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陪我深爱的父亲走向死亡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刘寅
这天,患者S送了我一枚他家柿子树结的“日本柿子”,他告诉我:“这种柿子不用揽,可以直接食用。”我笑着和他约定:“我家的柿子也是自然熟能直接吃的,而且特别甜,等我拿来也送你尝尝。”
下班一回家,我就选了一对中意的柿子放在显眼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到单位,我想第一时间送他精心挑选好的柿子,碰见护士长时还显摆了一番,没想到护士长却对说我:“S昨晚去世了。” 我一下怔在那里……
我答应患者也送他我家柿子树的果实(作者供图)
听说S离世前10分钟才失去意识,而他的妻子和弟弟一直在他身边努力唤他的名字,直到他呼吸心跳停止,依旧没有放弃呼唤……
对于S的离世其实我并不惊讶,每一个入住安宁疗护病房的患者我们都要做生存期的评估。“十一”前S再次出现血尿时,主管医生曾对他的生存期又做了一次评估,结论是不超过3个星期,我们分别向S的妻子和儿子、儿媳做了交代,本计划开个家庭会议一块说一下,可他们彼此都不希望“当面说出来”。
所以,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评估”和“告知”,一直在帮助家属和他告别,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我依然觉得伤感和遗憾,因为我和S同龄,生日只差9天。
一
S在退休前半年,就已经发现癌胚抗原轻度升高,但当时因为疫情还没放开,加上他也没有什么症状,就一直拖着没有去检查。那时候他总借口说,等退休了、疫情过了再去查。然而等到12月份退休时,他的体重已经下降了近10斤,但是S从不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就这样,病情一直耽搁到了春节,那时,S的体重已经下降了快20斤,急忙找人联系去医院做胃肠镜,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病灶”,家人们这才慌了。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剧照
从孩子们的角度看,父亲S是非常有担当的一个人,即使自己生病难受,也一直在考虑家人的感受。去肿瘤医院检查的那天,S的儿子早早开车等在楼下,S双眼红红地下来,整个人非常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未眠。但他还是一路上都在安慰老婆孩子:“不会有事的,哪有那么容易就得癌了呢?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
从S确诊胰腺癌开始治疗到离世,他总打起精神说:“我没事,我挺好的。你们受累啦。”他也是个很有边界感的父亲,怕麻烦孩子,儿子儿媳妇在“十一”假期来医院陪床, S会说:“非常抱歉,拖累你们啦。整个假期你们也没出去玩,光在医院陪我了。”
S的儿子曾对我说,父亲非常爱他,即使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很多时候还把他当孩子看,生病后很多事情都是S和母亲悄悄商量的,怕他担心没有跟他说。
《小舍得》剧照
因为我和S同龄,孩子也差不多大,便开玩笑地问他:“你是把儿子当成人看?还是当孩子看?”S非常敏感地看了看儿子说:“当成人看呀。”我继续说道:“我也认为三十岁的人可以独挡一面,有些事情是可以和他商量的。”我没敢用“和他交代”这个词,因为S是非常敏感的,他曾是一名警察,刚刚60岁就病得很重,他非常渴望活着。听完我的话, S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和我,喃喃地说:“说呀,该说的都说呀。”
可S同样是个很有尊严的人,不愿意把自己虚弱憔悴的一面展现给大家。他儿媳回忆起公公的点点滴滴:“我爸到最后一天都要坚持自己小便,换个尿布都得把我支开,让我去门口站一会儿;他要是当天没刷牙,都不愿意跟我多说话。即使是要离世的前一个小时,他趁着神志清楚,仍然和我们说‘天晚了,你们早点回家休息吧’。”
《人世间》剧照
S要强,但他却并不强势,总是那么温暖。S和妻子结婚三十多年,两个人成双入对,从没分开过。平时家里的饭都是他做,即使妻子单位距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只要时间允许,他几乎每天接妻子下班。他们在郊区买了一个小院,种好了花花草草和果树,计划着退休后含饴弄孙的田园生活。家里装修时,小到家具摆件的选择,大到整体色彩搭配,美式风格的设计,都是S亲历亲为,花钱不多却处处体现着用心和品味,住起来非常舒适。
因为热爱音乐,S年轻时曾经组过乐队,他的爱好也影响了儿子,让儿子也走上一条与音乐为伍的人生之路。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抱上孙子,也没能看到儿子的婚礼。S很渴望享受天伦之乐, 退休前他就一直希望儿子早点结婚,在不停的催促下,有一次儿子开玩笑式地和他说:“您退休我就结婚。”于是,S下载了一个APP,每天看着日历倒计时,逢人就说:你看还有多少多少天我就退休啦。
《小欢喜》剧照
可是造化弄人,儿子和儿媳年初领的证,同时,S也被确诊为胰腺癌。“如果现在要孩子,那我真不知道顾那头了。”对于父亲,S的儿子也有着深深的遗憾,“父亲去年12月份退休后,一直忙着给家里添置东西,刷墙铲地,种树装修什么的,好不容易弄好了才开始享受真正闲暇的时光。按照国人的平均年龄看,他至少少过了10年-15年健康幸福的生活,他还太年轻啊。”
二
S确诊胰腺癌后一直在专科医院治疗,最后一次治疗后经治的医院没有继续收治他,让他心里很失落。因为化疗后出现腹痛,有些指标达不到继续化疗的要求,所以S被推荐到安宁疗护病房来“支持及对症治疗”。其实我们都知道,S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可逆的阶段,所以之前治疗的医生委婉地拒绝了继续收治。
但来到安宁疗护病房,反而让S和家属稍稍缓了一口气。“还有医院接着我们,还有医生在管我”,这样伴随着希望的精神力量让S感到很欣慰。S的儿子说:“如果在家,父亲可能撑不到最后,他不能吃饭,家里也输不了液;他还时常疼痛、尿血(患者因为胰腺尾部的肿瘤侵犯肾脏导致血尿),在家都没有办法解决。安宁疗护医院离家也近,父亲住院后,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家里,都是很大的支持。”
入院后,因为病情进展加上尿血,S总是面色苍白,即使是坐在床上也有些“气喘吁吁”。作为老北京人,他非常礼貌客气,每次抽血化验后都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你,渴望着听大夫说指标合格能继续治疗。
我们可以告诉他现在不能化疗,但是,谁也开不了口告诉他再也没有机会化疗了。甚至,家人不死心地又给S做了一次基因检测,希望能找到适合的靶点,再给S一次机会,遗憾结果是没有机会了。家属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和病人谈生存期还有多久,前面没有谈,越到后来越不好开口。同时,他们也心怀幻想,即使是S的一个做医生的侄女都说,专家不是说还有30%的机会吗?也许我们就是那30%呢?
《漫长的告别》剧照
十一前,以前给S治疗过的一个主任过来看他,见到S后就对他说:“我当时让你把胰尾的那个肿瘤切掉,就是怕它闹事,果不其然闹事了吧?”当时我在旁边,听完都有些小小担心,怕S受不了,因为之前是计划手术的,但S的弟弟听说西安有个医生,想去看看,结果坐车的时间有点长,S出现下肢静脉血栓,错过了手术的时机,至此,S知道自己已经是晚期癌症,没有了治愈的机会。这也成了他和家人的遗憾。
九层病房的电梯间,有个2年前安宁疗护病房的介绍,上面写着:“安宁疗护病房自成立以来,曾帮助600多个生命末期的病人善终……”,非常醒目地放在那里,一出电梯就能看到,但大家都选择了沉默。如何告知爸爸妈妈实情,对S的儿子和儿媳来说非常困难,他们两个曾在私底下认真讨论过,认为应该告知,可是见到父亲又开不了口,甚至,都不敢和母亲说。医生几次和S的妻子沟通,建议她和儿子商量,告知S,她选择沉默。有没有告知,我们不得而知。我认为S自己是知道的。因为爱,他们一家人选择了彼此隐瞒。
《桃姐》剧照
中秋节前,病房里计划组织一场联欢会,S说可以表演个节目,吹个乐器或唱歌都可以。可第二天,S出现血尿,还有点气喘,没能如愿参加,S和大家都觉得很遗憾。S还对我表示歉意,我跟他说“没有关系,等您好些了,我们可以在新年前再组织一次。”听完后,S落泪了,他谈到年轻时候组织乐队参与大型文艺节目的经历,双眸含泪地看着我说:“对不起,人老了,眼泪不值钱啦。”
S的妻子每天在病房陪伴他,S出现任何不适她都非常着急,经常找医生沟通。妻子也是警察,表面看着很冷静,似乎对S的病情都能理解和接受,“其实她对于安宁疗护挺抵触的,感觉像判了死刑一样一天一天熬且看不到希望,但是她心里也知道,咱们病区的大夫护士已经尽心尽力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父亲的病情而已。”S的儿子告诉我。尽管如此, “不做最后无意义的抢救”,是家人们达成的共识,也都签字同意了。但是在S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他的妻子变得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儿媳说:“原来妈根本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现在一下子老了许多。”
S离世3周后,他儿子来病房,我问起他母亲的状态,S的儿子说:“整体还行,怕她自己一个人会胡思乱想,现在让她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单位工作忙,妈妈已经回去上班了,表面看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悲伤,就是会在不经意间提到S,比如吃饭的时候会说,这个菜如果是你爸做会是什么样;这件物品如果是你爸爸会放在哪儿;前几天她回去自己家里,把以前朋友送给S的字画拿去装裱了,挂在自己住的房间……”
做安宁疗护多年的我,见证了很多人的最后生命轨迹,但是,每个人的离去仍让我“伤离别”,特别是同龄人的离去,让我更加唏嘘不已。护士长告诉了S的儿子我给他爸爸带柿子的事和我的遗憾,S的儿子说:“我过两天来取,给爸爸带去。” 于是,护士长把柿子收到柜子里,嘱咐科里的孩子们别给吃了。
护士长把柿子放在柜子里(作者供图)
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圣的,生活总会慢慢回到正轨,希望还没远走的S,能收获到柿子的甜美,“事事如意”。
编辑:同同 / 排版:初初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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