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石子路引发的农村“邻居杀人案”

近6个月以来，吕言一直靠安眠药入睡。她不敢停药，半夜突然的惊醒总是会让她重回到7月22日那天早晨——邻居母子闯入她的家中，将她的一双儿女和公公杀害。她也受了重伤，身上有二十几条疤痕，分布在头部、手部、脚部，脸上的刀疤从嘴角边延伸到耳侧。一直到现在，她受伤的手还会突然跳痛，有时连纸笔都拿不住，更不用说开车。

吕言和丈夫胡耀文都在柳州市柳东新区一家工厂工作，距离他们家不到20公里，平常两人都住在宿舍。7月22日那天，上完早班的吕言回家看孩子。她记得自己到家时是10点左右，婆婆去打零工了，公公胡土强在院门口铲水泥。他们家的院子比马路高，车子进院时总会划到底盘，公公试图做个缓坡。两个孩子一个7岁，一个5岁，在客厅看动画片，声音放得很大。吕言转身去了厕所。

《乡村爱情故事》剧照

大概一两分钟后，厕所里的吕言听到家门口传来吵架声。电视的声音很大，她听不清在吵什么，但紧接着传来儿子惊恐、凄厉的喊叫声“妹妹”。她冲出去，看到女儿躺在厨房门口，浑身是血。她没顾得上细看，冲向了儿子所在的次卧，一个中年男人挥着一把菜刀砍向儿子。吕言转身抄起家里菜刀，朝着男人冲了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从次卧到了厨房，吕言一声声大喊救命，两人的手紧紧对抗僵持。此时吕言才看清男人的面孔，长方脸，身材瘦削，她并没认出是谁。挣扎中的吕言一边大声喊着救命，一边跟男人苦苦哀求，“放了我，我女儿或许还有救”。男人情绪激动，一直大喊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看着六七十岁的女人突然冲到两人面前，上来就夺走了男人手里的刀。“救兵来了”，吕言松了一口气。但女人并没有救她，她挥着刀砍向吕言。失去意识前，吕言认出，对方之前来家里吵过架。后来她得知，二人是周玉秀和胡全寿母子，与自己家住的很近，相距不过百米。

吕言受伤后住院(受访者供图)

等吕言睁开眼睛，她的头部、手部和脚部都是刀伤。男人和女人都不见了。吕言挣扎着爬到次卧，想打电话报警和求救，她手指上都是血，她擦了好几次才打开手机界面。在联系了丈夫、妹妹之后，她没有力气了。儿子就躺在她背后的位置，一直痛苦地哼哼，她怎么都翻不过身去，只能不停地说，“哥哥你不要乱动，等医生来了就能救我们了。”救护车很快到了，医生说，女儿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他们对吕言的儿子进行了抢救，但也来不及了。最先被砍伤的公公胡土强在送医途中死亡。

龙集屯坐落柳州市东北丘陵地带，村里有1000多人口，由罗、胡、陈三大姓及多个小姓组成。房屋密集地横卧在山前，背靠几百米高的山岭，翠绿翠绿的。两条村路横向穿村而过，家家户户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房，门前一个大院子，停着小汽车。吕言家位于村头，有两排房子，后排是两层的小楼，正面贴着白瓷砖，其他面是灰扑扑的水泥，住着吕言的爷爷奶奶和两个未结婚的叔叔。前面一排并排立着两栋2层小楼，左侧是二十多年前修的，右侧是今年完工的新房，米色的外墙，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十分亮眼。两栋楼共用一个百平米的院子，院门开在东侧。

院门正对着一条3米多宽的石子路，100多米长，从南往北走到路头，看到一个正面刮白的两层老楼，屋顶是预制板搭建的，就是凶手胡全寿家。胡全寿兄弟两人，父亲胡金旺2016年中风去世，2018年，其大哥胡全福喉癌去世，之后大嫂带着孩子离开了家，家里只剩下胡全寿母子二人。一位村民告诉本刊，胡土强的父亲胡亚二与胡全寿的爷爷胡亚松是亲兄弟，原本共住在几间泥瓦房里，后来分家。两兄弟本就不和，加上胡亚二的媳妇阿葵婆与胡亚松的儿媳周玉秀都“好争强”，两家总是因为各种小事吵架，“两公婆争，胡土强几兄弟又出来帮，胡亚二老婆恶，周玉秀小气，越吵越凶。”江红英今年62岁，是胡土强的媳妇，她记得老房子建造时，周玉秀来家里烧香磕头诅咒，江红英为此向对方泼过粪水。

吕言家隔壁的石子路(受访者供图)

很多时候，吵架都是因为两家之间那条路。村民胡如生告诉本刊记者，龙集屯的宅基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按照人口划分的，当时一家大概两三亩地。一开始村里新增人口后，会沿着村边往田里扩建房。但2020年以后，自治区政府开始对宅基地进行严格限制，不允许占用耕地和永久基本农田，新申请宅基地的流程复杂而严格，需要经过村民小组初审公示、村级组织审查、乡镇政府审批等。具体到龙集屯，一位村民说，新建房屋只能在现有宅基地上建设。

胡土强家的新房是建在父亲胡亚二的院子里的。新房建成后，胡土强的父亲无法从村路直接进入家门，只能走东侧石子路。胡全寿家为此多次提出道路是自己家的，不让胡土强父亲家通过。但胡土强的父亲还是坚持沿着石子路出行。吕言说，新房子大门原本朝着大马路，由于对面村民建房占了一些马路，道路变得狭窄起来，过路车总是从他们院子错车，胡土强看着两个跑来跑去的孙子，觉得不安全，就将家门也开向了东边。

《黄土高天》剧照

吵架因此变得更频繁了。吕言撞见过两次两家人吵架。一次发生在去年，傍晚吕言下班回家，看见两家人站在路上吵架，说话都难听，对方甚至威胁说要“砍死你们”。在江红英的印象里，胡全寿很少参与吵架，只有一次，是在今年三四月份——有天傍晚，天快黑了，她在厨房做饭，忽然听到院门口丈夫胡土强和胡全寿吵嘴。两人没吵几句，胡全寿就拿着锄头要打架，被别人劝阻才住手。

龙集屯村民是从十多年前才开始重新重视土地的。龙集屯地处丘陵地带，村民一直都很贫困。村民刘大军记得，2008年前，村里还是以泥瓦房为主，村民笑称村里的主路是一条“水泥路”，即一下雨都是水和泥，家家门口都摆满了雨鞋。那时，江红英家五口人，只有2亩水田、9分旱地，种点水稻，每年的收入不超过2000元。为了补贴家用，江红英和胡土强养了四五十只羊、十多头猪。江红英说，胡土强勤快，以前养羊时，胡土强天蒙蒙亮就下地，中午去山上放羊，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花开山乡》剧照

为了生存，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村里年轻人在南下广东打工潮中挤入广东各个玩具厂、电子厂，村里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一直到2010年左右，这个情形才发生了变化。从2002年开始，在木材需求缺口巨大的背景下，广西启动速丰林基地建设，其中包含速生桉、速生相思等多种林木。2011年广西政府又出台政策，明确鼓励速生桉在桂南地区和丘陵地区发展种植。龙集屯及附近村落从2010年开始大规模种植桉树，昔日荒废的山林被利用了起来。隔壁屯村民李维称之为“绿色银行”，“种下去之后，你再去附近打零工，几年后存款蹭蹭涨。”他家有三四十亩山林，一亩三年生的桉树，差的也能收入4000块钱，5年生桉树，照料细心，他卖过2万多一亩。

因为桉树种植，龙集屯村民的条件明显改善。家家户户都将平房加盖成两层小楼，内外精装修，还买了车。新的机遇也降临了村子。2007年以后，随着柳州市着力发展柳东新区，包括上汽通用五菱、东风汽车在内的几家车企相继在柳东新区建设生产基地，产生了很多就业机会。龙集屯距离柳东新区只有20公里路程，原来务工在外的年轻人也相继回来务工。

在出事前，吕言和丈夫胡耀文都在柳州市柳东新区一家工厂工作，丈夫在车间做技术工，她在办公室工作。江红英夫妇则继续操劳着，他们将11亩山林全都种满了桉树。桉树不需要太多精力料理，村子附近有晒板厂。平常他们就去晒板厂工作，多劳多得，一天能赚150块钱左右。晒板辛苦，天没亮就起床，天黑了才下班，一捆板子四五十斤，来回搬，回来全身酸疼。但只要没下雨，夫妇俩不舍得休息一天。

吕言受伤后住院(受访者供图)

对于年过六十的胡土强夫妇来讲，很多事情依旧需要他们考虑。两人生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读了大专后先在南宁工作，后来回到老家上班。盖新房前，夫妇两人跟小儿子一家四口和未婚的大儿子挤在20年前盖的的二层小楼里。去年盖新房，一方面是为了小儿子一家人住的舒服些，一方面是为大儿子考虑，老房子留给他结婚用。江红英说，院子的地坪是胡土强去山里挑石头铺的，楼上的砖块也是他跟人一块一块吊上去的。新房花了三四十万，掏空了他们夫妇的积蓄。

12月27日晚9点多，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江红英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卧房里，脸愁成了苦瓜，不断抹着眼泪。她说出事前，新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只等着通水和买家具。出事后，因害怕触景生情，儿子儿媳住工厂不敢回家。江红英原本睡在一楼次卧，每晚孙子孙女都要她睡。如今她搬来二楼，床边摆放着两个孩子画的画，其中是一只漂亮的白猫。除了这些，其余所有东西都被丢掉了，“看到就难过”。

在村民眼中，相比于胡土强家繁茂的生活，胡全寿家显得有些凋零。一位村民告诉本刊，胡土强兄弟子妹六人，胡土强自己有两儿一女，儿子胡耀文又生下一儿一女，如今已经是四世同堂的景象。而胡全寿的父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姐妹。胡全寿有一个兄弟，前几年生病离世，嫂子离家带走了侄女，家里就剩胡全寿和母亲周玉秀两人。

刘大军很难相信胡全寿会杀人。在刘大军印象里，胡全寿一直是一个老实内向的人。上小学时，他那时个子瘦小，一直坐在前面二三排。脑筋转的比别人慢些，成绩总是倒数，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虽然“有些笨”，但胡全寿动手能力不错，自己会用木头削陀螺，打得又准又狠。但胡全寿不爱跟刘大军他们玩，“他觉得没我们聪明，就不跟我们玩，总是怕吃亏。”在刘大军眼里，胡全寿总显得有些自卑不爱说话，“成绩差，家里也比较穷，妈妈又经常跟别人吵架，总感觉别人欺负他们家。”

图｜视觉中国

对于胡全寿的父亲，刘大军还有印象，对方是大大咧咧的人，村里还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30多年前，他家的牛丢了，他说“找不到，无所谓啊”，因此得了一个外号，“无所谓”。她的妻子周玉秀则很泼辣，就是隔壁人家的鸡飞到她的菜地吃了菜，她能跟对方吵得老死不相往来，“心眼比针小”。刘大军跟胡全寿家有田地紧挨着，有次刘大军耕地机耕塌了两家之间的田梗，周玉秀当着刘大军的面骂，一直骂到他干完活回家。

因为男丁少、姐妹多，胡全寿家是村里少有土地多的人家，水田加旱地有十多亩，山林有几十亩。胡全寿初中只念了一年就辍学了，他跟着母亲种地，有时也在村周边打零工，依然很少说话。刘大军记得，十多年前，胡全寿跟着卖饲料的卸过货，胡全寿能吃苦，猪饲料80斤一袋，一车20吨，4个人扛，2-3个小时就能卸完。不干活时，胡全寿就宅在家里，很少出门。刘大军说，几年前班里建起小学群，33人的班级，只有他没有进群，没有一个人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胡全寿的外甥李亦磊告诉本刊记者，舅舅一直到2008年才到外地打工，他在手机厂工作，一个月五六千块钱。2016年外公中风去世，大舅舅得喉癌，胡全寿回家照顾。李亦磊说，大舅舅治疗了两年，掏空了家里的积蓄。那时，周玉秀64岁，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胡全寿身上，他种桉树、甘蔗、水稻，一直没有什么钱，也没有结婚。母子两人还住在十五六年前盖的老房子里。房子还是毛坯房，里面只抹了点水泥。

吕言家院门口新修的缓坡(受访者供图)

李亦磊也很少见到胡全寿，他只有过年时才去外婆家，但胡全寿看到人就会躲出去钓鱼，吃饭时才回家。他印象里，家里唯一能跟舅舅说上话的，就是外婆周玉秀。胡全寿很听周玉秀的话，细致到哪块田种玉米还是水稻，都是母亲决定的。

事发后，吕言调出了祖父母家门口的监控。监控拍不到胡土强家，只录下了一些声音和部分画面。最初，监控里能听到周玉秀和胡土强吵架的声音，说他们家院门口的水泥缓坡占了她的路，是欺负她。随后传来她的叫声，喊她的儿子“拿刀下来”，监控拍到，胡全寿手拿着刀放在背后，沿着路冲下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吕言、胡耀文、刘大军、江红英、胡如生、李亦磊、李维为化名）

排版：初初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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