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后第三年，我们把她送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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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凉茶
假期找了一个风很轻柔的晴天，我和家人去了殡仪馆。
外婆的骨灰存在那里的“安详楼”。“安详楼”一共有四层，地上三层地下一层。骨灰盒像是陈列在超市货架一样，被整整齐齐地标好了序号，只是价签换成了照片。
可能很多人不怎么熟悉殡仪馆这种地方，那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吵”，因为每天都有太多人因为衰老、疾病或者因为别的原因而死去，所以来往殡仪馆的灵车引擎声、亲属面对生命的实体瓦解时的恸哭声、告别厅里司仪念大同小异的悼词声，全被剪辑在同一秒钟。并且这一秒像是有丝分裂一样塞满了属于殡仪馆的绝大多数时空。
然而当我们穿过这种喧嚣，路过松林，来到“安详楼”，我一下子就觉得不吵了。
我按照惯例去取钥匙领骨灰，爬上三楼，踩着梯子取出了那个小盒子。准确地说，应该是“抱住了外婆”。
只有当我托着那个小盒子的时候，我的情绪才开始融入这种混乱的环境——我觉得那一刻，有点诙谐也有点难过。
外婆生前有点微胖，她去世前的五六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生活无法自理。我从上初中起就要承担一部分照看她的工作，比如解决她的如厕问题和按时翻身拍背之类的事。照顾她的时候觉得她好重，我总是需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她的身体挪动一小段距离，而那一小段距离却总是伴随着呻吟，因为一旦翻身的时候没有把她躺卧的姿势摆对，她就会喊痛，不大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像个孩子。
如今，抱着骨灰盒的我做的好像还是类似的事，她就突然变得很轻。
在她去世之后的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回想她生命最后的时光，揣摩着她当时躺在床上时候的内心活动。她喜欢跟我们说她的朋友、她的曾经，她口中说出的故事有苦有乐，是与她身体的孱弱和苍老格格不入的生动跳脱的。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我们乐意跟她分享外出旅行的见闻。有次去西安游玩，在景区买了一把十几块的折扇，上面印着有点粗糙的《兰亭集序》，是一把一眼就能识破的赝品。我在讲起西安见闻的时候临时起意将这把赝品扇子递给她，说这是给她的礼物。她有点费力地把扇子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几遍，很喜欢。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请我们用这把扇子帮她扇扇风，仿佛这样可以将来自千年古都的风吹到我们生活的这座沿海小城。
你看，一个老人的满足感来得就是如此轻而易举。也或许是她把这当作是参与我们的一种方式，所以从不戳穿我们小辈“糊弄”她的伎俩。
如今，“安详楼”存放骨灰盒的架子挡住了窗户，阳光只能从缝隙照进来，好像是回到了一个平凡的下午，拉上旧家的窗帘，她午睡一直没醒，我因为需要给她翻身而被迫吵醒她，她轻声喊痛的下午。
然而，并没有人真的感觉痛了，包括她也包括我。
《请回答1988》剧照
关于“痛”的表达可以是赤裸的也可以是隐晦的，但是无论在哪里，“痛”的表达都可以毫无歉意，但是在外婆的晚年，却总是因为表达“痛”而感到抱歉。
那时的我们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矛盾，她不想痛，但是痛苦却因为疾病而无法避免，这种痛对我们来说是一种“麻烦”，所以她一直为此感到歉疚和挣扎。这种歉疚会让我们感觉到痛苦，因为两种生命向前奔腾的轨道暂时无法产生交集，我无法用我年轻的身体，代替她的衰老，体会她因为衰老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疼痛。
当她去世之后，我每每抱起这个盒子，都会在心里感慨一遍，我再也没有机会觉得她重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参加过了好几场葬礼，送走别人的外婆。
我需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死亡”，唯独没有机会面对她的。家人很怕我面对死亡，怕我面对亲人的离去会感到恐惧和哀伤。所以他们对我隐瞒了外婆去世的消息，直到过了她的头七。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的遗憾。像是一盏每天照亮我回家路的路灯，突然被熄灭了，而我找不到与黑夜相处的方式。
《季春奶奶》剧照
事实上，这种遗憾并不只存在于少数的家庭。与其说是一种无法见证葬礼瞬间的遗憾，不如说是无法给予其足够陪伴、参与其生活、治愈其疼痛的遗憾。面对意外、面对人生衰老的法则，我们如此卑微又束手无策。
“我该如何把你留下？”不断地询问和尝试解决这个问题，成为对抗遗憾的一种方式。
外婆却早早给这个问题写好了参考答案。听家人说，外婆临终前的遗愿便是将骨灰洒进大海里，不要墓地、不要立碑。
《曾少年》剧照
这样的决定对于上世纪二〇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无疑带着一点“前卫”的浪漫。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很难被誊抄的答案。她的骨灰一直没有从殡仪馆的“安详楼”取出来，我们总是有点自私地在每年一些特定的时间节点去看望“她”，也会将生活中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抛给“她”，希望可以在冥冥之中获得拨开云雾的力量。
那么外婆写下的答案是否真的合情合理？
三年疫情，我们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按照既定的计划去“安详楼”。很多时候，我们看似简单的约定，或者轻而易举就能执行的计划，都可能会被更加突然的意外所打乱。我需要留下的到底又该是什么？
我想起了《俗女养成记》里一段类似的剧情。大概就是女主人公陈嘉玲的阿嬷在去世前做了一系列有点反常的举动，但是并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最后阿嬷跟嘉玲躺在一起的时候，呢喃着向自己牵挂着的孙女说：“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了，等哪天阿嬷懒得呼吸的时候，你要记得把阿嬷的骨灰洒进大海里。让阿嬷能自由自在去当李月英好吗？”
《俗女养成记》剧照
外婆跟李月英一样，时间和生活给予了她好多种角色和身份。作为我们的长辈她隐忍而坚定，作为党员她怀瑾握瑜为革命抛洒一腔热血。她把每一种身份和角色都承担得很好，而在生命的终点她想要像出发时那样轻松和自由。
我们需要留下的“她”正是那个自由的灵魂。于是，我们在生活回归本色的晴朗日子里，开始准备誊抄外婆留下的答案。
她的一生是海潮啊。她自由广阔，曾经轻拍过绵长的海岸，给予沙滩柔情又坚定的抚摸。然而海潮终究会退去。
在未来的每一个雨天、在冬日熹微晨光下凝结在玻璃窗上的水汽都将是生命存在过的证据，我的呼吸和关于她的回忆都将是结伴而行的方式。
排版：空豆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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