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寻找高树之路,不会止步
李成说,未来,还会继续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保护区寻找更高的树。森林是他的海,他想找到更隐秘的针。
最难忘的永远是抵达高树底下的那一瞬。
茫茫原始森林,高树强势逼近视野,乍现的视觉冲击让大脑一片空白,从平视到仰视,翻山越岭者往往难以言传心中震撼,片刻“失语”反而是最自然的情绪流露。
用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负责人李成的话说,邂逅高树令人上瘾。于是他不停抵达,不断上瘾。近十年来,他频繁出入藏东南,以验证他2014年提出的猜想:藏东南可能存在中国乃至世界最高的树。
今年2月,李成在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林芝市波密县通麦镇境内发现了一片西藏柏木巨树聚生区域。不久,李成邀请曾经合作过的团队一起再去探探。
最终,联合调查队于今年5月在通麦镇境内的西藏柏木巨树聚生区域确认了一棵高达102.3米的西藏柏木。这一数据同时刷新了中国与亚洲的最高树纪录。西藏柏木由此成为仅次于美国海岸红杉的世界第二高树种。
寻找高树,宛如大海捞针。在李成看来,愈往后,存在更高树木的可能性就愈小,而更高树木更大概率生长在更难抵达的地方。他说,自己不会就此止步。
湖南邵阳市隆回县的一个平原和丘陵交界的乡村,是39年前李成出生的地方,他在这里待到初中毕业,后去长沙读高中和大学。
他的童年野趣十足。四周丘陵起伏,一抬头就能看到大山,小时候,他总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他爱去农田和森林的杂交地带观察动物和植物,有时喊上三两小伙伴,有时则只身一人。胆子大是与生俱来的,各类蛇、蛙、虫子,他都不怕。
初中时,他拥有了第一个帐篷,兴奋地跑到自家后山的果园里露营一宿。他仍记得,翌日一早,帐篷上落了满满一层梨花。
大学读的计算机应用专业,出于对大自然未中断的好奇,他还自考了林业生态与环境管理专业。大学毕业之后,他在深圳做IT工程师,从事手机研发。
工作之余,李成一直以野生动植物爱好者的身份在深圳周边参与野外调查活动,他发现,惠东莲花山脉一带拥有整个粤港澳大湾区很多地方都已寻不到的珍稀濒危物种。有时候,架设在野外的红外相机能拍到一些三条腿的野生动物,“盗猎现象严重,看到那些画面特别揪心。”
寻找高树的执念萌芽于2013年秋冬。彼时还是野生动植物爱好者的李成从广东前往西藏林芝墨脱县格林村,参加西藏自治区林业调查规划研究院的野生动物资源考察任务,主要帮忙回收红外相机。
某日清晨,他站在山坡远眺时,留意到对面山坡上有好几棵极高的树。雾气未能遮掩高树的顶部,反倒将伸往天空的枝干衬托得更加明显。直觉告诉他,这几棵树非比寻常。回家后,通过对相片的进一步分析,他预估那几棵树高逾70米。
李成曾看过《美国国家地理》关于世界最高树的一期报道,他从中受到一些思路上的启发,开始思考,在中国有没有那样高的树?
带着这样的疑问,2014年春天,李成在墨脱拍摄了大量高树的照片,通过山体的高度,江面的宽度、芭蕉叶的长宽度等信息,推断出树的尺寸和高度数据。
很快,李成在果壳网上发布了一篇题为《寻找中国最高的树》的文章,提出两个观点,第一是我国藏东南可能是世界上第四个世界级的高树分布区;第二是藏东南可能存在中国乃至世界最高的树。
李成提及,墨脱地区的热带雨林是确实存在的。墨脱的森林有明显的分层,有4至5个不同的高度结构,原始雨林中的顶层树种高度超过40米。森林中的大型藤本植物与附生植物丰富,终年常绿或半常绿。
文章发出后,有人质疑他是哗众取宠,有人称自己也去过墨脱,但并没有看到特别高的树。李成解释,墨脱常规路线上的确没有引人注目的高树,即便有,也容易被背景的大山大河干扰迷惑。
质疑声让李成更加笃定,要去验证已窥见眉目的猜想。藏东南的原始森林,他决意一去再去。
2018年,沉淀多年的李成创立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彻底告别IT行业,终于将曾经的爱好变为工作,全身心投入到他挚爱的领域。
李成曾无数次一个人进出森林。
如果独自穿梭在藏东南的原始森林,除了携带可用于取火防失温的打火机外,脚穿雨靴的李成还会向当地人借一把砍刀,用于开路和防身。墨脱的门巴族人流传一句话,不带刀不进山,进山务必带刀。山路迂回,信号时断时续,通常,他靠山体和河流的走向辨别方向。
偶尔,李成也会带上防熊喷雾,但更多时候,他选择不带,觉得累赘。
李成和黑熊打过好几次照面,有两次还碰到母熊带着熊崽子。每一次同黑熊偶遇,李成都会站在原地不动,赶紧用相机记录下来,对他来说,这样的画面很是珍贵。
在李成看来,对野生动物的恐惧是源于不了解,若熟悉它们的生活习性,知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激怒动物,恐惧便会消逝。
李成坦言,露宿森林时,来自猛兽等野生动物的危险概率其实并不高,通常他不将其纳入“风险评估”的范围。天气和地质环境才是他首要考虑的因素。比如,露营地点不能选在悬崖峭壁,要优先选择平坦、舒服的地带;同时,要为潜在的突发山洪、塌方、泥石流、暴雨、大雪、失温等情况,事先制定好应急处置方案。
最让李成心惊的野外之行是他首次去墨脱的时候。
一日,下起了暴雨,李成所在的队伍遇见大塌方,前方整条路都因泥石流塌掉了,石头从天而降,向下不断滚动,空气中弥漫着石头碰石头的硝烟气。
李成说,当时队伍里的当地向导想要带领大家冒险冲过那片泥石流区,在向前冲的过程中,一个大石头砸下来,差一点就落在向导的头上,幸好他的头歪了一下,石头砸中他的背篓,整个背篓被砸到底下的雅鲁藏布江里。队伍再不敢继续向前,花了几个小时,选择绕道而行。
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工作人员依严的眼中,李成是一个“狠人”,狠的点在于无所畏惧。
依严来自四川阿坝,比李成小一岁,长期在墨脱驻站。相见之初,依严便发现李成对墨脱非常熟悉。后来他了解到,原来在墨脱还未通公路时,李成便已在墨脱的森林中自在穿行。认识李成之前,对于高树的保护和研究,依严个人没有太多的认知,李成对此很“火热”,愿意谈起他在藏东南看到的那些高树。
依严觉得,李成的观察力很强,善于捕捉到一些其他人忽略的细节。比如,很多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不曾留意到的公路附近的高树,大山深处的高树,李成总想探究个清清楚楚。
依严注意到,同许多野外动植物研究人员一样,李成不怕蚂蝗。随身携带一包盐,身上粘上的蚂蝗一多,他就将盐撒在湿毛巾上擦一擦,蚂蝗便悉数掉落,但被咬得衣服染红是家常便饭,他觉得这一危险因素可忽略不计。
让依严感到意外的是,李成连蛇也不怕,还敢徒手抓蛇,看着蛇回头咬他,依严问:“你就不怕被咬吗?”李成笑笑,“没事儿,没毒的。”后来,依严总结:在李成眼里,没毒的蛇都算不上蛇,“瞧不上。”
于李成而言,在野外,对大自然的体察是全方位的。
感官一打开,森林里的诸多生命力难以割裂开来。探访高树的途中,势必会与鸟类、兽类、昆虫、藤本植物等擦身而过。有时,一头扎进原始森林并不是为高树而来,然而冥冥之中最终亦能和高树产生交集。
正如10年前于墨脱格林村远眺的那个蒙着雾气的清晨,他原本是为回收红外相机数据而来,没想到通天高的不丹松自此逗留在他的心间。
这一不丹松高树区他多次探访过,不过,彼时限于设备及非全职的时间精力,区域内那棵最高树的精确长度一直不明朗。
时机于2022年4月酝酿成熟,受墨脱县林业和草原局的委托,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与北京大学吕植与郭庆华课题组、北京数字绿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组成了联合调查队,对墨脱境内的不丹松进行调查,历经为期10天的实地考察,联合调查队在墨脱县背崩乡格林村发现了高达76.8米的不丹松,该发现刷新了当时中国大陆最高树的纪录。
这棵高树身上生长着丰富的附身植物,包括节茎石仙桃、耳唇兰、眼斑贝母兰、匍茎卷瓣兰、墨脱越橘、小尖叶越橘、中型树萝卜等。调查队和当地村民为其命名“辛达布”,在本地门巴族人的语意里,指“神树”。当地村民在“神树”底下装上了一个围栏,以防前来拜访它的人踩踏到树根附近的土壤和植物。
当时,李成注意到林芝市波密县境内的西藏柏木生长得也特别高,“西藏柏木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寿命比较长,比不丹松还长,我就在想会不会存在比不丹松更高的西藏柏木。”
今年2月,带着这个疑问,李成再度进入墨脱,并预留了一段时间给波密,在波密县通麦附近发现了一片西藏柏木巨树聚生区域,并通过无人机初步测量出一棵西藏柏木高达86米,这一数据若经核实,将刷新中国第一高树的纪录。
回来之后,李成跟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吕植教授分享了这一消息,并想邀请去年一起合作过的联合调查队再去探探。今年5月,在国家林草局自然保护地管理司、西藏自治区林草局以及林芝市林草局的指导和支持下,由北京大学郭庆华与吕植课题组、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北京数字绿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组成的生物多样性联合调查队在通麦镇碰头,加上李成、依严一行6人,开启了长达20天的野外工作。
联合调查队的目标很明确。
首先是测出李成此前用无人机初测过的那棵西藏柏木的精确高度。其次是密集测量附近西藏柏木分布区潜在高树区域,排除其他更高树存在的可能性。
联合调查首日,团队对李成探访过的西藏柏木区域进行了精确测量。“结果特别让人惊讶,因为都特别高,旁边甚至有一棵底部被遮盖的高达97.1米高的树。当时大家特别高兴,因为这大幅提高了中国高树的纪录。”
此行发现的许多高树都离318国道不远,或者在视线范围内,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为了严谨起见,在找到那棵97.1米高的树之后,团队又在这片区域逐一进行排除。
李成回忆,5月20日,郭庆华老师的无人机机载激光雷达发挥了大作用,在巨树群中找到了一棵102.3米高、胸径293厘米的西藏柏木,大家都特别激动,因为这一数据将直接把中国最高树从世界二十名开外拉到世界第二的排行。
这棵西藏柏木隐于一堆高树之中,从远处看,并不出众。但它高达102.3米,若按2.8米的层高计算,相当于一栋36层的高楼。
“当树太大太高了以后,从树根处仰望,是看不全、看不清这棵树的,这棵树的枝叶很密,光凭肉眼,也看不清上面藏了什么,基本上只能看到树高的三分之一。”用李成的话说,在现场和树对望的分分秒秒足以让人忘掉一切,仿佛一头扎进“小人国”,神秘和敬畏扑面而来。
“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寻到亚洲第一高树,于李成而言,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进一步证明了自己当年的猜想,亦证明了中国存在这种奇迹。
后来的几天,团队对这棵树进行精确测量,并用无人机拍摄等身照片、视频等,同时也继续在附近逐一验证。“最终确认这棵高102.3米的树就是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这片区域最高的一棵。”
再三确认后,联合调查队将数据公之于众,引起媒体关注。这一数据同时刷新了中国与亚洲的最高树纪录。
此次调查,除最高树外,团队还发现了大量85米以上高度的巨树,其中包含了90米以上巨树25棵,大幅提升了中国乃至亚洲的树高纪录,是目前我国乃至亚洲经过精准测量发现的巨树高度和分布密度最高的区域。
步履不停
在全世界范围内,高树数量都非常稀少。
李成解释,高树的存在需要有适宜的土壤及气候条件,并远离风、火、雷电、人类干扰等限制因素,它们通常生长在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的原始森林区域。高树的存在能够揭示其生长区域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等特征。
除此之外,高树本身具有非常复杂的分枝系统与垂直结构,为一些特殊的动植物提供了必要的微生境或大量食物。
近两年,众多科研团队将科技手段和方法创新运用在生物多样性研究保护中,不断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内发现巨树,持续刷新我国的高树纪录,“这充分体现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地区森林生态系统的原真性与独特性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价值。”
李成总结,不丹松和西藏柏木有一个共同点,生长地海拔都在1700米到2400米,处于亚热带针阔混交林里。
研究高树,意义非凡。可以研究决定它们生长极限的因素,以及它们所代表的生态系统。“在国际上这算是一个研究热点,有人专门在研究巨树为何能生长那么高。还可以研究巨树生长到极高高度后自身的水分维持机制,有哪些不同于其他树木的特殊功能,比如说一些极高树能有办法直接从空气水雾中吸收水分。此外,像这种极高树,储炭量也相当惊人,它们组成森林的蓄积量和碳储量也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方向。”
李成感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年“亚洲第一高树”的确认可以说是改变地理教科书的重大发现。一来是首次把藏东南作为一个生产高树的区域展示给全世界,让大家知道这个区域内具有大量80米以上的高树,“我们的藏东南被证实为是全世界四大极高树木产区之一,同时验证了我曾提出的观点:藏东南拥有中国乃至全世界最高的树。”
二来是刷新了大家对西藏柏木这一珍稀树种的认知,以前大家都不知道它属于极高树,因为在此之前没有关于它的高度超过70米的记载。“该树所在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生物多样性十分丰富,巨树也是森林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原真性的代表。这次发现吸引了更多的人对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的关注,对促进这个区域的生态系统保护具有重要意义,希望也能推动将雅鲁藏布大峡谷尽快列入国家公园建设之中。”
在李成看来,继续寻找高树,难度势必会增加,愈往后,存在更高树木的可能性就愈小。往后寻到的每一棵刷新纪录的高树都可算作一个奇迹。作为世界级的生物多样性热点,藏东南保存了中国最好的原始森林,还有大量区域没被考察勘测过。理论上,这些区域也存在超高树木分布的可能性。
李成说,未来,还会继续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保护区寻找更高的树。森林是他的海,他想找到更隐秘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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