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脑”的我，31岁被“骗贷”30万

我今年32岁，在杭州一家私企做文员工作。

我是这样被骗贷的。2022年6月的一天，我正在吃午饭，收到一条短信说我可以“在工商银行申请一笔39万的储备金”。短信提示，“回复‘1’查看利率，回复‘2’立即办理”。鬼使神差地，我回了一个数字“1”，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女士第1次回复这条短信（受访者供图）

一个自称“银行信贷部李经理”的人马上就打来电话，还加了我的微信。知道我在杭州上班后，她每个月都嘘寒问暖，台风来了会问有没有影响出行，时不时问问，最近还在不在杭州吗，要么突然道个早安。逢年过节也会发来祝福和问候，然后问一句，需不需要从她那弄一笔“备用金”。

那时我并不缺钱。我这人性格内向，没什么社交应酬，买衣服的价位在一两百块，什么奢侈品、理财产品，更是从来没碰过，所以每个月工资虽然不多，七八千，但完全够用，甚至还能存一些在银行，吃点利息。

（受访者供图）

但“备用金“三个字还是有点打动我。当时我特别恋爱脑，总觉得我老公可能需要用到钱，我和老公是2020年12月结婚的，他比我小两岁，我们之前在公司认识，恋爱谈了好几年，感情很深，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感情很深。

结婚不到半年，我老公就跳槽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厂，还沾上了赌博。按他的说法，是玩网络游戏时通过弹窗广告入坑的，某一夜输了十几万。他向我承认的那一瞬间，我简直要崩溃了，这和我之前认识的自律、活泼、有才华的他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连哭带求下，我把自己仅有的十几万的存款给他还债了，幻想他能真心悔改，以后风平浪静过日子。到了2021年10月，他意外查出脑瘤，开始回家休息治疗，结果休养期间又赌起来了，还以“做手术没钱”的理由，把我新存的积蓄也借过去了。过了几天，我和他家人聊天，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去做手术，借钱是为了还赌债——是的，他又欠了上百万。

《若是一个人》剧照

我终于死心，决定和他离婚，他也同意去。但2022年1月，离婚冷静期一到，他又反悔了，怎么都不肯离，而且态度变得很好，甚至让我辞职，和他一起，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这期间，他说我的征信比较好，让我去银行贷款帮他还债，我看他实在可怜，心软去银行网点贷了4万转给他。这笔贷款，他后来也没还给我，我是靠自己攒工资还掉的。

好在我还剩下一点理智，不肯辞职跟他去苏州。但因为他持续往我的公司打电话，我最后不胜其扰，2022年4月，辞职来杭州找了新工作。我们没能离婚，而是开始了漫长的冷战，谁也不联系谁了。

但一个人在陌生的杭州，我开始感觉特别孤独，尤其是节假日，日子总是变得很难熬，心里竟然又牵挂起老公来。所以看到“李经理”推销“备用金”，说年化利率低至2.04%时，我莫名心动了。

《我的解放日记》剧照

按“李经理”的说法，这就是申请一个贷款额度，应急备用，只要不提到账户里就不会产生利息。想到我之前贷款的年利率要4%以上，支付宝借呗的年利率更是达到7%，我觉得，那不如申请一笔备用金放在那儿，之后不论是他想做手术，还是还债，都能用得上。我甚至想着，等到五一放假前，我就告诉老公有这笔“备用金”，我们复合吧，到时候也许还能一起五一。

正是这种偏执急切的求复合心态，让我进了圈套。当时我也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低的利率，李经理解释，她“有特批名额”，可以把我添加到“银行白名单”。我还特意问她，是哪个银行的，她没直接回复，发过来一个定位——“工商银行信贷渠道部”。

看她回复的含糊，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是中介吧?”，她亲口回复，“不是”。我这人内向孤僻，在我眼里，银行的人算“公职人员”，不会骗人，贷款中介则算社会人，鱼龙混杂。我一直都很害怕和社会人打交道，如果当时就知道她是中介，可能打死不会见她的。但她一再声称自己是银行的，我的警惕就彻底打消了。

约见面时间时，她又有说起白名单——说“本月白名单只剩一个名额”，所以我“必须明天就去办”。于是我们就约了第二天在她公司见面。

2023年4月15日早晨10点，我坐了一小时地铁，按照她发的“工商银行信贷渠道部”定位，来到了杭州上城区时代大厦。大厦上装着反光玻璃，侧门还挂着几个证券公司的牌子，光鲜亮丽。

我按照李经理的指示，坐电梯上到大厦11层，走到他们公司门口，那里挂了一块牌子，“杭州助贷中心”。因为一路上没看到任何工商银行的牌子，我隐约感觉到，这里好像不是银行。但“助贷”这个词又给我绕进去了，感觉听起来还挺正规，而且我想，一个公司能设在这样繁华的闹市区，肯定不会坑人的。

一上11楼，一身休闲服的李经理就把我拉进了一个小会议室，里面是落地窗，几盆绿植，4张座椅，一个圆桌。会议室还有一个女人，自称“公司财务”。一落座，两人就告诉我，按照我的个人情况，申请“备用金”并不能享受2.04%的利息，利息最低也要年化4.69%。

我还在琢磨这事儿呢，紧接着又进来两位男“主管”，一胖一瘦，又说利息是按“月息5厘”来算，并在一张纸上进行了复杂的计算，我被绕晕了，但知道这光是简单累计起来就相当于年化利率6%，比4.69%高出不少。并且，还说要交给银行0.3%的“风险息”——说是因为银行怕我逾期不还，所以预先收取保证金。按照这两位主管的说法，等我还清贷款，风险息就可以自动退回。

听到这，我已经不想贷了，要走。但李经理拦住我，说“等我把你添加到白名单，就自动转为年化4.69%了”。随即又补充，“风险息”虽然是一次性预支5年，但都会交给银行，后期可以按一定比例返到贷款账户，用来支付一部分的利息，剩下的会在3年后返还。

我就这样被按在了椅子上。问我要贷多少，我想的是老公做手术可能要花10万，就随口说了10万，结果她们又说，签的额度要大一点才有利于银行放款，签15万。于是就开始准备合同。但等我拿起合同一看，那部分“风险息”——也就是那2.7万，上面明晃晃写着是“中介费”！

双方合同片段（受访者供图）

我问这什么意思，“李经理”说，这只是一份“标准合同”，写是这么写，实际还是“风险息”，预支后到期是会退还给我的，为了让我安心，她还在合同的中间联上专门写了一句，“预支风险息，不用不产生利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写完又把后半句给划掉了，在下面补了一句“到时返还”。

看着她亲手写下的字，我再次心动了——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我老公真需要10万块动手术，4.69%的年化利率不算高，就算需要一点风险息，也是用来支付利息的，剩下的还能返还。而且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如果他不需要，那也不产生利息，问题不大，合同可以签。

可真的签了合同后，他们又告诉我，要带我去找“银行的人”，说“亲自去了银行”，才能“添加白名单”，然后就发给我一个电话，说对方姓孙，是江苏银行的工作人员。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根本不在银行，对接的也不是银行工作人员，而是中介，怪不得盖章的是“杭州融易诚科技有限公司”！（作者注：杭州融易诚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成立，主营业务是技术服务技术开发等）

但为时已晚，按李经理的意思，我不去银行，就不能添加“白名单”，利率就只能是10.8%。我只好乖乖跟着他们，坐地铁，去银行。

《无所畏惧》剧照

走在路上，我觉得纳闷，这又是给我降利率又是退风险息的，李经理他们能捞到什么好处？李经理解释，银行经理每月有放款任务，他们是帮银行经理推销客户的，推销成功能拿到返点。同时，她又叮嘱我，到了银行，和银行的人不要多说话。

她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的疑虑被打消，继续跟着走。路上她一直和我拉家常，让我心里的弦放松了，觉得她就算是中介，好像也不是刻板印象里的骗子，应该不会坑我。她还一直问我住哪，说其实找他们做贷款的很多都是为了买房，他们还可以帮着弄房转贷。她不断劝我多贷一点，说这样才“划算”。

对方隔三差五问候（受访者供图）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江苏银行杭州分行的一个网点，这位“李经理”让我上楼，说她在下面等我。这个银行网点和平常我们见到的银行网点不太一样，虽然也在写字楼里，外面有招牌写着“江苏银行”，但进去后一楼很小，没有平常办业务的那种人工窗口，也没有ATM机。我拨通了中介给的电话，报上姓名，说要贷款，果然有人出来接我了，就是那位“孙经理”。

孙经理见到我没多说什么，直接带我开始走流程，在操作的屏幕上我才看到，我要办的是江苏银行的随e贷，利率10.8%。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对方让我对着视频亲口念：“我和中介没有任何合作”。这当然与事实不符，但我犹豫着想，既然中介和银行有合作，合作又是灰色的，那这应该是他们的“固定流程”。我就照着做了。

办理过程中，银行经理给我推销了一个“福利”——免费办一张限期1月，额度为20万的信用卡，利率10.8%，不用的话，信用卡一个月后自动失效，转为每月1万的常规额度，终身免年费。我2017年经人推销，办过一次信用卡，但我这人从不超前消费，也不爱冒险，所以一直就没用过。但在江苏银行的网点里，我当时被他诱导，想到“终身免年费”，即使不用，拿着也不损失，还是办了。

但就是这张卡，让我吃了大亏。

下午，从银行网点出来，我被李经理带回了上午那间小会议室，她突然告诉我，加上信用卡，银行一共给我批了30万额度，那我就要重新签一个30万贷款的合同。我并没有告诉她办信用卡的事情，但她显然已经知道了。

30万的新合同，意味着“风险息”也将变成5万4（30万的0.3%×12个月×5年），比我想要的10万备用金一半还多，对我来说，已经是个非常大的数目了。我真没想到，一个下午，去了趟银行的功夫，我就要“贷款30万”，还要扣这么多的费用。

况且，那20万信用卡的额度只限时一个月，还要在特定的商城特定的POS机上刷，我甚至根本没有需求。太荒唐了，我决定，我不交风险息。正是看到我不准备交钱后，主管、财务、李经理，四五个人上来一起围住我，在逼仄的会议室里和我争执起来。我坐在那，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攥着手机，突然财务走到我身边，直接从我手里抽走了手机，说有贷款的事要处理。上午，她也以同样的理由，从我手里拿走过手机。

《二十不惑2》剧照

那时我特别想去拿回手机，但好几个人围着我，不停地要求“要交要交”，加上大半天的奔波，又没吃中午饭，饥肠辘辘，我根本脱不开身。只能看到，财务侧对着我，扫了一张纸上的二维码，然后走过来要我输转账密码，说额度已经下来了，必须转了。

转账页面显示，转账对象是一个名叫“张官羽”的私人账户，财务说，这是他们的“银行渠道”（事后我上网查询才知道，这是他们的公司法人）。当时我就纳闷了，为什么不直接转给银行对公账户？而是先转给私人账户？财务又说，银行不能公开与中介合作，所以需要先转一个中间账户，再由中间账户转给银行经理。

这个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但当时房间里很闷，我被搞得头晕脑胀，浑身无力，甚至感觉精神也有点恍惚了，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风险息反正也是会退给我的，脑子一懵，就输了密码。

下午6点多，我回到家，李经理催我赶紧去指定的POS机上，把20万额度的信用卡刷出来，说不照做的话，就不能把我加到“白名单”。但我又不急用，为什么要提现，提出来不就要多付利息了吗？脱离了那个环境，我不再相信什么“白名单”，而是怀疑他们想再收取一笔套现费，所以没再配合。

《公诉》剧照

我的理智也回来了一些。4月16日一早，我一个人又去了他们公司，要求退回那20万额度的“风险息”，也就是2万7。他们突然不承认有什么“风险息”了，更不承认“风险息可以退还”。想到他们知道我的办卡信息，并且第一时间就知道我办卡了，我怕银行直接把我的信用卡寄给他们，所以立马去银行把信用卡注销了，然后报了警。

在白纸黑字的合同下，警察没能立案诈骗，而是把对方叫到了派出所，让我们自行调解。前来谈判的男主管一进来就和我说，“退不了”，还说，因为我现在“闹事”，不会再帮我转“白名单”了。我质疑，根本没有所谓的“白名单”，他就把手机遮住一部分信息拿给我看，上面显示有一种银行贷款，利率确实是4.69%——但我一看就知道，那就是中信银行的信秒贷——虽然他遮住了名字，但这张图，和我在网上见到的中信银行信秒贷广告一模一样。

我才反应过来，他们所谓的“白名单”，其实就是让你用利率4.69%的中信银行信秒贷，还利率10.8%的江苏银行随e贷，以贷还贷。

因为报警没有结果，2023年6月，我找到我们当地的媒体浙江电视台，记者也和我一起去了这家中介公司。他们的总监当时回复记者说，“白名单”是指，“xxx这家公司（某杭州大厂）非常优秀，那么xxx公司的工作人员去中国银行贷款就能拿到特殊的优惠，比如说3.2%，3.3%，但普通单位的人可能利率就会到3.6%，3.8%。那我们凑足10个人，一起办这个贷款，把这10个人的单位名字加到和xxx一样的规格，那就可以拿到一个折扣利率”。

《闪耀的她》剧照

至于“风险息”，他说完全不存在这个东西，李经理写在我合同上的那句“预支风险息，到时返还”，只存在于持有的中间联，没有法律效力。他一口咬定，那5万4是“中介费”，收了是不再退的。

但我征信很好，我为什么要花18%的“中介费”来办贷款？而且还要承受10.8%的高额利息？他的话解释不通。我在网上发帖讲述了自己遭遇，江苏银行的找上了门，加了我的微信说要和我面谈，但说他们已经搬迁到了新的位置，之前给我办贷款的那个网点已经不在了。

现在回想，我每次在察觉到不太对劲后又被说服，根本原因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一次被骗，下次还会轻信，然后再被骗。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农村家庭，从小父母在外务工，不常回家。因为乡下比较重男轻女，弟弟都是一直跟着父母，而我是一直被扔在爷爷奶奶家。缺少父母的教育，导致我从小就不太会和人沟通，性格很孤僻。后来上大学，学了工科专业，毕业后也是先是做了好几年研发，后来才做的文员，工作环境一直比较单纯。

这次报警后，我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去，是要不回这个钱的，所以我求我老公和我一起去，心想他口才好，再加上是男性，能给对方压力。但他拒绝了。他说，他在最难的时候我没有帮他，现在我有事他也不会帮。他的话让我心灰意冷，对这段婚姻彻底也失去了信心。本来期待的去年复合完全变了一个结局。

这事我现在只告诉了他，还没告诉我娘家人。我妈妈去年身体一直不舒服，怎么也查不出问题，我弟又刚上大学，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我没法找他们帮忙。最后我只能自己又攒了几个月钱，这才凑够贷款和利息，然后把这笔稀里糊涂的账还掉了。

《不要再上当》剧照

在我6月份开始在网上发帖后，有不少和我遭遇一样的人找到我，其中不少都是说，自己也是因为老公赌博，最后才一步一步被贷款。而且我还碰到了另外4个人，和我一样，都是以“风险息”为由稀里糊涂签下贷款合同，被扣除了高额的“中介费”，金额分别是8.4万、5万、6万和3.8万。

这4个和我遭遇一样的人中，2女2男，最小的二十多，最大的四十多。其中一个女生是因为家里装修房子，急用钱，最后通过加他们微信去了公司，然后像我一样完成了整个流程。还有一个男生，后来叫了一帮人去找中介要钱，居然要回来了一部分。据我所知，后来两个男的都成功退掉了，两个女的都没退掉，还在维权。

我也还在继续讨说法，准备这事解决后就离开杭州，待在这里全是伤心事。另外，我发现从10月份开始，声称是各种银行贷款的短信越来越频繁，我坐在办公室，也经常听其他同事接到这种电话。

大家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