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里的生意经
编辑:杜锐峰
01 原来,支教也有很多“同义词”
“有些纯粹的支教项目,去的都是云贵川一些贫穷落后的地方,招募者多为一些公益组织,但也有一些商业项目,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从大厂辞职后,梅朵把工牌、钥匙和所有与工作相关的东西,打包放进了朋友圈,开始环游世界。
在加拿大滑过雪,芬兰看过极光后,她萌生了去山区支教的念头。因为有过教培机构的工作经验,梅朵信心满满地打开了常用的APP,搜索相关信息。
在她以往的认知里,支教是一个属于成年人的“魔鬼式拉练”,是与艰苦环境和落后人文的博弈。但在丰富的网络世界,“支教”呈现给她的是更为宽泛的内容。
这些所谓的商业支教项目有各种不同的面目,有的叫志愿者服务,有的叫公益助学,也有的叫研学,或者冬令营。
“名称不同,但意思都一样。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支教有这么多同义词。”梅朵道。
因为时间预算有限,难以匹配很多政府主导的长期项目,梅朵给一个民间组织私信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很快对方就与她联络并添加了微信,发给她一个七天行程的路线和日程安排。
图 | 该项目的形成及费用
在这份和旅行社出团通知格式相同的行程单里,每天的活动时间、地点,就餐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支教”两个字那么明显,梅朵差点以为,自己是报了一个乡村旅游团。
“平时吃住都在村民家里,看照片环境有点像农家乐。但也不能说不是支教,人家也是给安排了几节支教‘体验课’的。”梅朵说。
与此相似的还有很多。娜娜的老家在河北,据她说,老家那边有一些教育机构,很多年前就组织过支教旅行团。
“几天的几个月的行程都有,假装老师们是义工,去了就各种拍照。老师们参加完活动回来后,就当成一个履历,回来后就写参加过XX支边或志愿者服务之类的,把支教当成评职称加分的资本。”
不过,这样的“支教旅游团”,在陈聪看来太low了:
“支教这种生意吧,十年前我们就在做了,一点也不新鲜,旅游支教还是比较低端的一种。”
陈聪是一个留学行业的从业者,以前在北京一家有名的留学中介工作,后来自己出来单干,提供欧美国家的留学申请服务。
“我们做‘支教’项目主要是为了给申请人做背景提升的。”陈聪介绍说,“好学校尤其是藤校,对候选人要求非常高,竞争也很激烈,如果候选人除了竞赛和科研成绩,还有一些志愿服务背景的话,对于提高申请的成功率是很有帮助的。”
图 | 某机构的支教项目所列出的全球合作学校
为了提高学生的申请成功率,陈聪会和一些专做青少年公益项目的组织合作,让学生参与到他们的活动中,从而拿到国际认可的志愿者服务证明。这样在帮学生做申请的时候,就多了一份优秀的佐证。
毫无疑问,这些公益组织都以盈利为目的,陈聪合作多年的G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打开该公司的官方网站,“全球志愿者”作为一个重点推荐项目被放到了显眼的位置,乡村教育计划(即支教)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内容。
02 星级酒店里的未成年“教师”
讽刺的是,这样的“公益项目”,收费可比梅朵的“旅游团”贵多了。
陈聪的学生,16岁的赵赵,已经预定了G公司2024年寒假的广西支教项目,时长为八天,费用7800元,加上北京往返桂林的机票,赵赵此行的成本接近一万元。
赵赵在北京顺义一所国际学校读高二,准备去英国读本科。为了申请到理想中的学校,父母为赵赵安排了各种可以加分的科研、竞赛等项目,支教是其中耗时最短也最轻松的部署。
“老师说有这个志愿服务经历在申请的时候会容易些,那就去呗,就当玩了。”赵赵说。
他即将前往的地方是桂林市阳朔县兴坪镇大河背村,这里是20 元人民币背景元宝山脚下的小山村,著名的旅游风景区。
在项目核心亮点阐述中,G公司着重介绍了桂林山水的秀美和喀斯特地貌攀岩、岩洞穿越、扎染体验、夜游漓江等游玩内容,以及可以得到的调研报告成果,对于行程中的重头戏“支教”二字却未有提及。
图 | 该项目的宣传手册
因为孩子还未成年,一直在城市里生活,担心赵赵吃苦的妈妈一度有些犹豫。G公司组织者的一番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我们去的地方都不落后,孩子们住的都是星级酒店,两个人的标准间,吃饭在酒店或者在外面的餐厅,每天有车统一接送大家到支教的学校。”
有这样的保证,赵赵的妈妈放心了。
但听闻此事的佳琦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有些愤怒。十年前,佳琦在武汉上大三的时候,也曾去过广西支教。
图 | 佳琦去广西支教的孟麻小学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同学们从武汉启程坐了20多个小时的硬座到南宁,接着从南宁坐四五个小时大巴到达靖西县城,再从县城转中巴到镇上,最后从镇上搭车到学校所在的孟麻村,足足花了两天时间。
“吃住都在学校。学校有宿舍,也可以做饭,但是条件很简陋。就是几根铁条焊起来,上面再放块木板。”佳琦回忆道。
图 | 佳琦去广西支教的孟麻小学的厨房
虽然条件艰苦,但佳琦在那段时间过得很充实。
“一部分人在学校教课,主要是传授一些课外知识,对文化课涉及不多;另外一块是走访困难学生家里,记录家庭情况,回到武汉之后组织募捐一对一帮扶。帮助孩子们解决实际困难,才是我们的主要工作。”
大三、大四的两个暑假,佳琦都是和孟麻的孩子们一起度过的。大学毕业后有了稳定工作,佳琦没有再去支教,而与他同时去孟麻的一对年轻情侣却从此留在了广西,扎根乡村教育。
“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单纯,很热血,也比较理想主义,就是想帮助山区孩子们做点事,鼓励他们坚持上学。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佳琦想不明白。
03 没有人在真的关心那些孩子
与短期旅游支教的繁荣市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真正需要人去潜心教学的贫困山区支教项目,不用参与者自费,甚至每月还有几千几百的补贴,还是招不到人。
在小红书上,去广西桂林支教一周的帖子下面有几百个留言,但去四川凉山半年以上长驻的回帖只有寥寥几个。
在抖音上,某长期支教项目虽然特意在封面上写了“加急”、“紧急招募”的字样,还是鲜有问津。
图 | 小红书上对支教老师的招募
事实上,关于支教利弊的讨论由来已久。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在谈到支教问题时曾说:“一定要做中长跑,起码应该有两到三年的稳定期,才能真的对得起孩子们那些期待的目光。”
在白岩松看来,支教只有从“飞鸽牌”转换到“永久牌”,让孩子们成为亲情的一部分,支教才能更有温度、更有效果。
但现实的复杂远超想象。
梅朵向身边人分享自己打算支教的想法时,有人给她分享了网上的一则帖子,说的是一个去山区支教的女大学生,被校长禁锢在学校一年多,平时不让出门,甚至还可能遭遇偷窥、强暴等。
这样的信息让梅朵不寒而栗。虽然只是极端案例,但她不能不小心。
同样是广西,距离佳琦支教的孟麻不远的百色地区,曾有一个远近闻名的“慈善家”王杰。2006年,他创办了百色助学网,向社会爱心人士募捐。
人们点开他的网站,把钱打入王杰账号,以为自己的善举帮助到了有困难的孩子,却没想到成了王杰“助学产业链”上的一环。
王杰不仅把大部分捐资据为己有,还要求每个接受资助的女学生提供“陪睡”服务。除此之外,他还拍下视频,把这些女学生“推销”给一些捐款人。
这样的行径持续十多年之久。虽然衣冠禽兽最终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那些被他侵犯过的60多名女童,却将背负一生的阴影。
“如此看来,那些短期的旅游式支教反倒更安全些。”梅朵道,“虽然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也愿意把人往好处想,但我还是不愿意去冒险。”
对此,在教育媒体工作多年的孟女士在接受显微故事采访时这样说:
“我觉得理想的情况是,公益组织应该有执行的规范,既要保护支教者,也知道守护孩子们。当然现实很骨感,目前发展就是良莠不齐。有时候,有操守和执行规范的组织,说不定做得还不如一些安心从里头混钱的机构好。”
“我个人觉得短期支教有些功利,但这个社会有需求就会有供给。孩子们还小,对于年轻人来说,善良有时也是一种‘时尚’,但具体应该怎么做,感觉我们的社会和媒体其实并没有教他们。”
梅朵最终放弃了支教的想法,而赵赵已经在为去桂林做准备了。这个寒假,他想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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