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下午3点半，孙昭在日本神乐滑雪场（下简称“神乐”）滑了一天后正准备离开，下山时，他听到有救援车的声音。但滑雪场经常有救援，孙昭没多想，直接开车走了，结果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雪友群炸了锅。大家在讨论，神乐有个女孩滑雪“出事了”。

23日晚，中国驻新潟总领事馆提醒领区中国公民冬季加强安全防范。

据日本广播协会（NHK）24日报道，当地时间23日下午2时30分左右，一名27岁的中国游客在滑雪摔倒后被积雪掩埋。与她一起滑雪的朋友联系了滑雪场巡逻队员将其救出，但该女子被送至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晚些时候在医院被宣告死亡。

12月29日下午，在灵堂见到这名游客的照片时，李翔确认，遇难的女孩就是12月23日他在Y3雪道上遇到的几位滑雪者之一。 李翔也是一名滑雪爱好者，他记得，当天下午快两点的时候，他坐在上山的缆车上，看到四个女孩站在Y3雪道的山顶上拍照，还有几个人在道上滑。

当时这条雪道的入口周围拉了警戒线，立了警示牌，表示禁入。根据NHK的报道，Y3雪道对滑雪技巧的要求比较高，当天时因积雪过多，有雪崩风险才关闭的。李翔很喜欢滑没人滑过的雪道，又考虑到自己滑雪经验丰富，能控制风险，就钻进了关闭的雪道，当时雪道上还有几个人，都很快滑走了。

事发的Y3雪道（受访者供图）

李翔滑下去了一趟，大约二十分钟后回到山顶上，发现几个女孩还站在原地拍照。他当时就感受到，几个女孩应该是看到坡度太陡，犹豫了，“不然早滑下去了”。他看到一个女孩手机壳上写着中文“我是小富婆”，判断对方是中国人，便上前搭话。有女孩告诉他，自己是从新疆过来的，娜娜则告诉他，对自己的滑雪技术比较自信。但李翔还是提醒她们，这里很危险，不要滑，走下去。他记得，女孩们都点头答应了。

几分钟后，李翔滑到山底，特意等了一下，然后，他就第一个女孩下来了，穿红衣服，滑几下，摔几下，磕磕绊绊快接近谷底了。第二个穿荧光绿雪服的正是娜娜，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摔了一跤，只是很快又爬了起来，坐在半山腰的位置休息拍照。当时李翔感到，“（她们）看起来很安全”，自己就离开了。

综合了警方消息和雪友们提供的资讯后，李翔后来复盘了当时的情况：“她应该是在下山的时候失去了控制，一下冲到粉雪堆里，脚在上头朝下，没有经验，防护措施也不足，被粉雪掩住口鼻窒息。”

事发神乐滑雪场（图源｜NHK报道配图）

而据日媒报道，与娜娜一起滑雪的人告诉警方，“看到她摔倒了，但因为自己是滑雪新手，感到很害怕，未能前去帮助”。李翔则记得，在娜娜后面的两个女孩移动很慢，他估计，她们可能是直接走下了山。

李翔特别遗憾的是，从出事的地方往山底走二十米，就有一个缆车站，还有救护队，求救的话，救援会很快。但那个位置需要拐个弯才能看到，存在视线盲点，而且走路的话也要5分钟，女孩们对地形不熟悉，滑雪技术又欠佳，可能因此错过了求救机会。

另外，多位受访者证实，Y3雪道的坡度达到32度，在官网上被标记为“黑道”，是神乐坡度最大的雪道。在神乐滑雪场附近开民宿的老板刘野则告诉本刊，甚至自己身边很多常年滑雪的人都不会去Y3雪道。李翔则说，尽管他有20年滑雪经验，又在神乐雪场附近住了一个月时间，但事发当天尝试Y3雪道时，第一次速度仍然很慢，先小心地探索了一下路线，第二次才一口气直接滑到坡底。

神乐位于日本新潟县汤泽町，因为降雪量大，雪质好，是日本老牌的滑雪区。付强去过神乐上百次，他说神乐雪场因为海拔高，高度落差大，地形丰富，“可滑性”很高，吸引了很多外国游客。

神乐雪场分田代、三俣、神乐三个区域，共有32条雪道。其中神乐以中高级雪道为主，三俣以初级雪道为主，田代则主要是初级道，并带Y3和T3两条高级道。事发当天，也是田代在这个雪季第一次开放的日子。

神乐最出名的就是粉雪（powder snow）雪质。所谓粉雪，就是凝固核还没有充分冰冻变大就落到了地面的雪颗粒，其特点是松软、丝滑，有奶油质感，能给滑雪者带来水上冲浪的漂浮感。一位网友形容，在不同厚度的粉雪上滑行，会产生不同的极致体验感，10厘米时，像踩着厚地毯一样舒服；20厘米时，厚雪就会拍打雪板，使人新鲜感油然而生；30厘米，当小腿劈开雪面，就如船头一样乘风破浪；而新雪厚度达到40厘米时，膝盖淹没在雪中，激起的雪浪围绕着你，大多滑雪者都会兴奋得大叫。

《粉雪奇遇》剧照

但多位滑雪爱好者告诉本刊，粉雪体验感好，也更危险。首先，滑粉雪需要特殊的技巧，因为粉雪很厚，支撑感差，踩下去有种悬浮感，容易摔倒，一旦摔倒就很容易陷进去。同时，由于粉雪像面粉一样，人倒地后很容易呛入口鼻，导致气道堵塞，窒息身亡。

如何从粉雪和野雪中脱困？李翔曾为此专门做过一期科普视频。他介绍，第一时间，要用手肘手臂形成90度，捂住口鼻，形成一个空气空腔，这样一般可以撑15分钟左右的呼吸时间和空间；被埋稳定状态后，缓缓的向外呼出热气，扩大空气空间后，自救可以尝试把身体周边雪往自己身下压实以支撑，脱掉雪板放在身前把自己拉出来，或者等待被救。

但上述方式是一种理想状态。付强曾在神乐F4雪道旁的粉雪中摔倒过，他说自己第一时间就用手刨开口鼻上的雪，防止粉雪堵塞住气道。他感受到，摔进粉雪，人没有任何支撑点，随意挣扎只会越陷越深。幸而他的同伴递来一根杆子，才帮他才脱险。付强说，只要积雪达到50cm深，脸栽进去就有可能窒息，他认为自己很幸运，至少脸朝上，同伴也及时施救，如果脸朝下，后果不堪设想。

被粉雪埋住时视频截图（图@卡卡罗特）

付强其实不太理解娜娜会去到禁入区域，因为12月23号田代是第一天开放，而当地头一天又下过新雪，正常开放的雪道上，其实也有很多未压粉雪，可滑性同样很高。另一名当天在神乐滑雪的爱好者李琦说，自己去过十几次神乐雪场，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积雪，未压雪深度估计有100cm，她因为缺乏经验，滑行时板子脱板了，找了半小时才找到。

对于娜娜为什么会去神乐，另一名滑雪爱好者卢宇能提供一点零星的信息。12月23日一早，他在旁边的苗场滑雪场遇到了一个女孩，对方告诉他，她们的团前一天晚上才到日本，觉得苗场雪道少，不好滑，问卢宇哪里好玩，卢宇就推荐了神乐。

十点多，那个女孩跟卢宇一起坐上了去神乐的大巴。23日下午3：25，卢宇和女孩一起等离开的班车，女孩看着手机，突然说“出事了”，团里一个人陷进雪里需要救援。晚上看到新闻后，卢宇询问那个女孩，确认遇难的娜娜和那个女孩来自同一个滑雪团。当晚在酒店的洗衣房，卢宇看到另一个女孩在哭着打电话，说“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叫救援”。

《粉雪奇遇》剧照

除了粉雪，娜娜当天遭遇的另一个致命因素是，在禁入区域滑雪。滑雪场公开开放雪道外的，都属于广义上的“野雪”，也被称为“道外”。付强介绍，野雪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包括非机压雪道、backcountry区域（下简称“bc区”）和禁止滑雪区域。

其中非机压雪道指的是没有压过的雪道，但在雪场管理范围内；bc区则是公开的野雪地，大门前会有人看守，检查进入者的装备，比如步话机、地图、雪崩三件套（折叠雪铲、 雪崩信号器、雪层探测杆），是否有同伴。滑雪者还要上交登记表，包含基本信息和路线计划，放到门口的信箱中，以便出现风险后开展救援。进入bc区后，出现安全问题责任自负，和雪场无关，但可以寻求救援，产生的费用需要自理。

禁止进入区域则是明确被定义为不适合滑雪的地方，比如闭锁的雪道、缆车下、树林里和其他雪场内区域。因为雪崩风险或降雪量过大带来的地形地貌改变，导致安全隐患，雪场经常会将部分雪道封闭，变成禁止进入区域。

多位资深滑雪爱好者或滑雪教练都告诉本刊，常年滑雪的人不可能不向往野雪，可以说“滑雪的尽头是野雪”。但付强也提到，日本滑雪行业发展很早，对滑雪安全形成了一种共识：如果想滑野雪，可以去专门的bc区，禁入区域则绝对不能涉足。虽然禁入区域往往只是拉一条简单的线，却是非常严肃的边界：多家滑雪场都规定，一旦被发现进入禁入区，会吊销雪票。神乐的更衣室内，也有专门的告示提醒，写着“严禁滑出雪道外或进入关闭之雪道”。

神乐更衣室的提示牌（受访者供图）

木城是一名从业4年的滑雪教练，也是一名野雪向导。在他看来，滑雪道和野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系统，滑野雪除了要求更高的滑行能力外，更强调拥有脱困自救能力。但现实是，很少有人拥有这种意识，在新疆可可托海滑雪场时，他发现除了自己的团队，几乎没人携带“雪崩三件套”和完整雪崩背包。

希森认为，安全滑野雪的方式需要请滑导、结伴一起、准备“雪崩三件套”、提前看地图、设计路线。此外，滑雪者本人需要有一些野雪经验或考过滑雪相关证书，确保能力足够。但“很多人都是什么也不管，上去就滑”，这是很多危险出现的原因。

他对于安全十分注意，尽管自己就是资深滑雪教练，在滑野雪时，他依然会付费请对地况更熟悉的野雪向导，把风险降到最低。

成都肉熊猫滑雪俱乐部资深教练庄舒清则认为滑野雪最重要的是同伴。由于野雪可能遇到许多未知情况，同伴是否有足够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能否及时进行施救是关键。独自滑雪在道内出现意外，很快就有路过的人来救助，但野雪地形复杂，摔进沟壑和雪坑后，同伴无法采取救援措施，短短几分钟就可能窒息殒命，如果没有同伴，无法被及时发现，可能要等第二年春天雪化后才能被挖出来。

日本电视台NHK报道事故

希森的朋友就曾在日本的野雪中掉进树洞。他事后回忆，掉下去后人是处于“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了”的状态，所幸身后有一个滑双板的滑雪者看见他掉落前来施救。庄舒清记得，日本的滑雪场对于野雪风险的提示很直观——有的滑雪场，直接把在本雪场死过多少人，多少人失踪张贴在雪场门口进行警告。

JSKI滑雪学校和日本雪崩协会有长期合作，其创办人蒋伟表示，在宣传野雪魅力的同时，也要告知野雪的风险。类似的安全事故并不少见，前年就有一名日本女子在神乐滑雪身亡，和这一次的事故类似。雪崩协会还专门做过一张海报“护绳外的世界”，介绍进入雪场的非公开区域时会遭遇到什么风险，这张海报被张贴在日本各大雪场中。

“当你看见满山的无痕粉雪时，人是很难控制自己冲进去的欲望的”。蒋伟认为，野雪对于每个滑雪者都是存在巨大诱惑，但学会衡量风险、控制欲望，是每个滑雪者的必修课。

《护绳外的世界》海报（图｜日本雪崩协会）    

没人知道娜娜和同伴当天出于何种心理，选择进入禁入且难度最高的Y3雪道滑行。网络上流传着一种说法，称娜娜是滑雪新手，才出现的危险。而娜娜多位好友表示，她并不是一个新手，此前就有过几年滑雪经验。她的同事姚依婷记得，她去年还发过一条去东北滑雪的朋友圈，平时酷爱运动，晚上经常去钱江新城附近玩滑板，上半年还把腿摔骨裂了。

在姚依婷的记忆中，娜娜是个洒脱爽朗的女孩。她是海南人,短发，1米65，110多斤，在杭州从事房产行业招商类销售工作。她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12月18日，遇难的五天前，写着“杭州太冷了，想过夏天”。

周三她们在一起吃饭时，娜娜都没有提到她要去日本滑雪的事。对娜娜来说，临时决定周末出去玩很正常，她经常会“说走就走”，去各地旅行就是“买张机票的事”。

多位滑雪教练表示，去日本滑粉雪且滑了野雪的，一定是有滑雪基础并热爱滑雪的人，可以说是“高级玩家”。希森说，如果是新手，在高级道上一般不会出现大意外，因为没有掌控能力，根本滑不起来，只能一直在摔。而最容易出现危险的，是那些能滑起来，但控制能力不足的人。

神乐滑雪场地图

希森关注到，滑雪者选择与自己能力不匹配的雪道，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几乎每天在雪场都能看到，有人一边“啊啊啊”大叫着一边失控地冲下来。这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滑雪者被称为“鱼雷”，冲撞事故频发。

庄舒清解释，单板和双板有明显的区别。单板新手哪怕站上高级雪道，因为没有控制力，“站都站不稳”。而双板新手则容易站立，起步，但滑起来之后，速度完全不受控制，以六七十迈的速度俯冲下去，一般“不撞上点什么停不下来”，这种情况是很多骨折事故发生的原因。

“现在很多人对自己能力都处于盲目自信状态。”木城说道。如何判断自己的能力匹配何种雪道？他介绍，一般来说，初级道需要掌握制动控速的能力，单板会推坡，双板会犁式；中级道需要单板掌握初学者转弯（J型弯），双板掌握犁设计-半犁式转弯；高级道上，单板滑雪者要能在初级道走刃滑行（中高姿态的carving），在中级道流畅的搓雪中小回转，双板滑雪者要能做稳定的平行式。

滑雪培训师王晓飞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中提到，如果要安全顺利地从雪场高级道滑下来，一般的人需要30天左右（每天滑行3～4个小时），还要需要保证这30天的相对连贯性。本刊采访的多位滑雪教练表示，由于个体情况差异，不能简单以天数、滑行时长来判断。此外，这个数字属于一种理想状态：除了专业人士，很少有人能保证连续一个月的每日练习。

《花式单板在日本》剧照

在希森看来，安全问题是国内滑雪行业近年狂飙突进带来的隐忧。国家体育总局官网上一篇文章显示，据相关机构统计，1996年我国的滑雪场只有9家，主要集中在东北三省，每年滑雪人数仅有1万人次左右。自2013年申办冬奥会，国家体育总局提出“带动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十年间滑雪运动飞速发展。2022-2023年《中国滑雪产业白皮书》显示，2022年5月-2023年4月，全国实际参与滑雪的人数为1118万人，实际处于对外经营状态的雪场总数为697家。

随着“滑雪热”兴起，滑雪逐渐从专业运动走向大众化，安全意识普及却没有跟上。希森认为，很多滑雪者将自己放在消费者的位置上，认为“反正我买票了，就一定要去那些最刺激的地方感受一下”，忽略了其背后的安全隐患。

他在教学过程中也遇到过很多哭笑不得的情况，有零基础的滑雪者拿来一个做出炫酷滑雪动作的抖音视频，问他四天能不能达到这个效果，也有滑雪新手看到网上新疆禾木雪场的美景，联系他点名要在禾木学习。而从他专业的角度看来，这是很多人意识上的误区：禾木雪场粉雪雪质，初级雪道最长十一公里，新手可能一公里都滑不下来。作为一项运动，从简单动作到复杂动作，从初级雪场到高级雪场，应该循序渐进，而不是“一定要体验到最好的”。

《滑雪吧少年》剧照

这种安全隐患早已被滑雪行业意识到。2018年，日本的滑雪场主动找到蒋伟，希望其在雪场内开办滑雪学校，来普及滑雪安全常识。但在蒋伟看来，由于雪场的规定缺乏强制性，对于不找教练又喜欢挑战的滑雪者来说，安全是个无解难题。“除非身边跟着人约束，否则写清了不可以进的地方，还是会有人进”。

依靠雪场采取强力监管措施更难实现。尽管雪场会采取张贴安全告示，禁入区域拉网拦截，还会在雪道上用喇叭重复播放“这里是高级道，能不能滑下来心里有点数”，仍然无法实现对不安全行为的制止。在蒋伟看来，每条雪道隔三五米放一个人去管理，或者把护栏全部加高到无法翻越的程度是不现实的。经济成本过高，且雪道的开放关闭具有随机性，不能做到随时拆卸。滑雪安全的保障，只能依靠个人的安全意识提升来实现。

滑雪是否就意味着危险？多位教练都表示，骨折是比较常见的意外，而死亡则属于罕见的严重意外，“滑雪的尽头是骨科”常被网友用来调侃滑雪的高风险。庄舒清在雪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救护车来把人拉走，但他身边很多专业教练及运动员，从未经历过骨折。在他看来，因安全意识不足引发的频繁事故，会给公众造成“滑雪很危险”的刻板印象，对滑雪运动的普及推广，也是一种伤害。

对于滑雪的安全性，教练们的观点分为两派。一种认为，滑雪本身就是一种极限运动，只要选择参与，就要承担风险。另一种则认为，很多风险是可以通过安全意识的提高去避免的。蒋伟认为，这两种观点并不是对立的，它们互为因果。“选择滑雪要意识到滑雪的风险，正因知道有风险，才要学会有意识去规避。”

《雪板的尽头》剧照

娜娜遇难的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调查。在蒋伟看来，导致娜娜遇难的因素并不是单一的，而是走入护绳外的世界、无法正确评估自己能力、装备不足、同伴能力不足等多种原因所致。而安全意识的欠缺，则直接指向了悲剧的结局。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娜娜、孙昭、李翔、刘野、付强、卢宇、李琦、姚依婷为化名）

排版：初初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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