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名校生把导师、绩点写成脱口秀
文 | 周航
编辑 | 王珊瑚
当文科女讲脱口秀
“学术圈跟娱乐圈一样。”
对复旦大学中文系研三学生刘晓云来说,脱口秀就是她抵抗现实最好的武器。这天在地铁上,当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这个开头,最近的压力就成了创作素材。
她正在投自己学术生涯的第一篇论文。没有回音,她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应该是自己咖位不够,需要找个学术大咖当第一作者才行,“学术圈生态就是这样”。
面对学术期刊编辑,刘晓云回邮件时标点符号都得检查一遍。但打开脱口秀文档,另一个更犀利更自由的刘晓云上线了。一连串对比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花了一个小时,她写下八百来字,正好够一次表演。
“导师团队就像经纪公司,大公司拿到好资源。”“发论文和参加学术会议,就像演员们拍戏、参加综艺,都是为了提高曝光度。”“作品有没有水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背靠大树好乘凉。”“一作和二作就像电视剧的一番和二番……”
脱口秀文本技巧里,这叫混合类比。刘晓云擅长这个。前段时间,她的一段脱口秀上了微博热搜,其中一段也跟论文有关:
“每次我导师跟我说,你快发篇C刊(核心期刊)吧,没有一作,二作也行。你们觉不觉得就像皇后在跟安陵容说,快给皇上添个子嗣吧,没有皇子,公主也好。”
一个留给观众笑的停顿——舞台上的刘晓云有一种高冷范,几乎没有肢体动作,连笑容都是收着的——她接着吐槽:
“老师就像老公,虽然他不能帮你生,但是他会告诉你,宝贝,我们争取三年抱俩,要是拼个三胎、四胎的,那就更好了,响应学校政策。”
●刘晓云在比赛现场 讲述者供图
上热搜的这段是刘晓云在“旦口喜剧大赛”复赛上的演出。比赛模仿脱口秀大会,由上海大学生自制,除了复旦学生,也邀请了上海其他高校学生“踢馆”。今年10月,节目片段被一个博主推荐,意外上了热搜。
刘晓云的段子被截屏传播最多。舞台上不到十分钟,她火力全开,从原生家庭到专业再到求职,挨个吐槽了遍。
她在舞台上评价中文专业,“文学跟男人一样,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你的想象力”;也吐槽被催婚,“我爸说,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我说,可能是因为我命好?”
“尖锐”“犀利”,其他选手这样评价刘晓云。刘晓云自己不觉得出格,甚至有时候,现实可能比她说的还糟心,比如找工作遇到的种种。
过去一年,她面试了很多企业、事业单位,基本都会问到,有没有男朋友?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刘晓云本能地说有,觉得这样显得自己稳定。没想到HR继续追问,谈了几年?有没有生孩子打算?她一下没答上来。
更坦率的HR直接在面试现场说,其实不想招女生,“生孩子之前保胎要保半年,然后生一年,哺乳期半年,相当于这两年工作要空下来”。还有一次,刘晓云远程面试一家国企,面试官问,“你愿意接受加班么?”她回了句,“加班是效率低的体现”,下一秒就直接被闭麦,赶出了会议室。
“这个过程中你的情绪是需要一个出口的。”刘晓云说。脱口秀正是她找到的出口。求职季碰上的糟心事,此刻都化作了舞台上的段子:“我一个文科女、单身、未育,这几个标签加在一起,在HR看来可能跟留过案底差不多。”
45度人生
刘晓云完全是脱口秀的外行,上热搜那次演出,是她人生第二次讲脱口秀,第一次是初赛。在整个大学校园,脱口秀也是新鲜事物,刘晓云加入时,复旦脱口秀社团才走入第二年。
最初,复旦法学生戴桁宇只是想创办一个社团,选择脱口秀是因为“有群众基础”。那是2021年9月,戴桁宇刚上大三,社团正式成立,取名“旦口喜剧”,“单口喜剧”的谐音,他们在食堂门口发传单,花60块钱上表白墙,最终吸引了600多人报名。
看起来人们有很多东西想吐槽。戴桁宇总结:“一是家庭,吐槽爸妈,二是感情,吐槽男女朋友的,三是生活,吐槽室友、课程或者导师的,就是安全而又可以吐槽的那些”。
所有话题里,最热门的是“卷还是躺”,后来,“45度人生”也成了比赛一个主题,“形容一种卷不动又躺不下的状态”。
相比以往,更多人涌入了考(保)研的赛道。三年前,刘晓云还在一所普通211高校,为了保研“卷绩点”,期末她干脆把被子带到自修室,“醒了就学,困了就睡一会儿。”
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2019年,全国考研人数不到300万,而 2021、2022、2023年,分别为377万、457万、474万。
读了研究生也要面临毕业。经历了不顺利的求职季后,最近刘晓云就在准备中学教师编制的考试,好像又回到了本科争取保研时分秒必争的状态。她对抗压力的办法就是“摸鱼”,刷段子或者自己写段子,但其实并没有减压,“一边焦虑一边摸鱼其实很难受”。
和刘晓云所在的文科专业相比,医学专业还要更“卷”。临床医学大四学生吕盛典说,学医本科不够用,所有人都在争夺保研名额。一门课程最多30%的人能拿A或者A-,大家每门课都在争夺成绩。
他对卷的定义是,“多做的那些部分没有意义,对你做医生,对你的学术,都没有意义。”比如实验课,很多同学会求购过往拿A的实验报告,“知道老师喜欢什么样的报告,然后我就照着去写。”
他多少有点清高,没有这样做,“不想干一些很无聊很蠢的事情”。竞争激烈,学习又那么枯燥,有的人已经“躺平”了。吕盛典说,他的一个室友什么课都不去上,考试都不参加,今年留级了。
和很多人一样,吕盛典做不到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但也没躺平,每天在图书馆自习到晚上10点,把成绩维持在一个中间水平。在“分给的好”和“课上的好”的老师之间,他会选择前者。大一他选过一门自己感兴趣的,数学概论,结果只拿了B,“后面我就没有怎么再因为兴趣选过课。”
临床医学本科五年制,明年就面临保研,但至少现在,脱口秀还是他生活的调剂品。
11月一个周六,脱口秀社团在学校工会礼堂办首次公开演出,大概有200个同学申请了票到场。上台两个小时前,吕盛典喷了喷香水,提醒自己进入表演状态。这天,卷实验报告的现实成了他的一个段子:
“大家都知道每门课得A是有上限的,所以你照抄前任的报告是一定拿不到A的。他们就卷出了一个新的流派,叫反思流,是什么意思呢?就故意在实验中出现一些失误,让这个结果出现一些偏差,然后他们的实验反思写出特别多的内容,像一种忏悔录交给老师。”
舞台下很多人都笑出了声。舞台上,吕盛典来回踱步,要抓回台下的注意力,段子就不能停:
“但是你要是能设计出特别精妙的错误,我也就认了。上次我室友做实验,实验中的那只兔子直接给宰了,我说你这样子实验报告分数比我高,都不能叫劣币驱逐良币,应该叫冥币驱逐人民币。”
●2023年11月,旦口喜剧这学期第一次演出,左为吕盛典。周航摄
“禁区”
11月的这场校园演出,除了自己表演,吕盛典还要负责所有内容,主要是修改内容,让它们变得更好笑,另外他要保证,它们都是安全的。“要保证社团能活着。”他说。
脱口秀行业里经常说,这是门“冒犯的艺术”。现实中,这也是门不能脱缰的艺术。大学校园里同样如此。吕盛典事先跟同学们讲了规则,跟市场上的商业演出一样,政治、宗教不能谈论,另外,“批判学校得有一个度,可以吐槽,但是不能特别严肃去批评”。
每个人都很自觉,最终,吕盛典没有因为尺度原因拿掉任何文本。一个大二学生说,大家都知道边界在哪,“多上网就知道了”。稿子也送给过场地方老师过目,没有提出修改意见。
也不是每一次都这么顺利。2023年的寒假,戴桁宇跟社团元老们决定把校内比赛从复赛开始拍成综艺,一开始,戴桁宇想推动跟学校团委合办比赛型综艺,但发现要求太多了,或许是担心视频上传到网上引起舆情,他说团委一个管理的学生甚至提出,吐槽外校食堂难吃可以,“讲复旦的食堂只能讲好吃”。后来他和伙伴们干脆自己成立公司,在校外独立办了这个比赛型综艺。
自己把握尺度,戴桁宇和团队小心避开所有可能的雷区。刘晓云复赛收尾的一个段子就被学生导演删了,段子里她说生活比一场“SM游戏”还过分,游戏里说了安全词就一定能停下来,生活却不是这样,哪怕要卷死了,“你说我想停,它都会觉得,女人,你又在欲擒故纵”。后来在刘晓云的争取下,这个段子重新剪了进去,但做了小小的修改,“SM游戏”替换成了“五十度灰”。
十多个选手里,刘晓云也许是最犀利的那个。舞台上,刘晓云是给导师编排段子最多的人。其实私底下,她跟导师的关系让其他学生羡慕。另一个专业的同学用惊叹口吻说,她居然可以直接跟导师说,“今天感冒了,不想去上课。”“想吃烤肉”。
刘晓云说,她导师也是个“有梗”的人,上热搜后,他逢人就介绍她是“网红”,还开玩笑让她可别说自己名字,“被我妖魔化了”。当然,这份犀利也是限量的,另一个学生说,知道他讲脱口秀,辅导员善意提醒过,“小心祸从口出”,但他的段子其实都是自嘲。
刘晓云也跟其他专业的研究生交流过,他们对导师的依附要强得多,或许也是因此,他们没敢写这方面的段子,又或者,“温水煮青蛙,他们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听起来很清新的段子也可能冒犯到人。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管理学生减减最关注女性权益,她在比赛舞台上讲了一个关于奶茶的段子,说是自己喜欢喝奶茶,但不理解一些奶茶的名字:
想让一杯奶茶料混在一起显得特别好喝,商家会给这杯奶茶起名叫奶茶三兄弟,料再多一点的话可能叫奶茶葫芦娃,“但我们从来不会听到有一款奶茶叫奶茶三闺蜜”,“如果叫奶茶三闺蜜的话,你就感觉珍珠啊椰果啊,在杯子里互撕,在上演《小时代》,椰果对珍珠说,咱们做配料的,最重要的是得到吸管的爱,没有了吸管你什么都不是,怎么,你还想靠着自己往上爬吗?”
第一次在读稿会听到这个段子,大二女生何馨觉得特别妙,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下一刻何馨就收到了主持人的私信,叮嘱下一个登场的她,关于性别段子收着点,“老板脸都绿了。”
这天读稿会,团队请了一个潜在投资人到场,头发有些白的中年男性,带着夫人,还有另外两个女性朋友,按照主持人说法,中年老板的脸色挂不住了。等自己上台,何馨做了小小的妥协,她的段子讲述的是自己怎么劝导恋爱脑的闺蜜,她临场把“这男人不行”改成了“这人不行”。
如果连性别段子都不能讲,减减觉得那就“太可悲了”。她信奉的观点是,脱口秀就是“要讲自己真正觉得值得讲的东西”。其实,减减也不仅仅关注女性议题,她也很乐意关注其他人群,比如LGBT。但她说,任何一个开放麦场合,它都是不能谈论的禁区,她也没尝试写过段子。
最近一次校外公开演出把她气哭了。因为最新版本的稿子没来得及报批,她觉得没有呈现最好,“对不起观众”。花了很久平复心情后,她也理解,毕竟上半年脱口秀行业有过一些风波,现在整个行业都怕惹事。
这样的遭遇其实并不算什么。复旦大学博一学生邵帅在外面商演时甚至遇到过当场断电要求停止演出的情况。在他看来,校园里环境已经宽松太多,外面商业连很多名字都不能提起,那次就因为提问观众最喜欢的明星,有观众回答说“吴亦凡”,演出直接被叫停了。
“校园里还是自由的”。他说。
●旦口喜剧大赛现场合照 讲述者提供
舞台上下
朱逸骏当然也知道脱口秀行业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是复旦大学团委校园文化中心主任,社团活动的管理者。他说,校方会辩证地看待脱口秀。
知道学生们喜欢脱口秀,在脱口秀社团成立之前,朱逸骏就组织过校园脱口秀综艺,后来戴桁宇在校外办比赛,朱逸骏作为评委出现在比赛现场。
读书时,朱逸骏曾经做过复旦剧社的社长,后来留校工作。他非常多次提起“有趣”这个词,表示校方提倡的校园文化口号是“卓越而有趣”,脱口秀现在也成了其中一部分。
与此同时,这份有趣也不能脱轨。“我们希望它能够成为一个健康地帮助年轻人交流的方式,不是走到后面变形了,包含了一些我们不能控制的负面情绪和负面能量。”
“我们和市场保持一致,市场有监督机制,我们也有监督机制。”朱逸骏说,“内容审核保证了同学的创作不会产生他们没有考虑到的负面影响。”
在他看来,校园不会是完全自由的,而是跟社会联通的。在他观察里,现在学生们的主流是“卷”——这也部分来自社会提出的新挑战,“就业情况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好的时候,会有很多学想要考(保)研。”但同时,学生们其实也羡慕那些不卷的人,“那些不卷的同学,往往有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
朱逸骏希望挖掘一些有趣的人,“让大家看到生活不同的可能性”,戴桁宇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戴桁宇确实认真考虑过把脱口秀当成自己的事业。今年,决定把校园里的脱口秀比赛拍成综艺时,他聚拢了很多上海高校的脱口秀爱好者,注册了公司,成立了厂牌“高笑喜剧”。
●2023年11月,戴桁宇正在上海中心演出。讲述者供图
办节目要花钱,他用“学习开公司”作为理由,说服做法律工作的父亲掏了6万,“如果说要做脱口秀肯定是不同意的”。
但现实比拍一个综艺难得多,节目上线,远远没达到预期。他说,原本还跟B站的人谈了合作,对方说挂生活区头条,“最后也就5000播放”。
这份成绩,难以说服家人继续支持,他自己其实也看不到太多未来。好在他还有保底出国的选择,明年1月,他会启程前往新加坡国立大学读管理学硕士。
理想和现实经常是遥远的。如果有可能,计算机学院研三学生妖妖想成为金庸武侠里黄蓉、赵敏那样精灵古怪的女主角,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艺名。现实里,她正在江苏南部的家里准备考公。
她报的那个岗位,报名了两三百人。妖妖也没有全心投在备考上,说该刷手机还是刷。舞台上,她有一个段子是“越不努力越幸运”,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如果我现在付出投入太多心血,我将来工作时候会非常难受,我想我为了找这么个破工作,费劲了这么久。”
同样面临硕士毕业的刘晓云做不到妖妖那么“佛系”,从研二开始,她简直要被焦虑淹没了。
上热搜后,刘晓云涨了一千多粉丝,不少女生给她发私信,“小姐姐很飒”,“讲出了我想说的”。但她自己说,舞台只是一种演绎,或者说,“那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不那么“东亚乖乖女”。
舞台上,她显得很洒脱,其实离开舞台,她也很“卷”。她已经拿到上海一所知名中学的offer,还继续奔波,倒几趟地铁,去面下一个学校,后者年薪高了一两万。
频繁面试,她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应对“有没有男朋友”这样的问题了。“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发挥多年写言情小说的本事,她还给虚拟的男朋友写了人物小像,男友学计算机,上海人,刚直博,所以未来三年不考虑结婚生孩子。内心深处,她也不想毕业就跨入体制,最近她染了一头红发,心想也许工作后,就没有机会再染了。
简历里脱口秀的经历也经常被提起,用人单位总委婉地说,本职工作已经很累了。一开始刘晓云会回答,还是希望下班后有一些时间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她也放弃这样的回答了,“一步步被容错率极低的社会教做人”。她干脆把这段经历全部删去了——“不是说把它从我的生命中删掉了,只是从一张别人能看到的纸上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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