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大牌与假上流:我在影视圈做人间观察
尚存的纯粹,是因为穷
“你看我老公,败家呀,那么多钱给我买一个包。”
“难怪你要生气了,男人又不懂花钱……加点钱买个爱马仕,腔调完全不一样的。”
去年热播的一部《装腔启示录》,演尽了都市精英男女的众生相。
对独立编剧Kar来说,这种装腔作势不是夸张的虚构,而是她在影视行业摸爬滚打体验到的真实。
两年前,Kar顺利签下第一份15万的编剧委托合同,怀着作品傍身的信心辞去了原本的工作。
一脚踏进了影视圈,她发现所有人都好光鲜亮丽,穿大牌背贵包,潮玩名表新鞋晒个不停,出没在亮马河或者朝阳大悦城,喝着咖啡姿态优雅地谈项目,好似都过着一种滋润的中产以上生活,和想象中艰苦创作的氛围大相径庭。
此后的一年里,项目一个没接着,她却看破了影视圈的光鲜表象:那些竞相攀比装腔的人,实际上只是在靠彰显购买力和“人脉”虚张声势。大牌傍身的人,拉不来足够的投资、交不出能看的剧本。空有抱负的新人,也不得不靠消费来证明自己的个性和能力。
“搞创作的,只看作品。”签下第一份合同时,那些纯粹的念头,到头来化为了“圈子只相信谁能装”的感慨。
以下是她的讲述:
一
装腔,入行的敲门砖
2022年,我签下的第一个编剧合同15万块,且有署名权,这个条件在没有任何人脉资源、半路出家的野生年轻编剧中,已经算是很高的起点。
那时我还有一份正职工作,在互联网媒体公司做记者和纪录片导演,几乎符合一个新闻传播学出身的毕业生应走的职业路线。但我心中总是有一股迫切的不安,一是我总觉得有更需要我去创造的东西,二是,我很早就打心底里不认同“为公司工作”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
媒体工作并不轻松,除了日常的报道、纪录片选题和协助支持其他部门的视频工作,我还独立负责搭建一档原创视频栏目,从策划、制片、拍摄、到后期剪辑包装、撰稿、上线运营,几乎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熬大夜是常有的事。
作品完成的那一刻,成就感是有的,但是比起我对创作和个人时间的掌控欲望,我对于工作的热情微乎其微。所以即便连轴转一个月,压力大到吃不下饭无法入睡,灵感来了我也会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人生就应该多使用排除法。许多时候推着我做出选择和改变的都不是对一件事的喜爱,而是对另一件事的厌恶。
怀着对“给人打工”的厌恶,很快,开始工作还不到一年,我就写出了一个电影剧本,投了国内一个青年电影节,但因为没有心力拍样片,理所当然地石沉大海。
隔了一个春节,某档戏剧综艺热播,嘉宾们齐心协力创作的氛围和好内容在市场上的正反馈又让我心中的创作热情熊熊燃烧,我迅速写出了一个短小精悍的完整剧本。
独立创作的第一份完整剧本
这个剧本写得很顺,因为它完全取材于我的现实经历:当时我才刚毕业,有位自称“投资人”的中年男人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上来先狂捧我“很有才华、会写东西”,接着一通电话打到半夜,想说服我把他写的故事改成剧本:一个男人,在“艳遇之都”丽江遇到一个丁香般的姑娘,随后又受到理想的感召,到贫困地区振兴乡村、洗涤灵魂。
我当时还没入行,也不懂要拍一部电影需要走哪些流程,后来才发现“投资人”所谓的“立项”,只是开影视公司的朋友给了几句口头鼓励。而他讲述的这个故事也无法称得上个故事,因为它不存在任何逻辑和情节,只有一个文艺男中年充满自我感动的抒情。不过,他慷慨激昂地邀请我“一起完成艺术夙愿”的装腔故事,成了我剧本的素材。
事实上,我后来又在圈子里遇见了很多这样的例子:人到中年做小生意赚了一点钱,就很想搞情怀拍电影。写剧本就是这样的,生活中的一切遭遇都能成为素材。
机缘巧合下,这个剧本被一位导演看到,她正好在筹备同类型的新剧,于是邀请我与她共事。我坐着地铁,到她的公司聊了聊对类型剧集的看法、对人物角色的理解,十分愉快地讨论了一个下午,后来又进行了一集剧本试稿,大获认可,我的第一份编剧委托合同就这样签下。
纸质合同捏在手里,看着骑缝的红色印章,我都有种不真实感。
签完第一份合同,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雪,像另一个时空
“戏剧是一种复合艺术,在我眼中是最高艺术形式。而影视是戏剧在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媒介。”我当时的全部想法就是这些。一两个月后,我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
这是独属于文科生的纯粹和天真。我以为,我会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共同审美之上做出一部优秀作品;我以为,我可以就此安心一个方向创作,真正步入职业正轨。
很快就发现,想多了。
二
纸醉金迷,都是包装
影视行业门槛很低,鱼龙混杂,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壁垒,只要找对路子摸进了圈子,什么人都可以在这个畸形的行业上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如果再聪明点,那很容易混得风生水起。
入行短短一年,我见过语文基础成谜的编剧,坚持要用“兴冲冲”来形容愤怒;没碰过相机的自负导演,分不清近景和特写,却敢对老板说自己要冲击奥斯卡;沉迷健身的面瘫演员,健身比拍戏积极,肌肉比演技明显;油嘴滑舌的制片人,两边忽悠编剧和平台,最后成功白嫖……
但偏偏,这样的人,都项目不断,收入不菲。
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两根狗尾巴草装盘能装法式大餐,还是让人大跌眼镜。
这样的人为什么有活儿,一度成为萦绕在我心头的迷思。
后来,我发现影视行业的判断标准是这样的:看谁能装。
我入行的时候还担心过,自己的彩色头发会不会有点张扬。前辈编剧听后问我:“你怎么这么想?”之前她进修时,授课的大编剧一语道出了染发的好:保持个人特色。
大编剧接着说道,这行安身立命的法门无外乎两条:“一是让别人记住你,二是让别人知道,你干这行赚到钱了。”
买不起大牌的新人,往往会用中古或亚文化、小众品牌彰显个性 / 图虫创意
商业社会的规则就是如此:你穿的、用的、开的、住的越贵,说明你赚钱的能力越强,我越愿意把新项目交给你继续赚钱。
刚入行时,我经常被制片人一天一换的高奢品牌包包和鞋子震慑到。另一位制片人,有天穿了件九千八的T恤,轻描淡写说起“因为胸前绣花和串珠图案好看就买了”,仿佛这件衣服只花了九十八。
那边加拿大回来的编剧刚提到自己在某一线城市郊区的别墅,这边策划立刻讲一个自己家一百万的车丢了的乌龙;那边外聘导演强调自己20年前买的真皮座椅轿车50万,这边编剧就得炫耀一下自己的人脉以及某当红顶流是她亲自挖掘的。
每次开会都不像剧本会,更像高奢订品和老同学显摆大会。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人确实家境殷实或者赚过大钱,但大部分人,还是靠大牌logo傍身,彰显真金白银的购买力,外加利用所谓的“人脉”虚张声势,才配得上身处纸醉金迷名利场。
但影视行业不稳定性极大,项目周期长、夭折率特别高。比如当年那场骇人听闻的“太平洋大逃杀”,影视公司光买下改编特稿的版权就花了几百万,结果八年过去,影片到现在杳无音讯。
在剧组见到的日落
眼下即便影院开门、剧组开工,但大家熟知的一二线编剧、导演,三分之二也是闲在家里没项目做的。
自第一笔收入后,我也将近一年没有接到新的单子。我一度以为也许是自己刚刚起步,积累少,自然没有赶在行业黄金期成名的人那样滋润,好好创作,一切会有的。
直到一个之前合作过的编剧给我发微信消息。
这位编剧老师极度热爱穿搭,收藏贵价中古玩具彰显品味,每次开会都要用极度不标准的普通话提起最近新拍的短剧杀青、国外导演要翻译他的短片剧本、最近和央视合作等事迹,然后到朋友圈再发一遍。
反正是一副业务能力很强,项目很多忙不过来,吃喝不愁的姿态。
我是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制片人找词不达意的人做项目的,难道制片人也不识字吗?
结果他那天找我借三千块交房租。
心头释然,原来有人吃饭靠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包装能力。
而且大家手头都没活儿。
三
纯粹,是因为穷
作为独立编剧,我没有公司和经纪人,所以还要去给自己拉项目,去和每个话语权比自己高的人对需求,相当于兼职自己的销售和产品经理。去年整整一年,我基本上每个星期都在向不同的项目组证明自己,留给创作的时间和精力只剩下30%。
但对于创作这件事,我没有任何借口不做它。
中学时,我人生中最尊敬的老师对我说,我是他从教二十年以来遇见最优秀的学生,未来文坛一定有我的一席。而他又恰好是一名语文老师。我此后的人生就好像为了不辜负他这句话而活,什么就业前景,什么职业规划,那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高中我就直接报了文科试验班,从此对数理化没再多看一眼。也算没辜负我那从会写数字1-10之前就会背诵的《水调歌头》,还有认了字就开始读的《红楼梦》和《傲慢与偏见》。
大学之后就更不用说,我进了新闻学院,很吃“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那套已经过时的理想主义,同时混迹艺术学院,经常和导演系的朋友一起拍短片。
写剧本是很封闭的过程,经常睡不着觉,眼睁睁看天黑到天明
学生时代,拍片时人都当生产队的驴使。三个人摸爬滚打,顶正规剧组十几个工种,还要自己做后期剪辑,熬大夜通全宵,但又满足于活在自己建构的乌托邦里,格外纯粹。
这让我始终相信,有艺术审美、搞创作的人都应该是纯粹的。
后来才发现,原来这股纯粹,是因为穷。
影视行业会让人觉得钱不值钱,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艺人拍一集剧的片酬也比一般白领一个月薪水高。我也短暂地被来得容易的金钱冲昏头脑过。第一笔剧本的报酬打到卡里,简直觉得15万多到不知道该怎么花,每天打电话给我妈问她要不要这要不要那。
现在入行了才知道,小时候当喜剧看的《武林外传》竟然是现实主义题材,我和身边每一个怀抱着对人文社科的热情而走上这条道路的小孩,离开象牙塔之后都变成了吕轻侯: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八岁精通诗词歌赋,二十五岁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在同福客栈当算账的。
像明星一样日入208万并不是常态,多的是在温饱线挣扎的从业者。但不可否认,这个行业曾经的普遍收入和风光确实超出平常人的生活。眼见20出头的男孩女孩们背着十几万的大牌包、穿着最新款昂贵球鞋,而你和他们离得那么近,甚至做了同一个项目,难免心态失衡,觉得自己也应得那样的人生。
跟组结束后,我立即飞回家缓解心理创伤
幕前之宾光鲜亮丽,幕后的人员也不甘落后。已经站稳根基的从业者过着中产生活,衣食住行处处写着一个“贵”字,极力与底层民众脱离开来,过着上流人生。年轻从业者追求中古和亚文化,看似先锋,实际上也离不开“花小钱装大腔”的心理。
影视行业作为文艺创作的一种,本该是意识最先锋的一个领域,却依旧奉行这么一套老土的价值判断。到头来,“先锋”也变成了一种包装,也就更彰显出行业的割裂。
曾经,有一位已经功成名就的大编剧老师劝导我们:“趁还在过苦日子的时候多积累积累生活,不然等赚到钱之后写的剧本就会越来越悬浮。”
我们一众土里刨食的小编剧深以为然,然后目送他开着豪车扬长而去。
作者 Kar | 内容编辑 Yashin | 微信编辑 金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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