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与科技变局如何改变全球经济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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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的题目前半句是“经济低迷的转折点何时来临”，这是一个很循环性的短期题目；还好有后半句，后半句是“地缘政治与科技变局如何改变全球经济前景”。
人类发展中，有些事情是短期的、循环性的，也有一些事情是长期的、结构性的。短期的趋势，去找投资银行家，他们是那方面的专家，当然他们是为了自己赚钱，不是为了替你赚钱，所以短线的趋势第一我不答复，第二我兴趣也不是很大。反而我觉得如果可以抓住长线的趋势，我们比较容易成功。
譬如二战之后，绝对是人类极大的改变，特别是西方社会，以及那时的香港，有极大的经济增长。如果二战之后你没有投身到大潮流里面，恐怕就会失去很多赚钱的机会。1978年11月中国改革开放，又是一个极其重要、影响全球的事情，要是你不相信中国改革开放，你没有投身在这个机遇里面，恐怕你也失去很多的机会。又过了大概十年，柏林围墙的倒塌，释放了很多军转民用的东西，又是一次人类结构性的改变。
二战之后70多年来，也没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我个人认为，今天已经又来到一个临界点、来到一个转折点。我所说的临界点和转折点，不是指刘教授刚才谈到的经济低迷什么时候转折再上去，那个我不懂，我认为更重要的乃是人类来到了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临界点，不只是经济，要是我们还以为现在发生的事不过是循环性的改变，就会被它改变；要是把它看作结构性的改变，那就是长时期的，酝酿也是长时期的，是已经知道、可以知道。要是没有把这个趋势看清楚，就不仅仅是不能赚钱的问题，而是可能面临亏本。
我最近在台湾有个演讲，主持人请我用一句话总结对今天世界的看法，我说：“今天是保命、保本的时间，今天绝对不是大发展的时间! ”这个没抓住，恐怕你就不容易保命，也不容易保本。
我已年逾70，看的事情也不少，世界的大事我也研究了几十年。最近的观察与思考，叫我得出的结论就是：不只是经济，而是人类社会已经来到另一个极其严重的临界点。我举四件事，最后再加第五件事，那才是我真正心底里最担心的事。
第一，科技发展产生的巨大变化，而科技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可能慢慢超过正面影响
最近这十数年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六百年前的文艺复兴开始，无可否认，科技的发展增速了不少；到了工业革命，增速又多了一点；我担心的乃是，今天数字化的社会，增速已经达到了极其陡的一段，就是英语中的J-curve的中上方，太陡了，愈来愈可怕。
从文艺复兴算起的六百多年来，从工业革命算起的两三百年来，科技基本上为人类带来极大好处，当然也带来一些不良影响。譬如说二十世纪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出现，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从前杀人是一个人杀一个人，二十世纪中叶之后是一个人按一个钮，一个城市就被毁灭。当然科技的发展有好有不好，但总体来说，不好的算是控制住了，好的对人类带来极其正面的影响。然而，我个人认为，今天科技的发展速度快到一个地步，是个人和社会都很难承受的。
举个例子，我最近跟哈佛大学医学院的一位教授聊天，他跟我说：你知道哈佛大学本科生有百分之多少需要心理辅导、精神辅导？我以为我知道这个数字，因为我研究过这个问题，耶鲁大学在7、8年前的数字已经达到60%-70%。然而该教授跟我说，现在哈佛的数字是80%，5个人中就有4个需要某程度上的心理辅导。这种情况与科技发展有关吗？不要说作为普通老百姓的你我认为有关，科学家、社会学家也都认为与科技发展有关。
科技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我认为是好坏东西，好的我们都知道，坏的知道吗？Bill Gates曾经说过：世界上很多聪明人，为什么没有更多聪明人去研究科技为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生物科技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好坏东西，当然有很多好的影响，我家在生物科技方面有很多投资，但是生物科技带来的道德问题是人类从来没有面对过的，社会问题也好、个人的道德问题也好，是人类没见过的。
总而言之，我认为科技发展的增速已经到了J-curve很陡的部分，人类很难适应，社会也很难适应。也就是说，很可能科技带来的负面影响慢慢超过了正面的影响。不要说我反科技，我靠科技赚了不少钱，我喜欢科技，但是正如Bill Gates所言，科技带来的负面影响，人类没有好好面对。这是第一点，而且是不可逆转的。
第二，气候变化：西方是污染世界的原创者，发展中国家紧随其后且有超越的趋势
我们家住在港岛山上，但是我想搬到海港边上，就买了一套房子，在70多层高，我跟太太说：麻烦你去买一个吹气的橡皮艇，气候变化叫水位高涨，在70多层打开窗就可以划船出去。当然这是讲笑话，但是这个笑话确实带出一个很真实的问题。
西方绝对是污染世界的原创者，可惜的就是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追赶得太快了，而且超越了他们，现在中国变成全球第一污染的国家。欧洲是全球最注意这个问题的地区，所以欧洲政府也好、民间也好、企业也好，对这方面花了相当大的功夫，值得我们仿效，日本做得也很不错。
中国发展得晚，污染世界污染得晚一点，但确实好像没有明天的样子。还好中国从国家领导人开始，就意识到不能为子孙后代制造极大的难处，所以今天就要开始保护环境。基本上像中国这样的大国，保护环境的意识相当强，而且有行政能力，可以做很多事，但要平衡环保跟发展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中国在这方面是比较觉醒的。
美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美国民间特别是大企业，对环境保护做得非常不错，但政府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政府分两边，在国会里一边是共和党、一边是民主党，两边大不相同，但是总的来说，政府绝对落后于民间、落后于大企业。民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最近在美国德州待了六天，德州在以往几十年里变成了共和党大本营之一，我跟当地最大之一的企业家聚旧，是认识了三十年的老朋友，大家谈起这个问题，我很快就意识到，再说下去，三十年的朋友都没得做了。我意识到在德州，在共和党占主流的红州 Red State，对这件事的看法，与东北或加州由民主党主政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美国在这方面是有一点精神分裂的。
所以我说，很可能中国在环境保护方面有突破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不管是美国、欧洲、日本、中国还是其他国家和地区，大家都是同住一个地球村，任何人破坏环境都会影响别人。
第三，整个世界的能源格局大洗牌
接下来是两件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大事。第一，整个能源的格局跟从前几十年的完全改观了，重要的原因是俄乌战争。1697年彼得大帝带了一帮人到欧洲去，要往西看，要向西欧学习；1703年建都圣彼得堡，把首都从莫斯科搬到那里；从那时候开始到去年的319年以来，俄罗斯跟西欧的关系总体来说算是平安无事。俄罗斯不仅学了西方很多东西，也帮了西方不少忙，拿破仑打到俄罗斯就打不下去了，纳粹也是如此，叫欧洲不至于被任何一个国家吞掉。此外，俄罗斯在文化、艺术方面的成就，就如文学、音乐、舞蹈等，也丰富了欧洲不少。
但是319年之后，欧洲终于对俄罗斯说: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跟我们不同宗、不同族，欧洲不再接受你，这就逼着俄罗斯要另找出路。俄罗斯是一个单一行业经济体，主要是靠能源，林业、矿产都不错，但相对于能源还是很小的一块，所以能源格局的改变对他来说是要命的，现在连北溪二号天然气管道都被炸毁了，能源再不可能卖到欧洲去，政治上也不允许俄罗斯再卖到欧洲去，那怎么办？只能够往东看，特别是中国，当然也包括印度。
讲一个小故事。2015年我被邀请去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做演讲，那是普京的老家，大会每年大概有9500人参加，号称万人大会。在那一年的万人大会上，只有一场是讲亚洲的，是我和另外一个人发言，后来发现加了一个人，这个人大名鼎鼎，就是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先生（Kevin Rudd）。你猜猜，在一个万人大会上，唯一 一个讲亚洲的环节，多少人出席了？来了27 位。当天下午他们把我邀请到大会上，因为普京总统要找4个人，分别代表美洲、中东、欧洲和亚洲，我是被拉上去的，因为没有亚洲人。我在大会上问：普京总统，我相信你一定是一个很有远见和战略性思维的人，必定很认识亚洲的潜力。但看來俄罗斯商界的朋友们看法有点不一样! 过往30年左右，全球经济增量的40%来自于一个区域 —— 亚洲，总量的30%-35%来自于一个国家，就是中国，那么为什么今天早上讨论亚洲的唯一环节只来了27个人？由此可见，在2015年的时候，俄罗斯对亚洲绝对没有兴趣，恐怕还有一点瞧不起亚洲。
总而言之，现在因为俄乌战争，导致能源格局的改变，逼着俄罗斯不得不往东边看，这岂不是改变世界的大事？不是结构性的改变么？近一两年在西非和中非有七个国家，都有政变，为什么？都是俄罗斯在背后操纵的，因为那边是产油的，产油的地方越麻烦、越出事，供应就越容易中断，石油价格就会上升，那是俄罗斯唯一能够赚很多钱的方法，所以它绝对不会放过产油的地方，因为它自己是能源大国。
现在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欧洲被逼得要向美国买天然气，现在的价格听说比俄乌战争前向俄罗斯购买贵4倍，你说欧洲人欢喜吗？非常不欢喜。那他们还能向谁买？以色列和埃及。以往十数年，以色列和埃及都发现了相当大的离岸气田，是在东地中海盆地，听说埃及的气田比以色列的还要大，并且在意大利能源公司的协助之下，盖了一个很大的液化工厂，好方便运输。最近半年我去了中东五六次，最近一次听说埃及的气田因为经营不善而停产了，那么欧洲就更要靠以色列。
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不向中东看是没天理，他一定会染指中东。以往的十几二十年，俄罗斯反复对叙利亚进行轰炸，但都是进去了不久又出来了。为什么？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美国人还没完全离开该区域，须然已经在离开的过程中。第二，俄罗斯不够钱。
今年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以色列、埃及四个国家的部长级以上官员都跟我说，美国不再参与中东区块的重要决策。二战之后，是否听说过白宫打电话给另外一个国家领袖遭拒接两次？沙特的MBS还有阿联酋的MBZ，他们不是改天预备好之后再回电话，是不接电话，二战之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十月七日哈马斯屠杀以色列平民之后，拜登去了特拉维夫，之后要求在约旦的阿曼，跟约旦、巴勒斯坦、埃及三个国家和经济体的领袖见面，他们都说不来。这也是美国在世界上相对的失利。
千万不要以为美国衰败，美国不是衰败，只是回归孤立老路。全世界大国中只有两个有资格退出世界舞台，因为它们地域广，自然资源多；一个是俄罗斯，第二个是美国。中国不行，因为能源不能自足，粮食也要小心。所以千万不要搞错，以为美国衰败了，美国不是衰败，只是相对的失利，因为别人某程度地上升了，不是美国下来了，不过两者的差距接近了一点。无论如何，美国部份退出中东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我看更重要的还在后面。七八年前我就跟基辛格讲过: 我认为美国早晚也会退出欧洲。美国的退去，能源格局的改变，在在都是结构性的改变。
第四，世界的碎片化
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另一件大事乃是世界碎片化。这是极其严重的事。二战之后基本上形成两大阵营，两个阵营相对简单一点。其中一个阵营不大参与世界国际贸易，就是前苏联；还有当时的小老二，就是中国，现在却成了老大哥。西方世界基本上是另外一个光景，这个格局比较简单。不像今天世界碎片化那么复杂。碎片化的一个大原因，乃是中美关系的持续恶化。
很多内地朋友认为，美国的退去正是中国的机遇，要做世界老大，还好国家领导人没有这么想。大约9年前，我刚请了陆克文先生加入了美国的亚洲协会。在一个当地的会议上他访问了我，我就发表了一个意见：作为一介草民，一个商人，我认为中国是很愿意做世界老二的。对于西方人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自己一有机会就要做老大。会议结束前，主持人请在坐的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评论我的发言，崔大使站起来说：“中国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了不要做老大，因为做老大是很昂贵的。”当时我心里想，还有第二个原因崔大使没说，就是中国做得了老大吗？然后崔大使又说：“中国最好就做老三、老四，韬光养晦。但有天起床发现现在是老二了，老二原来那么危险，右转老大打你一记耳光，左转老大又打你一巴掌。”说完了他就坐下。真有外交家的风范!
总而言之，美国要退出，中国也不愿意干，当然你不愿意干，别人还是会把你看作老大。别人怎么看不是最要紧，你千万不要自己以为你就是老大。如果你是老大，你就做老大好了，千万不用说，不要那么笨。总而言之，世界的碎片化恐怕是免不了的一件事，老大要打老二，没办法。
刚才刘宁荣教授在分享中提到，重置全球化需要“四个不”和“四个保”。我同意“四个保”，但是对“四个不”有一些别的看法。为什么？因为“四个不”都不是中国能控制的，美国有资格想那四个事，中国还没资格想那四个事，也不到中国说，所以说了等于没说。千万不要想当然，要知道你自己是谁，要知道你站在哪，千万不要把你的脑子扩大。总之中国不会取代美国，也不可能取代。世界没老大时，就会乱七八糟，这就是碎片化。
第五，今天的世界，人类经历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道德标准下滑
前四点都是我非常担心的事，不过第五点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我知道在座不少人可能不同意以下的话。没问题，你相信你相信的，我相信我相信的。
今天的世界，特别是以往十几二十年，人类经历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道德标准下滑。什么标准你自己定，但总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道德标准下滑。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但有一些人走得快一点，另外一些人走得慢一点，差距就越来越大。
我是全世界到处跑的人，我经常去印度，相信很少香港人能够把印度27个州都數出來，并且讲出每个州的所在 。疫情之前，俄罗斯、乌克兰、拉丁美洲我都常去，东南亚、北美洲和欧洲就更不用说了。世界上人口第一大国印度，第二大国中国加起来28亿人口；伊斯兰国家17亿人，三个加起来是45亿人口；还有俄语世界，把这4班人加起来，大概有50亿人口，就是全球人口的60%左右，他们的社会所认同之道德标准，基本上跟西方人认同的道德标准是相当不一样的，我在这里不说谁好谁不好，但总而言之就是不一样。
那么，道德的大多数在哪？大多数乃是那4班人。从前什么是大多数？声音大的、说话多的，就是大多数。今天的世界，大多数就是大多数，点人头多的就是大多数，现在世界道德的大多数是那50亿的人口，跟另外以西方为主导的道德非常不一样，这是很严肃的事。
最后我以个人的小故事总结。12年前我跟大儿子在武汉，那时候我們在观察看现在武汉恒隆广场的那块地，晚上睡觉之前，我跟儿子说：”真不羡慕你们这代人，我这代人是最幸福的。”12年前我刚才说的好多事情还没发生，但我已经意识到，很多相当难的事情，都叫世界往错误的方向走。我们都喜欢听好话，听了我这些话是会不高兴的，但是人总不能自欺，今天是保命保本的岁月，不是大发展的时代。
作者简介：
陈启宗 先生
Mr. Ronnie Chan
大紫荆勋贤
恒隆集团及恒隆地产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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