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人的美国老兵,让我背脊发凉公众号新闻2024-01-23 04:01我开始发抖,仿佛他正举着枪,瞄准镜里的十字架,正对着我的后脑勺,食指扣动扳机……这是几年前,我在美国的亲身经历,放眼中国自媒体,写美国文章的人,很多。但实地深入了解美国的人,却很少,我就是其中之一。—— 1 —— 2014年深秋,美国,威斯康辛州。在离Merrill还有二十公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河畔社区。水岸交错,大树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森林的气味。草坪工整,房屋鲜亮,家家都有私家森林,户户都有游艇码头。我想找个本地人聊聊天,但始终没见到人影。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乌鸦的惨叫声在密林中游荡。一阵微风吹过,几片红叶毫无生气地坠落在我脚边。正当我准备重新上路时,前挡风玻璃中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身高大约一米八,肥头大耳,上身穿卡其色工装,下身穿了一条皱巴巴的迷彩裤,全身脏兮兮,仿佛刚从工地钻出来。他正在路边查看邮箱,注意到我驾车而来,抬头瞟了我一眼。“Hello!”我和他打招呼。他眼神疑惑:“你找谁?”“我来自中国,路过这里,觉得很漂亮,想了解下当地人的生活而已。”“中国?”他愣了一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说:“你可以把车停在我车库前。”他叫Tom。他的车库是纯木结构,屋檐和门套被漆成纯白色,很别致。车库有两个车位,停着一辆雪佛兰大皮卡和哈雷摩托车。车库外还停着一辆老款的福特 SUV,车窗上贴着一张不干胶,上面印着:Guns kill people like spoons made Rosie O'Donnell fat.(与其说枪能杀死人,还不如说勺子让罗茜·奥唐纳变得肥胖)。罗茜·奥唐纳是一个喜剧演员,她提倡严控枪支,是一个极富争议的左翼人物。因体重过剩,是常被右翼共和党人嘲笑的对象。从这句标语可推测,Tom立场偏右。和这样的家伙打交道要小心,如果你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喜欢奥巴马,那简直就是在找茬。 —— 2 —— 我随手从后备箱取出礼物——折扇。礼多人不怪,Tom一脸惊喜,不停道谢。送礼的效果立竿见影。收下礼物后,Tom就主动邀请我坐他的游艇,去周围的水域逛逛。这里虽然风景如画,但也冷清寂寞。对他来说,陌生人的拜访也算是一种福利。而对我来说,自然是偶遇的惊喜。“只要上路,一切皆有可能。”Tom告诉我,从他的游艇码头出发,就可以进入附近的沼泽,我来的正是时候,前段时间刚下过雨,水位足够深,而且,在这里度假的人大多都已经返回南方——果然是有钱人的避暑之地!我们可以在沿途看到各种野生动物,乌龟、水獭、野鹿、水蛇……光听这些名字,我已十分心动。游艇装载着一台老式发动机,Tom试图发动它,可发动机在“轰轰”几声响动、精疲力尽地抖几下后,总是不能启动。Tom有些沮丧,我在一边安慰:“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这是老毛病,我得换新发动机了。”他利索地取出螺丝刀,打开发动机,埋头修理。我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聊天。游艇上一个木结构装置让我很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造的滑梯,我喜欢沿着滑梯直接滑入水中游泳。” “我前几天还在俄亥俄游过泳呢。”我很得意。Tom扭过头来,满脸狐疑地看着我:“这么冷都敢游?那好啊,欢迎你在这里游泳。”对我来说,秋天最适合游泳。夏天水太热,不够刺激,人也太多,冬天水太冷,只能浅尝辄止。出门在外,野游的前提是确保安全,尤其是安全的下水点,现在有本地人带路,夫复何求? “OK,搞定了!”十分钟后Tom信心满满地说,然后合上引擎盖。这次,发动机快速运转起来,我和他击掌相庆。然而,游艇离开码头才十米左右,发动机又突然停止工作。Tom一脸沮丧,他尝试再次启动,但不管怎么努力,发动机都毫无反应,没有声音。每失败一次,Tom的表情都变得更加严肃。不说话,也不看我,恶狠狠地盯着引擎盖,牙关咯咯作响,咬肌隐隐抽动。终于,他像一头野兽似的爆发了,怒吼道:“what the f**k!”他青筋怒爆,满脸通红,使劲儿踹着发动机,发动机岿然不动,他却疼得直跳脚。那一刻,从他鼻孔里喷出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两道炽热的怒火。我愣在一边,满脸惊愕。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和,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我还是带你去游泳吧。”从“愤怒”到“微笑”,情绪变换没有任何过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连我都开始怀疑那是一幕幻觉。 —— 3 —— 见识过他那如暴风骤雨般的怒火之后,我游泳的欲望已不那么强烈了,不安的感觉在心中挥之不去,寻思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道别。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友善健谈,我对他的好奇渐渐战胜了不安。Tom说,自己有八分之一印第安血统,所以眼睛和我一样是黑色的。他是阿富汗战争的退伍老兵,因为受伤提前退役,虽然今年才36岁,但已过上退休生活。“你属于什么兵种?”我问他。“步兵。”我心头一紧,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幕幕惨烈的巷战场面:子弹在空中乱窜,鲜血从身体涌出……“你……杀过人吗?”问完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呆滞地盯着我,然后,嘴角微微一颤,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短暂地沉默后,从他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的,大概十个。”我不知如何接话。“但他们都是恐怖分子!”他突然提高声调,仿佛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杀死那些想杀死我们的人!”我木然点头。他转身,继续向主屋走去,看起来六神无主,边走边重复:“是的,我只是杀死那些想杀死我们的人……”我跟在他身后,气氛有些尴尬,我故意提高嗓门:“我得先去车里换下泳裤。”听到这话后,他仿佛从梦境返回现实,“你来我屋里换吧,车子空间太小。”进入他的房间,“脏”和“乱”已完全不足以形容——地上堆满各种垃圾,几十个啤酒罐,数不清的报纸杂志;盒子里残留着发霉的披萨;地毯上布满烟蒂烫伤的痕迹;各个角落都散布着臭袜、汗衫、内裤;茶几上有一堆伏特加酒瓶;蟑螂有恃无恐地觅食,各种昆虫横行霸道……唯一干净的墙角里,摆放着一匹小孩玩的摇摇马,周围散落着玩具。这和房子光鲜的外表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胡乱推测,大概Tom结过婚,还有小孩,看起来他们应该已经离婚,他孤身一人,渐渐“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走在房子里,食物腐烂味、尿骚味、臭味、霉味,各种难以言状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只得强作镇定地问他:“我去哪里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进入卫生间,抽水马桶已泛黄,水龙头不停地滴水,到处是锈迹斑斑。我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强忍着不适感,加快脚步离开。 —— 4 —— “你有枪吗?”在那令人恶心的客厅里,他冷不丁地问我,然后又马上修正:“你在中国有枪吗?”之前,我们从未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这样问显得很唐突。我说:“没有。在中国一般人没有枪。”“这太差劲了!”他透着鄙视和愤怒。他的反应让我很快回想起那张不干胶上的口号。我可以肯定,他应该是一个狂热的枪械爱好者,也是私人持枪权的坚定捍卫者。我敷衍道:“呵,还是你们美国牛掰。”说完,继续朝大门走去。“前几天,有贼进入我的房间偷东西。”他又没头没脑地扯出一个新话题。我还是有些敷衍:“是吗?”“是的,我的AK47被偷了!”他有点神经质地补充道,“他还偷走了弹鼓,里面有100发子弹。” “啊。”他又神秘兮兮地向我靠过来,轻声说:“很奇怪,我有很多枪,他没偷那把更贵的M16,只偷走了AK47。”被他这么拖住,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很不耐烦,没等他说完,就插话问道:“哪里下水比较好?”他建议我在主屋一侧的码头下水,因为那里水域开阔,水深合适。我丢下一句“好的,走吧”,夺门而出。 这里的水面开阔很多,但湖水像中药一样呈褐色,能见度不高,只能依稀看见水面下枯败的莲叶。无风,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子。附近的房子漂亮干净,但是似乎都没有什么人气。周遭死一般寂静,连乌鸦叫声也消失了。游还是不游?我骑虎难下。游吧,种种迹象都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游吧,我已经换好泳裤,光着身子站在湖边。Tom正拿着手机,等着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陌生的中国人在他们家后院游泳。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象征性游几分钟。我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略高于摄氏十度,温度刚好。为了速战速决,我放弃热身,直接跳入水中。沿着Tom的游艇码头,我助跑了几步之后,噗通一声,砸入这片褐色的未知空间。入水的瞬间,仿佛从白昼跌入黑夜。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皮,水色深沉,却不刺眼,眼角膜告诉我,这水质没问题。湖水不深,大约只有一米五,湖底软绵绵,累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也许是这些树叶长期浸泡的缘故,水体看上去像是中药一般。光线吃力地射入湖底,照亮了水泡,我看着它们慢悠悠地升起,视野所见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当我潜入水下半米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方向感完全丧失,犹如迷失在无边的夜色中。经过大约五分钟试探,体内的能量不断释放,我的身体达到了最舒适的状态,之前不祥的预感也被我抛在脑后。相比岸上那毫无生气的寂静,水世界的声音生动而丰富。顺势滑行时,皮肤和水体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被清晰地传递到我的鼓膜,像温柔的摇篮曲,让我感觉彻底放松。就这样舒服地游了大约十分钟,正当我考虑是否要上岸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咔嚓”声,对于喜欢射击的我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 5 —— 那天匆忙下水,我没戴近视泳镜,向游艇码头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Tom正在摆弄着一把长枪,要么是霰弹枪——枪管粗,子弹大,被击中的物体呈蜂窝状,俗称打鸟枪;要么是来福枪——比霰弹枪更精确,射程更远,可以用来猎杀大型动物。但不管是哪种枪,都足以将百米之内的人一枪毙命。他拿着枪想干嘛?我下意识转过头,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机械地划着水,漫无目的地缓慢游动。我脑海里跳出两个人的名字:克里斯·凯尔(Chris Kyle)和艾迪·劳斯(Eddie Routh),他们都是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军人。凯尔曾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德克萨斯牛仔,后来参军,派驻伊拉克,在海豹突击队服役期间,曾射杀255名敌军,为美军史上确认狙击人数最高纪录的保持者,被五角大楼认为是美国最致命的狙击手之一。2012年,凯尔出版自传《美国狙击手》(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在书中,Kyle毫不掩饰自己简单粗犷的美国右翼价值观:狭隘的爱国主义,美国人都是好人,中东都是坏人;强烈的江湖义气,为了同袍,可以两肋插刀;视敌人为恶魔,务必斩草除根;伊拉克战争就是为了保家护国。劳斯也曾经被派驻伊拉克,退伍后长期失业,被确诊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最残酷的讽刺就是:从伊拉克杀人无数,死里逃生的凯尔,却在帮助劳斯治疗心理创伤的过程中,被劳斯开枪打死。事发之前,劳斯刚从一家精神病医院出院。美国兰德公司研究数据显示,在参加过伊战和阿富汗战争的老兵中,至少20%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由于备受折磨,患有这种精神疾病的退役老兵,暴力和自杀倾向都偏高,甚至有人无缘无故杀死亲朋好友。● ● ● Tom也没怎么读过书,也在伊拉克战场杀过人,死里逃生,也是一个右翼保守主义者。我不确定Tom是否也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在和他短暂的交流中,我可以确定,他语言逻辑混乱、情绪善变易怒,甚至有暴力倾向。之前的一幕幕——隐隐抽动的咬肌、对发动机的无名怒火、惊魂未定的眼神、地狱般的客厅,还有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开始在我脑海里如幻灯片似的闪动。对了,他说他还有很多枪!他想和我聊关于枪的话题,但我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了他,他会不会一念之间就对我起了杀机?我开始发抖,仿佛他正举着枪,瞄准镜里的十字架,正对着我的后脑勺,食指扣动扳机……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简直是上门送死。我标榜自己是一个品味超然的旅行家,躲开大城市,不走寻常路,开车来到这地广人稀的美国中西部。结果,在一个看起来像富人区的地方,被一个美国退伍老兵一枪毙命。死后可能还会被搅拌机搅成肉泥,洒入这片中药般的湖水之中,葬身鱼腹,毫无痕迹地从人间蒸发……我就这么胡思乱想,愈发头昏脑涨。想到最后,我心一横:在这鬼地方,就算喊破嗓子,也无人答应。湖面开阔,他要真想杀我,我插翅难逃。再这样拖下去,就算他不杀我,我也会被湖水冻死……于是我硬着头皮,埋头向码头游去。直到离码头只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我抬头一望,看到Tom正拿着一条白色的浴巾,笑呵呵地看着我,仿佛是迎接凯旋的英雄。 —— 6 —— 上岸后,我接过浴巾,故作镇定地问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哇!你真厉害!”Tom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居然能听得出来。”还没等我谦虚一下,他就用手掌往我肩膀使劲一拍,然后自顾自地放声大笑。我忍住肩部的隐隐痛感,勉强地说了声:“谢谢。”“我刚才是在卸子弹。”他一边说,一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把黑色的霰弹枪,“你看,这就是我的枪。”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就像一个小男孩在向同伴炫耀玩具。原来他只是想给从未摸过枪的陌生人见识一下他的宝贝。为了确保安全,先把子弹卸下而已。可是,虽然这只是一次误会,但刚才的恐惧却已深入脑海,我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 ●前面拍的几张照片有点模糊,Tom让我下水再来一张。为了早点抽身,我故作大笑,留下一张犹如站在墨水里的照片。没换下湿答答的泳裤,就迫不及待地穿上长裤,还没等我穿好衣服,Tom就迫不及待地切入话痨模式,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解枪械常识。其实,我知道这些常识,也知道他这支黑色的霰弹枪就是大名鼎鼎的Mossberg 500。Tom说得口沫横飞,我偶尔以“嗯、啊、哦、呀”来敷衍,并时不时以「看手表」的动作暗示他,但他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不耐烦。后来,我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不好意思,我还要赶路!”被我打断后,他意犹未尽,坚持要给我拍张持枪照。他说,对一个中国游客来说,不在美国拍几张持枪照,怎么回国向亲朋好友炫耀?他让我左手拿着来福枪,右手握着Mossberg 500,还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沉甸甸的霰弹枪子弹。那场面无比傻气,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在肯德基餐厅门口,搂着肯德基爷爷拍合照。他让我笑,但我怎么笑都不自然。他说,“你这表情不行啊,看上去像是恐怖分子的人质。”他眉头一皱,要我跟着他大喊Sex——中国人拍照的时候喜欢大喊茄子,美国佬喜欢大喊Sex。可我的喉咙就好像卡着一根鱼刺,怎么也放不开嗓门。我喊了几次,他不断摇头。“再大声一点。”“再自然一点。”就这样,在Tom的指挥下,我喊了十几次Sex。最后,他挑出一张勉强凑合的照片,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说再见了。 —— 7 —— 正当我插入钥匙,匆忙启动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回房间。“又出了什么状况?”我很不耐烦地等了三五分钟后,他才急匆匆地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从家里跑了出来。“给你,路上吃。”他把那袋子塞给我。我打开一看:三包威斯康星奶酪、两瓶可乐、一包薯片、一罐熏鱼、一件“绿湾包装工”橄榄球队的T恤……原来,他是回屋给我准备礼物。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站在路口,向我挥手,我也挥手,示意他先回去。但他不走,坚持要目送我离开。那一刹那,一种隐隐的内疚涌上心头。他如此热情友善,可我非但没有心怀感激,还对他种种单纯好客的举动不断地产生嫌弃和怀疑。也许是战场上的刺激和生活上的不如意,让他脾气有些急躁;也许是被妻子和社会抛弃,让他变得有些古怪。除此之外,他还算一个热心肠的好人,而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在慢慢的自责中,我犹犹豫豫地踩下油门,开车上路,我一边缓慢行驶,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Tom,直到他那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孤独的身影”。虽然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也谈不上什么朋友,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他能安度余生。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