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女孩离职做“劫匪”，刷爆广州街头

不久前，张晓静过了一个难忘的圣诞前夕，家里迎来几位“不速之客”。

起初，她听到有人按响门铃。打开门后，“圣诞老人”便踩着一曲圣诞乐闯入。

“打劫打劫！快把你们的礼物交出来！”他们穿着圣诞红衣，手持“长枪”，提着红色水桶和格子麻袋，大喊大叫。

家里的几个孩子尖声乱窜，赶忙把屋里提前备好的“礼物”递给“劫匪”。最后，这场“打劫”行动在欢快乐曲和电子枪声中落下帷幕。

实际上，张晓静早就知道那天会有人来“打劫”，而她自愿被劫。

几天前，张晓静在朋友圈看到别人转发的推文——圣诞打劫大计划。

计划写道，到了约定被劫日期，公益人会扮演圣诞老人，到每个被劫者的房屋里“打劫”。打劫过程中，被劫者交出提前准备好的闲置物资，如厚衣服、防潮垫、毛毯等等。另一边，劫持到的物资，会成为“礼物”，赠予来到这座城市的有需要的人。

没有犹豫，她报名成为“被劫者”。

张晓静是广州美术学院教师，致力于公益与艺术领域研究。在她过往的经验中，供成人参与的公益活动，凡是主题关注乡村、社区、社会弱势群体的，无论是活动策划，还是艺术展览，大多会显得严肃认真。

在她看来，那次活动“多了份人文关怀，少了份商业炒作”，对于参与者来说，“带着几分幽默调皮和紧张”，“它不是以悲悯可怜的方式去施舍，也不是以一种祈求和逼捐的方式去恳求，而是以一种节日的气氛与助人者和受助者一起欢庆”。

这正是这场活动的策划人饭粒所期待的。她不希望公益满是煽情、沉重。即便最初的那个故事可能满是伤痛，她仍希望在其中抹上一笔色彩，“挖掘大家共同向往的、美好的点”。

一座超大城市因为这些“劫匪”的存在，增加了一缕温暖。

1月2日晚，我和饭粒约在广州老巷里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她拖着行李箱从佛山赶来。

那天，饭粒计划参加当地一家公益机构组织的物资派发活动。她身边的黄色大行李箱里，装了500双羊毛袜，那是用上个月“圣诞打劫大计划”线上筹资来的“御寒礼包资金”购买的。

当晚，我们一起参加了这场为街友派发物资的活动。她的动作娴熟利落，弯腰与街友平视，询问是否有需求，再双手递出物资，一气呵成。但她又以谦卑的姿态，认真听老志愿者们的培训，专注于整个派发流程。

这不是饭粒第一次接触街友。不久前策划的“打劫”活动，她连续两天参与了打劫物资和派发物资的环节。

但在饭粒看来，她策划的公益行动算不上“正规”，甚至还带点“鲁莽”。例如在派发物资的时候，他们没有统一的“话术”与街友搭话，只是笨拙地上前，以“大叔”之类的称呼作为开头，再询问是否需要物资。

“不专业”这个词总被饭粒套用在自己身上。在她看来，公益组织更像是“正规军”的角色，有组织、讲纪律。而她单枪匹马，四处“打游击”，没有固定的活动项目，只在需要的时候临时招人组队，所有的行动都不具备“长期性”。

不久前策划的“圣诞打劫计划”，是她首次真正关注街友这个群体。一次偶然，她看到一篇有关街友的文章，得知街头存在这样一群人。那几天，冷空气长驱直入，街头寒气逼人，饭粒想给街友们送去过冬的物资，抵御寒冷。

想法诞生，她开始搜集资料、购买圣诞装备、发文招募志愿者、收集街友地点......准备了2天时间，她便开始了这次行动。

2023年12月22日，活动首日，小安作为志愿者参与了这场“打劫”行动。

在这场行动中，圣诞老人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具象化。其颠覆过往给予者的形象，慷慨却又带点“叛逆”。因为囊中羞涩，只能靠“打劫”完成送礼任务。

这是一场团体行动。而参与到活动中的每一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自己的角色。例如负责打劫的“圣诞老人”，负责开车、搬运物资的“麋鹿”，参与派发物资、协助摄像的“小精灵”，预定捐赠物资的“被劫者”，等等。

入门“打劫”时，小安作为站在一旁拍摄的麋鹿，看到了每个参与者脸上发自肺腑的笑容。虽然不是“打劫”的主角，但他同样感受到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并在参与过程中收获乐趣。

“我觉得这种（公益活动）更多的意义在于，能够让大家在实践中感受到一定的乐趣。”在小安看来，公益行为的长久持续，不能仅是依靠爱发电。

实际上，街友一直是许多城市的一部分。“但又确实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另一位参与派发物资的“圣诞老人”葛青说，这场活动成为跨过这堵墙的“契机”。

在他看来，街友和在这座城市打拼的所有人一样，只是暂时没有居住的房屋。那晚，有一位坐在台阶上玩手机的街友，在看到他们之后，主动用英文说着“Merry Christmas”。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擦得透亮。他身边过冬的物资不多，却笑着让他们一伙人别担心。葛青觉得“他笑起来很开朗，有种活得很通透的感觉”。

饭粒记得，她曾问那位街友为何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对方答说自己晚上不睡觉，白天才去江边的公园休息，因为那边有免费的太阳。

公益不是饭粒最初的选择。几个月前，27岁的饭粒跳出大厂。

离开前，她在深圳某互联网企业做大数据分析的产品运营工作。从实习到转正，已经工作了三个年头。

那几年，她一直很卖力，属于主动内卷的那一类。工作技能一点点上涨，同事间相处和睦，手头的任务也能处理得当，但她却愈加焦虑和迷茫。

快乐一点点被剥离，她却找不到原因。而不快乐的也从来不只是她。

坐在工位上，饭粒总听到从办公室不同方位传来的叹气声。有同事随身佩戴着一个电子健康手表，时刻测试压力值。待手表检测出的数字达到某一刻线，那人便匆匆跑进茶水间，反复深呼吸。

某次下班回家，饭粒发现途经的书店正在招募运营合作者。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关在一个闭塞的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很久没有真正关注过这个社会。

生活和工作的疲惫将能量耗尽，她没有勇气直面社会。

她自认活得“不接地气”。工作的经验和效率在往上走，可对于一些事情，她却始终没有自己的见解，自我的认同感更是止步不前。她渴望去了解更多真实的事物。

回想起学生时期，她希望未来成为一个擅长解决问题的“小天才”，解决世间万难。等晃过神来，才发现年少的张扬，早已在现实的疲惫中褪了色。

恰好出现的书店，让她内心翻腾、涌动出一股热潮。饭粒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

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书店作为一个固定的线下空间，刚好可以把过去想尝试做的一些关注社会公共利益、关爱弱势群体的小想法真实落地。”她抑制不住兴奋，联系了书店。

那段时间，饭粒所在公司刚经历了一波裁员，留下的人似乎正迎来更好的稳定阶段，离职的想法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有同事说她是“没吃过生活的苦”，劝三思。她听进去了，谢过好意，转头在想法冒出后两周就打包好行囊离开。

诚然，那个地方是不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金饭碗。现在看来，大厂的薪资和福利也仍是她眼中“打工人的天花板”。但内心的骚动不断提醒她，是时候做出改变。

“离开大厂，对不安分的我来说，可能是一个可预见的选择。”饭粒说，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去尝试点新东西，“想做更多具体的、更接地气的、更关注社会实践的事情，以解决自身的价值焦虑”。

离职后具体去做什么，做多久，当时的饭粒都不确定。

饭粒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凭心意。母亲曾开玩笑评价她，“一天100个想法，不靠谱”。饭粒也说，自己就是冲动型人格。但她想，工作几年的积蓄，足够应付未来一年的颠簸。

饭粒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辞职后，饭粒在朋友圈发了一篇自己原创的文章，调侃道，“这个快三十岁的人还在谈梦想诶，好好笑”。

她无法确定辞职是否为一个正确的决定。但“在这个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年纪，还是愿意用不确定性去换更多的可能性”，饭粒说，那样的她，更值得自己期待。

辞职头两个月，饭粒待在那家书店策划了几场活动。大抵是“想做的方向和（书店）老板的方向不太一样”，她没能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获得感和价值感。饭粒离开了书店。

没多久，饭粒在朋友圈看到一则筹款求助。她决定单独去做些事情。

“其实挺机缘巧合的。”饭粒没想过要单独做公益。她对公益的印象，就是没有钱，养不活自己。策划公益行动是陌生的，更是一个极具重量的“担子”。若最初以做公益为目的辞职，“可能不太敢”。而缘分的细线，将饭粒和公益牵连起来。

这一切的起点，可追溯到六年前。

2018年，饭粒还是澳门大学的计算机硕士研究生。一次返校的动车上，她碰到了出门求医的明明母女。母亲明明是一位残疾人，身高只有一米二，和身边几岁大的女儿幸俊几乎一样高。

初遇之时，明明母女为了对抗病魔，已经奔波了两年，花了巨额的医疗费。幸俊被确诊患有种痘样皮肤T细胞淋巴瘤，那是一种罕见病。患者发病时，会反复发热，皮肤还伴有丘疹，随后结痂。痂皮脱落后，留下凹陷的疤痕。

那天下车，明明一个人搬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明明很爱笑，纵使生活困苦，也从未想过放弃。饭粒看到了女性身上的坚强和乐观，也窥探到社会上某一人群的不易。下车前，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此后的生活照旧进行。饭粒和明明母女的联系并不频繁，但她会不时关注明明的朋友圈动态。

那天朋友圈的“筹款求助”正是明明发的，她点开链接，看到当时已筹金额不到3万元，而筹款目标金额为30万。她了解到，幸俊的膝盖窝因被蚊虫叮咬，蚊子包感染恶化，向内溃烂成一个“大洞”。那时，幸俊刚接受完植皮手术。后续的治疗，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

那条筹款求助链接，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很难完全忽视它”，她只想尽自己所能帮助那对乐观的母女。

2023年11月9日，饭粒从深圳赶到广州，在医院见到了明明母女。在了解情况的同时，她从明明那听说，幸俊喜欢漂亮的裙子。曾有几次，幸俊看见漂亮裙子会悄悄看下价格，而后跟明明说裙子太贵，家里没钱，等长大后再买。

饭粒决定开一家面向幸俊的“公主裙店”。她用一天时间准备网店，并找到11位愿意出资购买裙子的朋友。等到“双十一”那天，她在店铺里上架了99条裙子的商品信息，售价都设为两三元，让幸俊挑选11条。

最后，幸俊下单了9条裙子。饭粒再依次下单，那几位朋友每人认领一条，“相当于每个人负责一条裙子的价格”。之所以没有直接捐赠裙子，是想让幸俊在购物节那天“像大朋友一样去感受这个节日，可以自己去购物”。她希望公益能更轻量，并且尽可能不让对方认为自己是被施舍的对象。

之后，饭粒又为母女俩开设了另一家网店——明明姐的宇宙。她筛选了一些明明发在朋友圈的语句，让明明在卡纸上抄写了这些字句。后期，她将其制成电子卡片，每句话售价9.9元，为幸俊筹款治病。

善意的关注与爱在云端相聚。截至今年1月11日，这两个小活动共筹集107727.05元。

最近的动态是，饭粒告诉我，筹划了一个多月的“糖果银行”正式开业了。

此前，饭粒在探望幸俊的过程中得知，幸俊因病不能吃糖，但她经常得吃药。满嘴苦味，她渴望糖果。饭粒想为这个女孩筹集糖果，建造一个“糖果银行”，里面存满糖果，等她病好之后兑现，“让她到时候可以尽情吃糖，想吃多少都可以”。

走进佛山吾非书店，很容易就看到白色方格货物架上，明晃晃悬挂着的“糖果银行”四个字。货物架上摆放了94个快递箱，里面装着来自天南海北的糖果。

糖果银行业务范围包括办理“糖果存折”，以及免费拆“糖果快递”。同时，营业时间为每天下午2点到5点，至1月13日停歇。

前来参展的人们，可以戴上白手套，选择一个糖果快递拆开。把包裹内的糖果取出，并在现场提供的卡片上留下一两句话，同时可以抓走一把糖果，体验来自远方的善意。

后续，糖果和卡片会被放回方格中，成为新的展出品。而这整个过程会在银行传播专员的拍摄记录下完成。

行内设有柜台职员，负责给来者介绍幸俊的情况，及科普罕见病相关内容。若有想要捐献爱心的人，可以用100元以下的现金办糖果存折，这项业务限量办理9人。而这笔小小的糖果基金，等幸俊病好或长大之后给到她。

这些是饭粒精心设计的“仪式感”，尽可能减轻参与者的思想包袱。

例如“糖果银行”的展览名称，以及内里的“传播专员”和“柜台职员”——这两个有关志愿者分工的角色名称，她希望通过有趣或富含想象力的元素，降低参与门槛，减轻来者的心理压力。在招募展览志愿者时，她还调皮地在末尾补充了一句：工资是每天一颗糖果。

糖果银行也是一个关乎罕见病的展览。饭粒希望能通过活动吸引更多人关注幸俊，同时关注罕见病。

目前，幸俊的植皮手术恢复较为顺利，其他并发症也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已办理出院回到了福建老家继续上学。由于是罕见病，国内外当前并无统一诊疗方案，医生建议先吃药控制病情作为保守治疗，每周做血常规观察指标，三个月后再回来复查。

在接触公益后，饭粒给只有自己一个固定成员的团队取名“粉酷乐队”。这个乐队可以是不固定的、零散的，甚至是临时的。

粉色，是饭粒眼中最温柔的颜色，象征美好。她希望自己能“做一个酷酷的人，做一些酷酷的事情”，并在这个过程中汇聚更多力量，“一起用好玩的方式去做一些轻公益”。像是乐队那般，涵盖不同的元素和音符，但每个人都做着自身感兴趣且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公益人或是策展人这样的称呼，她说，“还没有到一个能够给自己身份的时间”。

在糖果银行柜台上，放着饭粒为自己设计的名片，上面介绍她是“粉酷乐队主唱、糖果银行行长、圣诞劫匪”。她更愿意这样自称。

她不轻易将自己框定在任何一个带有光环的身份之内。就像自己的名称——饭粒，她希望自己“保持渺小、保持谦卑”，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公益行动中。

（文中葛青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受访者，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向由

新媒体编辑 | 敬月光

排版 | 风间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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