房门口,隔着一道门,只能听到里面有两人说话的声音,具体说什么听不清,她正试着把耳朵靠近门缝,想听得清楚些,忽听得开门的声音,吓得邓佩瑜立刻站起身来,顺手拿起旁边书架上的一个摆设瞧,全当掩饰。
结果开门的是刚刚猫在房间里打游戏的蒋近恩。“妈,你在干嘛呢?”
“找东西,没干嘛。”
“切,”蒋近恩可没被蒙蔽,“你肯定是在偷听爸和姐说话。”没等邓佩瑜分辩,他又问,“爸找姐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也没你的事儿!”邓佩瑜难得一次把蒋近恩往她多年与之搏斗的天敌那边推,“打你的游戏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蒋近恩自个儿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我现在还真不想打。”
邓佩瑜无法。沙发上坐着儿子,她也不能继续在书房门口逡巡。她心神不宁地刷了会儿手机,书房门开了,蒋建斌先出来,看了一眼电视,径直拿起遥控器,不顾蒋近恩抗议换了个台。蒋近男慢慢从书房里走出来,像是独自在里面想了会儿心事。肯定是被老蒋狠狠说了,邓佩瑜又欣慰又心疼地想。她一直等蒋近男在自己对面坐下,才关切地问:“你爸说你了?”
蒋近男像是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良久才答道:“没。”
邓佩瑜一时没明白:“没什么?”
“没说我。”
邓佩瑜大大吃了一惊,难道老蒋找小男谈的不是她离婚的事?她不由低声问道:“那你爸找你说什么了?”
“离婚的事。”
邓佩瑜彻底糊涂了。“那他说什么了?”
“就离婚的事啊。”
“我知道,”邓佩瑜简直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他怎么说离婚这事?”
“哦,你是问我爸的态度?”蒋近男委实思考了一会儿,蒋建斌把她叫去书房问她为什么要离婚,蒋近男说完自己的理由,蒋建斌又问她准备怎么安排小真,有没有近期再婚的想法,蒋近男一一如实回答之后,蒋建斌沉默思考了一阵道:“婚姻毕竟不是儿戏,我希望你能再深思熟虑一阵再做最后的决定。如果确实要离婚,小孩安排好,也不要和小朱闹得太难看,毕竟小真还要叫他爸爸的。”
蒋近男明白今天这场对话迟早要来。她在心里推演过各种可能性,但其中绝不包括今天这种,以至于蒋近男毫无顺利过关的喜悦,倒像是司马懿面对西城城上抚琴的诸葛亮,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然而老蒋确乎说完这些就结束谈话,没有但是,没有可是,没有其他任何转折。
蒋近男斟酌了一下对邓佩瑜说:“我爸说我自己安排好就行。”
“什么叫你自己安排好就行?!”邓佩瑜声音提高了几度,本就好奇的蒋近恩频频往这边望,她都没怎么注意。
“就是不反对,随便我吧。”
“不可能!”邓佩瑜拍案而起,她本想直说“我反对”表明态度,又觉得在子女面前不该直接跟老蒋对着干,万一老蒋真是不反对呢?老蒋怎么可能不反对?邓佩瑜百思不得其解,儿女真是来讨债的,这边的帐还没消,那边蒋近恩已经悄悄靠近:“姐,你们聊什么呢,一个个神神秘秘的。”
蒋近男也不打算藏着:“我准备跟你姐夫离婚。”
“你再好好想想!”邓佩瑜打断她道,“小真还那么小哪,哪能没有爸爸。”
“妈,你这就老古董了,”蒋近恩抢先接话,“姐就算跟姐夫离婚,姐夫也还是小真的爸爸呀,他又没死。”
“滚!”
邓佩瑜还是不甘心。晚上她趁着只有她夫妻两人时,半是询问半是抱怨地对老蒋说:“老蒋,你不是真支持小男离婚吧?”
“没错。下午小男说了她的理由,现在又不是九十年代,离婚影响提干。她还年轻,真不合适的话早点离也是好事,她能尽快翻篇找个更合适的,比跟朱磊耗着好。”
“你说得容易,”邓佩瑜不置可否,“小音这种未婚的还没嫁出去哪,小男还带个孩子,哪那么容易再嫁。”
“再不再嫁再说,朱磊这个人,没有大本事,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能好好待小男,我们也不嫌弃他,可现在这都什么事儿啊。”
“哪有什么事儿?”邓佩瑜嘟囔道,“我看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口子过日子,谁没有这些鸡毛蒜皮的摩擦?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去去去!”蒋建斌不乐意道,“他一个窝囊废能和我比?君子做大事不拘小节,但他首先做的要是大事!朱磊的房子和车是怎么来的,要是个识时务的人,就知道先把小家照顾好,就他一个科员,凭自己,可能吗?我最看不惯的是明明在机关里还非得买个豪车,这就是不识时务!没有自知之明!”
蒋建斌叹口气:“我一直遗憾小男是女儿,不然以她的性格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但她现在做得也不错,所以我听说朱磊为了他在机关里那点前程要小男委曲求全给他让位,别提多生气了。”
“我那时候不也是放下剧团的前途生的小恩嘛,夫妻间未必要计较这个......”
“那怎么能比,”蒋建斌不耐烦道,“你当时是唱戏的,小男这是正经做投资的事业。”
唱戏的。蒋建斌睡着很久之后,这三个字还深深扎在邓佩瑜心里。新中国成立之后,京剧演员早被人称为文艺工作者,艺术家,可原来在老蒋心里,她是个唱戏的!她的事业不值一提,放弃了也就放弃了。刚到文化馆的时候,她看到电视里的曲艺节目就立刻换台——实在瞧不得。老蒋现在倒心疼女儿在婚姻里受得委屈了,他当年不比小朱甩手掌柜得多?两个小孩上医院,哪次不是她自己带着去的。自己要是像小男这样一点委屈不能受,还不跟他离了好几回了?
邓佩瑜心有余恨地在床上辗转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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