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苦是一件很傻的事

题图：来自作者。

2023 年已经结束了，很多人也许都想忘却它，我却很想感谢它。

这一年于我，意义非凡。

在逝去的 2020-2023，虽然是一场蔓延全球，为期 3 年，损失惨重的疫情周期，但这三年对我这个普通创业者来说，并没有那么的绝望和不安，尤其是眼看其他国家危机频频，我们这里安然不动的时候，内心还是充满感谢和感恩的。

所以纵使全球四大词典之一的《牛津词典》在 2022 年收录的年度关键词是哥布林模式，俗称摆烂模式。但在我周围，疫情这三年大家都没有选择躺平，反而是争分夺秒的抓紧机会，甚至加速发展以期弯道超车。

我也是紧跟时代步伐，在疫情已开始就积极部署各种规划，上线远程办公的作业系统，积极拜访客户调整项目范畴，安抚团队许下不裁员不减薪的承诺，甚至还乐观的从大厂分流的队伍中，挖了几个我认为可以堪当重用的大将，希望可以带来一些新气象，成就一番新伟业。

但是，突然这一切，在 2023 年变得魔幻了起来。

可能在大的格局上来看，所有的决策仍然是伟大科学正确的，但是在事实层面，层层演变下来的动作，就慢慢成为侵蚀人们信心的复杂因素。

也就在这一年，我服务的很多大型企业选择了异常保守的收缩策略，追逐短期的盈利效果胜过以往长期主义的坚守；我身边的很多创业企业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时刻，甚至是疫情期间都没有出现的躺平心态；我认识的不少外籍朋友和高管精英选择了回到海的那一边，而这个现象出现的上一次还是十年前雾霾最为严重的时刻，且很快回流。

我不知道也无法评论这背后的复杂性。

我只能感受到一个个真实的发生，一股股变化的情绪，以及发生在我身上真实的转向。

首先，因为项目减少但没有裁员降薪，经营压力瞬间变大，默默抗下的同时，满心以为大家也会心怀感激和我一起撸起袖子加油干，却发现团队士气不断下降，更因为老大多了开始出现各种微妙的变化，散漫懒惰甚至负能量开始蔓延。

一边是老客户的交付压力，并没有因为加入新的业务老大被卸掉，一方面是新业务的开拓难度超出想象，还调动不出人手只能自己单兵作战。

其次，更令人崩溃的事，原本因为厌恶 political war （政治战争）而创业的人，居然发现自己创办的公司在第 8 年也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是要感谢公司的壮大，让我体会到这份奢侈的痛苦，还是要责怪自己的领导力无方，导致自己陷入这种困境。

层出不穷的内部人民矛盾，不同安抚的团队情绪，让原本就不擅长这项目工作的我，精神压力紧绷到极点。

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外面跑客户跑到八九点，突然被告知团队两名高管发生激烈冲突，僵持不下，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办公室进行调节，信奉对事不对人的我，在面对着两个比我年纪还大的高管说着口不对心的片汤话时，悲哀的发现这个曾经万事万灵的法则，第一次在团队开始失效，而宛如天真孩童的我，却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和经验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

虽然知道新老团队出现了裂痕，互相排斥，无法信任，相互提防，却因为“讨厌冲突”和“盲目乐观”的潜意识，以及无能为力的疲惫与不堪，让我以掣肘具体业务无法一刀两断的借口，暂时搁置了这个事情，以为裂痕会逐渐复合，毕竟闹得不开心影响了公司对谁也不好啊，现在回首看，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他人是创始人最大的幼稚，而当断不断则是创始人最大的失误。

在一些久经沙场的“职场精英”的心中，公司越乱 ta 的价值反而越大，制造管理难题是摆脱业务不力的最佳路径，而当时的我，却对这些风险毫无预警。

十几年的外企生涯，教会了我很多顶尖的专业技巧，也让我看过最规范的管理模式，但是这些都不适合艰难时刻的私营小公司，所以，纵使我看了很多管理的书籍，虽然记住了“爱才如命，杀人如麻”这些道理，听过很多真实的残酷故事，虽然独立创业了七八年，累积了不少项目，知识库和口碑……

我身上的老板气质并不多，江湖险恶不知，人心冷暖不明，心不狠手不辣眼不毒，书生气多江湖气少，专业活好管理力差，更多还像是一个大专家带着一群有着理想主义的好学生做了一件极其需要专业技能的事情。前几年的顺遂，多半儿依赖国运昌盛，愿意花钱做咨询的公司比比皆是，小半儿依赖战略眼光，做对了符合潮流的咨询产品和线上课程，项目多了，人数多了，就自然而然变成了一个别人看起来还不错的公司。

类似的事情陆陆续续变多，应接不暇又痛苦不堪，除了不停地自责和自我复盘之外，我惊恐地发现，已经成立了八年的公司，依然处在一种“一旦 CEO 停下来，就是真的垮了下来”的尴尬地步，不能说不是一场巨大的挫败。

虽然八妹安慰我说，我们这种智力服务型公司都是这样，牛 B 如营销大佬叶茂山也是人走茶凉，很多比我们规模还大的公司创始人现在依然撅着屁股干项目，让我不必自责。

但是骄傲如我，怎么能听进去呢？

毕竟我们从一开始就定位是“品牌界的麦肯锡”呀，不然我们辛辛苦苦每年花上大量时间整理知识库是干嘛？不然我们劳心劳力为每一个新员工安排大量的专业培训是干嘛？不然我们坚持合伙人自己上项目，不能甩给年轻的咨询师挂名又是干嘛？

是的，一开始的我，就是雄心壮志，立志要做一家最好的战略咨询公司，专注在品牌建设和管理领域，希望成就更多中国企业成为世界品牌。

虽然我们这八年服务了不少令人艳羡的 500 强大客户，虽然账面上的数字远没有到红色警戒线，虽然我根本没有凄惨到卖方还债的可怜地步，反而还赚了些钱，获得了一些行业声誉，但眼瞅着麦肯锡的梦想始终遥遥无期，心里的空洞和失落越来越大，身体也跟着一天天更加疲惫。

非常厌倦，非常抗拒，非常灰心，对自己，对人性，对未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和动摇，品牌是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好事业？中国企业到底需不需要品牌这件事？思创客是不是能够实践这个使命的好公司？我是不是一个好的创业者？

虽然还是每天照常去公司上项目见客户，虽然在别人眼里我还是鸡血满满的创始人，虽然还是有各种机会希望和可能，虽然一切如常。

但不得不说，身体是非常诚实的，我开始浑身莫名的出现紫红色斑点，齐痒无比，之前累积成疾的老毛病也一再重返，被家人逼着去医院的我，当时就被医生下了通知单，要留院彻底检查，因为已经发现我的免疫系统出现两个关键指标异常，必须要进一步全面检查，看看是不是有进一步的重大疾病（对，怀疑是前不久离开的周海媚曾经得过的病）。

于是今年八月底，我被强制住进了医院，过上了脱离工作，规律作息的住院生活，同病房的两个大姐都 50 多了，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年轻怎么就得上这病啦。

住院的时候，赶上电视剧《装腔启示录》在热播，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体验到许久没有的追剧快乐，当看到女主角上司在离职时的那段对白，更是被深深触动。

虽然住院期间，不安分如我还偷偷带着同病房的大姐溜出去看故宫角楼，边吃冰棍边享受着午后暖阳，仿佛自己毫发无伤身体安康……

但是心情难免不受到波动，尤其是对面的区域就是肿瘤病房，因为共享一个洗手间和开水房，总能看到一些年纪并不大，但是剃着光头的小姐姐（对，纳闷为啥没看到小哥哥）在走动，佝偻的背影让人看着就心疼又心惊。

▲ 住院期间偷跑出来，去看角楼日落

按我妈的话说，命好的这边还给个机会提醒下，命不好的就直接判刑去那边了。

回想命运真的待我不薄，创业期间三番五次给我各种提醒，都被我胡乱的搪塞回去，也没有给我一记重拳将我打趴倒地，依然纵容着我继续折腾，追逐理想。

坦白讲，这一次得病，也说不上什么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显然这不符合一个顾问长期坚持的理性思考，但确实我发现，这场病恰到好处的成为了一个绝妙的借口，让我得以在创业第九年，将逐渐熟悉且被固化的身份，突然松了绑，甚至有一部分离开很久的自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逐渐重新萌芽。

就像一个老母亲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下来，眼里只有孩子而没有了自己。

没想到，没有孩子的我，也走进了这个甜蜜又痛苦的涡旋，直到第八年，才突然有这一个全新的感悟。

就像那些目送着小朋友不断长大的妈妈一样，终于在笑中带泪的感叹中明白：

这个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亦有 ta 自己的命数。公司一样如此，皆有生老病死。

一心想让自己公司上市壮大，统霸全球市场的创业者，不就是和努力托举孩子走进藤校的爸妈一模一样，疯狂而不自知。

只不过疫情三年，让所有人的步伐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在娃保命和娃保分之间，在企业活下来和跑起来之间，不管是老母亲还是创业者，都不得不选择前者。

借用最近读的马伯庸《大医》 里的一段表述：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着。之前的旧因，正在落实为果；未来的果，此刻也正种下新因。因果涨落，缘数纠葛，无数人的抉择，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风暴。

是的，我们都是时代中的小人物，可以执着地仰望太阳，但却不得不承认，未来的壮阔波澜或跌宕起伏，很可能我们始终一无所知。

很庆幸，我在 2023 年结束的时候意识到：

人生的胜利，不仅仅在于公司的每一仗打的多响亮，也在于自己的每一天过的多快活。

一个人能接受的事情越多，越是自由。反而亦然。而每一种难以接受，都给自己树起一道藩篱，藩篱树的多了，不是迷宫即是牢笼。

这八年，我就用创业这个梦想画地为牢，把自己牢牢地锁在“创始人”这个身份里，而忘了“克里斯”这个人，却忘了，创业的本身是拓展自我的边界，而不是把自己困在一个所谓的角色之间。

出院后，我想通了一个之前打死不接受的事情，一个公司如果因为创始人的离开就能轰然倒闭，只能说明它原本存在的形式就是一个错误。就像一个孩子都成年了还不能离开父母，也只能说明这个孩子本身出现了问题，或者父母存在问题。

于是乎，想通后的我，每天去公司的天数仅限 1-2 天，还先后和家属去了日本，和 eo 去了大连，和爸妈去了港澳，又即兴买了张学友的红磡演唱会，理所当然的留在香港看了一直想看的跨年烟花。

一路肆行，四处莽撞，享受了很多未曾留意的乐趣，原来心无旁骛的晒太阳是这么爽，原来不看手机专心走路的风景这美，原来不带着电脑出差的旅行这么开心，原来和家人在一起拍照的笑容是这么的灿烂。

更享受了久违的独处时光，一蔬一饭的创造，一茶一泡的领悟，一猫一人的惬意，更是机缘巧合，关注了很多以前不关注的传统文化，从李白到苏东坡，从紫微斗数到黄帝内经，从内观禅修到佛学公案，每天腾出大量时间读各种闲书，配着香茶和禅乐，仿佛穿梭回古代和圣贤们对话，突然发现，读懂了很多古诗，共鸣了很多境遇，放下了很多执着，感受了很多自在。

虽然每每和团队通话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精神紧绷，但是强迫着自己不插手不过问，慢慢发现，有些人可以堪当重任，有些人也会自行离去，公司没有垮掉，项目依旧来到，年初就签署了一个新单，莫名其妙中奖了一样，才发现命运自有安排，何必庸人自扰。

怪不得有人说，从科学走向了玄学，不过是每一个成年人一刹那的顿悟。

这一年，很多事情的发生，让大家可以顺理成章的思考一件事：努力是不是就一定有意义？成功是不是就意味着是胜利？

并且能让大家顺理成章的接受一个结果：努力有时候毫无意义，躺平也不是人生可耻的事情，胜利更在于个体的感受而非群体的决裁。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特地翻了翻创业前就开的公众号“克里斯慢写纪”，在创业的第三年基本就停摆了，曾经的新年碎碎念，都变成了一个个年终战略研讨会中的展望与复盘。

而这一篇的复苏，说到底还是要感谢 2023 这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迹象。

《百年孤独》时有这么一段话，记忆深刻：

比起有人左右情绪的日子，我更喜欢无人问津的时光，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独处的时候，安静、自在，不用周旋于别人的情绪，也不必刻意判断他人的心思，自己陪同自己，回归一个真实的自己。

前不久跨年演讲中，又有人引用了晚晴将领胡林翼的一句古诗，“世自乱而我心自治，斯为正道。”

不管是哪一种表达，都带给我勇气与释然。深深地感谢逝去的 2023！

有人说，这是荒诞的时代之路，

这是魔幻的现实主义。

但，也许正是这股荒诞又魔幻的力量，正在为我们打开一道宁静而和谐的裂口，让我们重新认识那些熟悉的事物，发现许久未经发现的宝藏。

人生是一片狂野，没有既定的轨迹。

创业是一种身份，不是全部的自己。

这一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

谢谢你，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