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的生命史,几乎就是一部民国史
提起“民国”,大部分人第一时间就能想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大名鼎鼎的鲁迅,以及后来的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这是历史课本传授给我们的普遍记忆。
正统的民国史里,基本都是这些翻天覆地的军事、政治与文化变革。而正统之外,在非主流和失踪的民国史中,其实隐藏着很多鲜为人知但无比丰富的历史细节,它们未必称得上是“真相”,但很可能是某种值得探讨的面向。
比如,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中华民族”的概念,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提出的?从上个世纪的“五族共和”到今天的“56个民族大团结”,少数民族是如何定义出来的?从蛮夷到同胞,中国的国民建构是怎样完成的?
由著名历史与人类学家王明珂主讲的音频节目——《一段失踪的民国史:黎光明的故事》已在看理想上线,原价128元,限时特价98元。
在这档节目里,你可以了解到一部饱受权威斥责的考察报告,一段少为人知的中国国族、国民建构史,以及一个边缘人为报国而做的种种努力。借由这位黎光明的故事,看到一个更鲜活的爱国青年,一幅不同的边疆和少数民族图卷,一个陌生但真实的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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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王明珂
来源|《一段失踪的民国史:黎光明的故事》发刊词
01.
边缘人的故事,作为一个窗口
想跟大家介绍一位默默无闻的学术边缘人,黎光明先生和他的一本著作《川康民俗调查报告》。这个是他1929年的时候在川康边境考察的记录,当时被我所在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认为没有学术价值,所以被丢在所里的图书馆地下室一个木箱子里面,一直到了2004年我才把它出版出来。
可能因为黎光明跟我一样是一个边缘人,我对他特别有情感。
第一,他是一个学术边缘人,在史语所这样的学术重镇里,他完全被这个所忽略,我甚至在所里找不到他一张照片。在这个档案里面,我找到的都是一些傅斯年骂他的公文。
第二,他处在一个时代变迁的边缘,也就是20世纪的上半叶。这个时候中华民国已经在1911年成立了,这个中华民国是由“中华民族”所建立的,但中华民族的概念跟内涵还是很模糊。当初讲的是五族共和(汉、满、蒙、回、藏),现在讲56个民族多元一体,这个中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化?所以这是一个变迁的边缘时代。
第三,他所活跃的川康边区,就是他做调查、乃至后来一生的很多事业都在的地方,又是一个国家疆域空间的边缘,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族群认同的边缘。譬如说,黎光明先生是回民,而当时并没有回族,所以回民在当时被认为是汉人的一部分。
所以除了我个人对黎光明这位前辈的情感之外,我认为他的生平故事就像是一个可以突破我们知识的窗口,让我们对熟知的一些典范知识,譬如典范的民族知识、语言知识跟文化知识和相关的学术——比如说语言学、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都有一些新的认识。这些学术典范和知识典范,事实上都形成在20世纪的上半叶的民国时期。
《黄金时代》
简单地说,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民族国家建造的过程中,边疆人群在各种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等等的研究之下,被建构为一个个的少数民族,而1950~70年代的民族识别只是学术的考察建构最后在政治上的实践。
我的史语所前辈们,比如凌纯声、芮逸夫、马学良、陶云逵,这些鼎鼎大名的学者,其实都是建立这些典范知识的先驱。他们当年的这些边疆考察活动主要在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等等,时间比黎光明的考察稍微晚一点,大概时间在1930~40年代。他们留下了大量的调查的照片和少数民族文书、文物和各种的公文。
后来我在一些助理的协助之下,把这些大量的资料数字化,其中光照片就有8000多张。大家想想看,那是在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为什么会花这么大的资源、这么大的力量让这些人来进行民族考察?
所以整理这些资料的工作,也让我思考早期的这些民族学、人类学者,他们是在什么样一个学术规范之下来进行这样的活动?他们所做的这些事情,最后无论在学术上、现实上,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所以从这样我们来看看黎光明的川康考察,跟后来的芮逸夫、凌纯声他们的考察不一样的是在哪里?
他比他们还早,但是他的考察被认为是完全不典范的,没有学术价值的,所以让他在“史语所”根本没办法待下来,所以他很早就离开了史语所。大概我估计是他把这个报告交出来了以后,同一年就离开了,大概是在1929年底或1930年初。
所以在这个节目里面,让我们一起来透过黎光明的生命故事,从这个窗口来让我们大家认识一个不一样的民国历史,以及历史里面不一样的边疆和少数民族。
02.
从偏见出发,看见不一样的民国史
他这本书可能被弃之一角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里面有太多的主观的偏见跟开玩笑的话。他们喜欢去讽刺这些土司或者是活佛没有知识,当然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学术上没有办法接受这样子的书写。
但是这让我想到其实在最近几十年,在西方的人类学界,他们都常常会注意到这些著名的人类学家——以前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这些经典的著作,人类学的民族志,可是大家后来注意到他们除了民族志以外,他们又写的一些笔记跟札记之类的,就发现笔记跟札记里面跟他民族志里面是两回事。他们的笔记札记里面充满了偏见,或者是对这些土著的歧视,而这个在他们的民族志里面是没有的。
所以大家想想看,黎光明因为不具备这些人类学知识,所以他就把这些混在一起了。譬如说他在两册书里面,有一部分他写的是“西番”,另外一部分他说“关于西番的杂记”。“西番”那一册事实上就是一个类似民族志的东西;“关于西番的杂记”那里面讲了很多笑话,讽刺的语言,事实上是他的一个笔记,他把这两个都呈交给史语所,所以怪不得挨骂。
但是从我们今天看起来,和那些西方著名的人类学家一样,他们这些笔记札记里面的充满着偏见跟戏谑之词,反而忠实地流露那个时代的背景,以及当时以黎光明来讲——后面我会说明他是一个革命青年——那个时代的一个革命青年的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都忠实地流露在里面。
《无问西东》
所以说我们这个节目里面一个副标题说,这是“一个人的民国史”,事实上就是这样子。他的一生中,参加了很多的那个时代的一些运动。譬如说他年轻在大学的时候,他就参加了反军阀反帝国主义的学生运动。后来他又投入了南方孙中山的阵营。
当他所有的朋友几乎都进了黄埔军校的时候,他因为本身是回民,在军方饮食生活不便,所以他就进了中山大学,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是顾颉刚的学生。所以他在史语所里面参加过早期的边疆民族调查,好像又介入了傅斯年跟顾颉刚之间的恩怨。后来他又在北京(燕京)大学当过图书馆的馆员。
后来他的这些朋友都加入了国民党里面内部的革命路线之争,其实也就是左右之争。
到了抗战的时期,他那个时候已经离开了历史语言研究所,一方面在教育界、在学术界仍然有些活动,但是他仍然跟他这些黄埔军校毕业的朋友有密切的来往,所以他又最后投入了军政界。
在重庆国民政府的时期,加入了重庆国民政府蒋介石的阵营跟川军之间的角力,以及参与了国民党的蓝衣社和川康边区的袍哥、川军、甘肃的马家军之间的鸦片的买卖跟扫烟的行动,这些激烈的斗争里面。
所以他的一个人的生命史几乎就是一部民国的历史。
03.
三幕电影,讲述黎光明的故事
后面的节目里,我会像一部电影一样分三幕来介绍他的生平。
第一幕,是青年时代的黎光明,我会介绍民国时期他从小生长的灌县这边的社会环境,以及他如何跟一些朋友们一起出川出去读大学,然后他怎么样参加这些学生运动,把学校搞得关门了,然后又投入了南方孙中山阵营的黄埔军校跟广东大学(后来的中山大学)。他们这些朋友们后来文武分途,他进入了史语所。
第二幕,主要就是依据黎光明给史语所的报告,来介绍他跟王元辉两个人在川康边区的考察之旅。刚才提到王元辉,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他的好朋友、老乡。所以在这一幕里面,我们就可以看到两个年轻人,非常的大胆,他们有冒险的精神。而他们两个人又非常的幽默,一路上他们的旅程看起来虽然是危险,但是是非常愉悦的。
所以他们的报告里面充满了他们非常主观的认同——好像是他们是知识分子,他们是来自于国族的核心,他们来到了边缘,所以里面很多的讽刺嘲弄这些边缘的西番、羌人,没有知识或者迷信,同时也在炫耀他们的科技进步等等。我会介绍他们怎么样跟本地的土司头人、喇嘛们互动。
在他们留下的报告里面,我们可以看得到,很多记录都是跟我们现在的典范知识不合的,我会跟大家慢慢地讲解。譬如说在这个地方我们看到不管是藏族和羌族,都会戴着少数民族的有特色的头帕。可是在他的报告里面他就讲说,土民跟羌民戴头帕的习俗跟川西的汉人没有两样。所以你看,跟我们现在的了解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是这样子?我在后面都会好好地说明。
第二幕,如果是非常幽默愉悦的一个场景的话,第三幕就是非常悲壮的。黎光明他离开了学术界,离开了史语所之后,他一直想回到学术教育方面,但是他的朋友又是都在军政界,所以最后他还是投入了他的朋友那边,就是进入了国民党的一些党政军政的事务里面。
《八佰》
到了大概1939、1940的时候,他的好朋友王元辉担任了国民政府第十六区的督察保安署专员。其实十六区就是川康的边区,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过去曾经在这边考察过,对这边很熟,所以王元辉就被任作十六区的专员,事实上权力是非常大的。
他的任务就是整治川康边区的军政民政,当初就是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扫烟”,鸦片烟。那时候鸦片烟不但让川康边区秩序混乱,也是川军背后的财政的来源之一。蒋介石那个时候跟川军之间有一些夺权的角力,要断他们的财源,所以这个是非常混乱的一个局面。
当时买卖鸦片的是袍哥,种鸦片是村寨里面的这些这些西番或羌民的村寨民众,所以黎光明就卷入了这里的川军、袍哥,还包括甘青的马家军——他们也有一些鸦片买卖——整个卷入了混乱的局面里面。
当时,像王元辉后来在茂公县的小金县县城被围,几乎要被杀,还好是有人出来调停,他才逃脱。另外他们一位哥们,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汪一能,被杀,而且几乎是被分尸的。
黎光明当时任靖化县的县长,当了县长不到两个月,就设一个“鸿门宴”,刺杀了当地的一个袍哥首领杜铁樵。其实他的行动完全是自杀,因为那个实力非常悬殊,结果当天晚上袍哥就围攻县政府,第二天黎光明就被杀了。
在第三幕里面我会仔细的介绍这些过程。
最后我还会介绍一个尾声。到了1949的时候,王元辉,因为好朋友黎光明也去世了,他自己在川康边境这边可以说一事无成,非常的失望。这个时候国民党在中国大陆的政局也大势已去,所以王元辉也准备逃到台湾。他在上飞机的前一天晚上,一位国民党军的将领傅秉勋找他彻夜长谈,他就把他所知道的川康边境的事情完全告诉傅秉勋。第二天,傅秉勋就带着军队进入了川康边区,入山就投靠了一个黑水头人苏永和。
后来就是有名的“黑水解放战争”。当初一些川康边境的这些马家军、跟国民党的残军等等,川军的残军等等全部都集中在黑水这个地方,这是一个非常险恶的山区。所以解放军一直到了1952年才把黑水解放。
王元辉到了台湾以后,从此没有担任过重要的职务。
04.
黎光明的生命故事,带来了什么
最后我想讲一讲,黎光明的生命故事特别的意义。
🚶国族、民族建构的历程
当代的中国民族国家建立的时候,也是中国国族建构的时候,国族建构非常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过去被汉人视为蛮夷的这些边疆民众,在透过一些学术研究调查之后,慢慢地成为了边疆的国族同胞,变成了一个的少数民族,这个靠的是学术的工作。
🚶边疆被纳入秩序的过程
另外,边疆是过去的政治、各种的法律、各种的力量,甚至包括宗教的力量都很难控制的地方。所以边疆的混乱也在这个过程里面逐渐被结束,而纳入了国家的行政司法秩序之中,这个靠的是军政的力量。
大家想想看,黎光明参加了两个(学术与军政)。虽然他靠着学术去建构民族,他是失败的,但是最后他等于是在让边疆的秩序恢复秩序的这个过程里面,把他的生命都放进去了。
所以这可以让我们去了解,当今不管是汉族或少数民族,我们的民族身份和民族政策、民族文化,是怎么样从过去一个充满了歧视、暴力和混乱的过去,逐渐变化而来的。
《八佰》
🚶国民意识的建立
另外,我在这个节目里面也会特别注意介绍民族跟国民的概念。黎光明他在民族的考察研究上,他没有贡献,被认为是失败的,但是我们从他的文字里面,处处发现他的关怀是“国民”——不管是他嘲弄这些土司、活佛没有知识,其实他背后的想法都是——这些人是我们的国族同胞,他应该跟我们有同样的知识,但是他为什么会那么落后、那么迷信、那么无知。
所以他的这种嘲弄,背后的其实会产生一种动力,也就是说国族知识应该要传播到这些地方来,所以最后他的这种关怀是“国民”。事实到今天还是一样,我们除了民族认同以外,一个国民的认同是非常重要的。
🚶边缘的意义
然后从黎光明的生命的故事里面,我们可以知道边缘的重要性,也就是说从这种边缘的事件、边缘的人物,我们可以了解,边缘是被典范的权力刻意忽略的,刻意边缘化的。就像是黎光明这个人,他的著作被有权力的人丢在图书馆里的一个木箱里面,然后典范把边缘的事物边缘化,借此让典范的知识可以得到合理化、自然化、理想化。但是也让我们活在现实世界里面的人,对于我们生存的世界缺乏了解,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被这些知识、常识所建构起来的。
所以黎光明的事迹跟他的著作,产生在一个边缘的空间、边缘的时间,他又是这样一个边缘的人物。在这种多层的边缘里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所熟悉的当代,是从什么样的一个过去走过来,以此思考我们如何走向一个比当代更理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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