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与搜狐联手直播（下）探讨老年失独的心理困境与破局 ——工作者说

当唯一的孩子去世，“精神支柱没了，生活动力也没了”；“望身前，死神隐约可见，望身后，来路空无一人”。这是许多老人骤然失独后的心声。8年工作经历，让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养老事业发展基金秘书长谢君感同身受。

她讲了一个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一位老教授在失去儿子以后，将儿子吃剩下的小半块馒头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包起来，一直珍藏了8年之久。老人说：这半个馒头是儿子最后的生活迹象，以后再也没有了，所以他要一直保存。这使她非常震憾，后来她翻阅了很多关于失独家庭的资料，看到了各种各样令人锥心泣血的案例。于是，2017年，养老发展基金在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发起了“无独有偶精彩人生”公益项目，短短几个月就募集到了项目款。经基金管委会调查比较，最终选择了北京红枫中心作为项目执行单位。

谢君说，“初次接触这些老人的时候，心里还是很紧张的。因为重视而显得谨言慎行。我特别嘱咐志愿者：非特殊情况不要主动和老人攀谈，只服务，不闲聊，生怕哪句话会触到老人的痛处。而我本人也是尽量躲在一边去观察、发现、了解，生怕触动他们的伤口。这是我的底线和原则。很快，我们发现，其实失独老人最大的痛点是怕提起隐藏在心灵深处对孩子的思念、回忆、自责和愧疚，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为此，他们大多采取搬家的方式，久而久之，他们就把自己封闭起来，精神也会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陷入绝望、哀伤、痛不欲生之中。有不少人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自闭症，并由此引发了各种慢性疾病。”

工作中，谢君深深体会到，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相互的，真心换真心。只有心与心的碰撞才能擦出最温暖的火花。

除了努力筹集资金、开展工作坊等各种活动，她还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叫“星火之家”。她真诚地对大家说，“可以和我们随时沟通，我们愿意成为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没过多久，就有270多人入群。一位老大哥与她私聊说：您是不是觉得我们两口子特别般配，其实那都是假象。孩子的突然离世就像天塌了一样，家里顿时变得死气沉沉。尤其在傍晚，听到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泪水也会夺眶而出。特别害怕逢年过节，甚至害怕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位大哥曾经想再要一个孩子，结果爱人坚决不同意，后来试过几次，发现每次都会让他爱人情绪波动，伤心很长时间。一来二去，大哥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没想到他们之间从此也像砌了一堵墙，在漫长的20几年里，两个人都各自压抑着，尽量避免或缩短待在家里面对面的尴尬。他觉得是自己伤了爱人的心，所以一直自责，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去触碰爱人。这种既牵挂又避之不及的感觉，压得他简直喘不过气。那天，3个多小时的连线，她听着这位大哥不时带着啜泣的讲述，深深感受到自身的责任和价值，心灵和情感得到进一步升华。

让谢君至今伤痛不已的是，2018年8月的一天，红枫工作坊结束后，哈尔滨公安局打来一个电话。一接通，人家就说“终于找到你了！”她当时吓了一跳。原来是当天凌晨，哈尔滨一家酒店发生了火灾事故，刚刚参加完红枫工作坊活动的一对失独夫妻在火灾中丧生，却无法联系到家人。通过基金会的保险信息找到了谢君，请她协助联系家属。短短几天竟然天人永隔，这个消息太残忍了！

谢君在接触中，看到了失独老人的伤痛，也看到他们身上的坚强、乐观和善良。他们会倾诉衷肠，互相分享生活中高兴的事；有人患病会几个人一起去登门看望；还会主动提出建议，说活动费用可以AA。就这样，谢君先后组织了十几场大大小小的活动，特别是每年春节、国庆、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还有植树节等，大家的参与度很高。有的人无法参加，也会在群里祝愿活动顺利。

谢君指出，他们需要用时间来疗愈创伤，同时也渴望得到社会的关注与尊重。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寻找身边能够读懂他们心声的知音人。当然，期待有更多像红枫这样的社会组织介入和帮助，通过专业的心理咨询和多样化的团体活动，使他们能尽快摆脱痛苦，逐渐重新融入社会，走向新的生活。

（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中心督导 侯志明）

红枫失独工作坊，是红枫失独工作模型中的核心，是红枫历经10年精心设计并在实践中不断完善的品牌项目。2015年，获第四届中国公益慈善项目大赛社会创新项目铜奖；今年8月的第五届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优秀案例评选中，获十佳第六名。红枫编写的《红枫失独家庭心理康复实操手册》发放到全国800多个机构与社会组织。

针对失独家庭“本质上是痛苦家庭”的严重心理创伤，红枫以“失独不孤独，失独不失志；心有所依，与爱同行”为宗旨，创新设计了这个由6大模块、20多个体验活动组成的3天封闭式工作坊。

红枫督导侯志明介绍说，工作坊的前期准备，如招募学员、课程设计、学员个案访谈与心理测评等，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可以说10倍于3天工作坊。光是分组、分宿舍就煞费苦心。每期工作坊的参与者一般有30到40名，分成5个小组；由失独老人推举一名组长，每组一名心理咨询师担任助教。为了调动参与积极性，夫妻同来的一般不在一个小组；而有的夫妻又必须在一组，如一位女士4年前查出癌症，且已诊断抑郁症，经再三动员才来，老伴时时在身边便于照应。当然还要考虑失独原因、年头长短，男女、年龄、相互之间关系的搭配等等因素。

侯志明以2018年7-8月北京房山天毓山庄的三期工作坊为例，介绍了工作坊主要的活动内容：

这次学员是以从未和很少走出家门的失独者为主，由参加过红枫工作坊或活动的失独老人为志愿者，出面动员来参加的。主题是“走出来，认识更多的朋友”，由“建立关系”“自我赋能”“开启新征程”三个模块、20多个环环相扣的体验活动组成。

第一个模块是“建立关系”

开始是通过“生日排序”、“古老传说”让工作人员和参加者之间、参加者与参加者之间相互认识，营造安全、温暖、尊重、开放、轻松的氛围。接着，以小组为单位，“共建我们的家”。大家围坐在一起，由助教带领，自我介绍、填写联系卡、选家长；然后由“家长”带领大家讨论确定组名、组歌、画小组海报、排练造型、登台表演等。一系列活动下来，小组成员们各显其能、齐心协力，很快形成家的归属感。

“开心对对碰”时，大家围成大圈两两成对，随着导师的指令，一会儿脚碰脚，一会头顶着头，在开心大笑中，平均年龄63岁的老人们仿佛一下回到了孩提时代。

“奇怪的画像”环节更是好玩。这是为了大家相互了解和认识体貌特征的一个游戏。大家围坐在一起，先由一人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顺时针传给左边的人，导师分别给予画脸、眼睛、鼻子、嘴、头发等指令，画一项往下传一次，当这张纸再回到自己手中时，就是小组每人一笔画出来的自己的画像。“哈哈，嘴画的最像！”“我喜欢这张画，总体上像我！”

第二个模块是“自我赋能”

在热身游戏“五毛一块”之后，以短片“鹰的重生”拉开帷幕。短片描绘的是寿命可达70岁高龄的老鹰，在40岁时，用喙击打岩石，直至完全脱落，再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然后用新喙把老化的趾甲一根根拔掉，最后再用新长出的趾甲拔掉身上的羽毛；5个月后，鹰获得重生，展翅飞向蓝天，开始其30年新的征程。观看之后，人们被深深地触动：“生命中，有时真的需要我们咬咬牙、狠狠心，为自己做出一个新的选择！”“学会断舍离，过去的已经过去，放下过去，开启新的人生！”

“我的静心法宝”是每期学员都非常喜欢的一项活动。当感觉沮丧悲伤时、当触景生情思绪万千时，每人都有自己的制胜法宝：“我参加了合唱团，学会了识谱”；“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呼朋唤友去登山，在山顶上极目远眺，心情就一下好起来”；“我参加了老年大学学摄影，修片子、做配乐影集”。与共和国同龄的王大姐学习书法、摄影、英语，电脑也特别熟练。她的体会是：“学习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特别修身养性。”通过小组交流，每个人的心得汇聚一起，成为大家共同的精神财富。

“爱生命爱自己”旨在引导学员把生命的能量转向关爱自己、重新为自己设计未来的生活。人们在纸上分别写下：我过去的状态——，我现在的状态——，我下一步想要的状态——。为了达到这样的状态，我会努力做到的三件事是……最后，每个人都郑重地在这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学员中有70%以上的人睡眠质量严重欠佳，导师带领大家在一段悠扬舒缓的乐曲声中学习“正念呼吸法”和健脑操，在轻柔的一呼一吸中，感受自己身体各器官各部分的反应，给自己身体一个关爱的承诺。人们饶有兴趣，一招一式练得特别认真。

第三个模块是“开启新征程”

“梦想拼贴”是每期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的活动。大家以小组为单位，围坐在桌前，根据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梦想，争先恐后翻阅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时尚杂志，用剪刀剪下绿草蓝天、汽车游轮、服装饰品、美味佳肴，然后在大白纸上拼贴成一幅未来美好生活的图画。

接下来，他们一个个鱼贯上台，以形体动作展示自己“梦想拼贴”的“星光大道”；还有连续两个晚上排练的舞蹈、独唱、小合唱、三句半等以“生命之光”命名的大联欢节目，将工作坊气氛推向高潮。

活动结束后，一位失独母亲在QQ群里留言说：“自从孩子走后，这几年我没有开心过；因为周围都是正常家庭，我们的喜怒哀乐只能掩盖，还要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人家交往。同命人都知道，没有经历过，体会不到撕心裂肺的伤痛。参加这次活动，同命人可以开心地笑、大声地哭，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以活出真实的自己。回家后，他们对每个活动都细细回味，历历在目。这些活动我十分喜欢，愿这样的活动多一些，自费我也参加。”

侯志明认为，面对丧失独子这样的创伤，每个人都会痛彻心扉；但真的从伤痛中走出来和逃避、不敢去面对，是完全不同的。当我们陪伴他去触碰创伤、疗愈创伤，会给他一些支持和力量，使他更有勇气面对创伤，与离开的孩子建立新的联接，去面对未来新的生活。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人口与发展》杂志执行主编穆光宗早在2004年就在一篇专论中指出：独生子女家庭本质上是风险家庭，失独家庭本质上是痛苦家庭。

他在发言中说，失独本质上谈的是生死事大，是中国亲子文化语境中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者说就是父母从有孩子到没有孩子的生活剧变中，如何去适应的一桩大事和难事。中国的家庭关系伦理是以孩子为中心、以亲子为轴心的，对孩子的爱高于一切。前不久媒体报道一位年轻的失独母亲跳楼自杀的悲剧，也跟母亲可能在无形中失去了独立人格有关。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生儿随儿、育女随女的依附型人格，以及贤妻良母文化传统，都是悲剧的因。可以说，对孩子的情执愈严重，失独者的自杀风险愈高。

有人在自卑得矮人三分的不良甚至是恶性情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煎熬不已。穆教授认为，孩子死亡失独会给家庭或父母带来具有普遍性和毁灭性的三大“欠缺”：

第一是核心家庭结构的残缺。具体来讲，即是指传统的三角形家庭结构不再完整，家庭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平衡状态。

第二是精神情感生活的痛缺。中国文化以亲子关系为轴心，独生子女的离世导致亲子关系断裂、难以为继，使得很多以家为天下、以孩子为中心的失独父母痛彻心扉。不仅经济损失难以估量，强烈的空巢感和情感孤寂也是无法用金钱来估计和补偿的。

第三是老年生活照顾的空缺。失独父母普遍担心老无所养、老无所依、老难善终。据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抽样调查，这些家庭普遍面临着生活保障、养老照料、大病医疗和精神慰藉等方面的困难，超过80%的调查对象担心养老问题。去医院手术、入养老院等都需要孩子签字，这对失独父母来说，既无可奈何，又造成了“二次伤害”。

针对上述三大欠缺，穆光宗教授提出要走出失独危机的漩涡，需要迈出三大步：

首先要承认事实。失独不仅要在理智上承认，而且要在情感上接受。骨肉深情，难以分割，情有可原，但要走出困境，就要过难关、破情执。人生本无常，生离死别，花开花谢，每天都在发生，这才是人生的真相。

第二要告别过去。告别以孩子为中心的生活。这就意味着要转移父母之爱的重心。要通过心理学专业人士的引导跟孩子说再见。没有再见和告别，就不会有新的出发。

第三要重建生活。核心是信心和信仰。重建自我价值，重获人生意义。像上海的易解放女士那样，“失独”之后，到内蒙古沙漠地区植树造林160万棵，不仅是对孩子爱的延续，而且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有了强大的信仰，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最后穆教授强调指出，失独者的心理困境是一个复杂且敏感的话题，我们需要给予他们更多的制度性关爱和支持。社会和政府构建系统全面的失独者社会支持体系，构筑强大的国家补偿机制和社会关怀机制，立法保障失独老人的生命尊严和生活质量，是应对失独父母养老风险必然的理性选择。

（北京大学2022级社会工作研究生穆昱含 代穆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