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一个围棋女孩的突围

策划｜《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是战鹰，一名职业围棋棋手，现在也做围棋直播和解说。

不知道现场在座的大家有多少人会下围棋，或者说对这项运动感兴趣。我今天想做的，就是通过这十五分钟，让大家听听我的故事，对我们这些下围棋的人更了解一点儿。

我从6岁就开始学围棋了，一开始只是少年宫的兴趣班，但学了半年，就在我们河北省的围棋比赛中拿了同龄人组里的第六名，爸妈觉得是不是有些天赋，就开始有意培养。

等到了8岁左右，省里比赛我就能常常夺冠，我的围棋启蒙老师很郑重地建议我爸妈，可以考虑让我试一试走职业。如果想走职业，意味着选择了一条窄路，不再去学校上课，专心学棋。

我们家其实没什么围棋背景，我爸爸是开战斗机的，妈妈是老师，他们很勇敢地做了决定，就觉得孩子有天赋，不能耽误孩子。为了培养我下围棋，妈妈办了停薪留职，我也休学了，我们俩的世界就开始围着围棋转。

先是在河北省内学，我妈带着我，听说哪里有好的职业老师，就去找人学棋，把河北省的高手都找完了。后来，她又带着我来到了北京的道场学棋，开始进入一个更加残酷的生态圈，那一年，我12岁。

在北京，我们从早上8点半就开始训练，一直训练到晚上8点半，中间吃两顿饭，晚上8点半回家后，家长还会督促你再接着练，练到10点半甚至11点，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8点起来又是新的一天，天天如此。我记得有一天，我和同学在中午吃完饭去买了一个冰淇淋被我妈妈碰到，她都会觉得，怎么没有把时间花在学棋上。

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挺压抑的。我们围棋老师也说，有时候看到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明明应该是在人生中最外向、最有活力的时候，但是一个个在道场，好像是来这里修行一样，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必须压制自己的欲望。

我印象很深，15岁那年，我人生中第一次去 KTV，会感觉好像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我真不是一个乖孩子，而是一个很差劲的孩子，就有那种负罪感。

而这一切的压力来源，都是为了应对围棋世界的高考——定段赛。你只有通过定段赛，才能成为一名职业棋手，那相当于一张职业围棋世界的入场券。我刚才说过，选择成为职业围棋选手，相当于选择了一条窄路，而定段赛就是这条窄路上的一道窄门，这道门究竟有多窄呢？中国围棋协会自1962年成立至今，只产生了1000多名职业棋手，也就是说，在过去62年间，只有1000多人通过了定段这道窄门。

我的定段之路也很不顺利。从12岁来北京，到19岁真的定段成功，这中间，我冲段8次。

我内心是喜欢围棋的，这是一种极致的脑力较量。作为棋手，我们不说话，只是在棋盘上下棋，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力量，就是那种刀光剑影于无声之中产生的魅力，有时候挺让人着迷的，不然纯强迫，我也不可能坚持得了这么多年。

但那近8年的时间，我感觉像是在走独木桥。道场里都是五湖四海来学棋的同学，他们可能跟我待了一个学期，一年，甚至几年，某一天他们突然就离开了。经常会有这样的朋友，某个期间你们玩得很好，过了几个月她就不见了，然后你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很多人都放弃了，特别是当孩子成绩不好的时候，从孩子本人到家长都会觉得，我们要不要回老家？要不不学了，回去上学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再晚两年连学都没得上了。

冲段这些年，我一到定段赛就很容易心态失衡，想赢怕输，瞻前顾后，技术很容易变形，也很难享受围棋的过程。当我输得特别多的时候，我甚至会开始讨厌围棋，因为那种沮丧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抚慰的的。

状态特别差的时候，我也很认真地考虑要不放弃，在这种时候，我父母给了我很大的支撑，他们一直百分百相信我，从来没有说过放弃。

2014年定段赛，是我第八次参加定段赛。那次，我下了13盘棋，前几轮都调整得非常好，但是最后一盘棋，我布局下得不好，上来就不行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

可能因为我稳住了心态，还有我的坚持，最后那次定段赛成绩出来，我是赢九盘棋里面小分最高的，当时只取5个人，而我刚好排名第5名。

我终于定段了，走过了那道窄门，成为了一名职业棋手。这么多年的梦想成真的那一刻，我大脑麻木的，以前我经常会做定段成功的梦，在梦里巨高兴巨喜悦，等到真正定段会发现毫无感觉，就坐在那整个人都呆了，这是真的吗？我成职业了吗？我愣了两天左右才渐渐回过味来，我是职业棋手了。

成为职业棋手，就像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但这个新世界的路，也是崎岖且艰难的。

19岁成为职业棋手，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要拿全国冠军，希望能够在一些比赛打败外国棋手，为国争光。定段的前两年，我还带着一种「这是一个新的领域，爬起来还挺带劲」的冲劲，等到第三年，就有点爬不动了，感觉怎么这么漫长，我一直在爬，但是看不到尽头。

2018年，我24岁，当时也没有队要，但是又想下比赛，因为不下比赛就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快结束了。我找到北京道场的老师，对方答应让我去下比赛，但第一场我就输了，晚上一起吃饭，老师用一种伤仲永的语气跟我说，战鹰，你小时候多优秀啊？小时候棋下得多好，你现在怎么都赢不了了？那种时候真的特别想哭，我怎么混到今天这一步了？

那个比赛我一盘没赢，7 连败，我都没脸见那个老师，人家给你一个比赛的机会，你下了一个这么烂的成绩，那段时间我心态崩了，对围棋的失望不断累积，我就觉得，我也努力了，但好像有些时候，努力并不能得到回报。

之后三年时间，我尝试了很多，学韩语，去韩国的道场学棋，学直播，给城市围棋联赛做直播，但都都没什么起色，我的人生好像卡住了。围棋成绩说好它一点也不好，说差又还能赢一些人。

2022年4月，我27岁了，我觉得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我要为我的未来做考虑，我还要面对房租和生活的压力。我就联系了一家围棋培训机构，面试好了，下决心要转行。

当时，我的B站粉丝只有四万七千多，就在我等着入职做老师的那半个月里，我想着努努力直播，每天涨粉300，凑够五万粉丝再入职，以后也没时间播了，就当做去教棋之前，和这个账号做最后的告别。

但命运真的很神奇，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命运的齿轮开始了转动。

就在我入职前几天，我在直播时和粉丝互动，有粉丝怂恿我去看贴吧里对我的评论，看我会不会「破防」，我当时心想，我都决定不下棋了，还有什么能伤到我？于是就点进围棋吧看大家对我的评价，结果看到有一位棋友，他在别人攻击我的留言下面替我说话，说：「战鹰直播怎么了，她靠下棋又挣不到钱，只能靠直播，不然还让人家怎么生活？」

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一下就顿住了，它过于真实，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安慰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很不错了，但看到这条留言的时候，它把我一切的伪装和自我安慰都撕开了，直戳我的内心最深处。我真的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当场就哭了。

但我没有想到，就是这条「破防」的视频，一下让很多人认识了我。他们会觉得很真实，可能很多人都有努力而得不到回报的时候吧。在那之后，我的直播间越来越多人，这中间我还消失了10天，去比赛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诶？这些人怎么还在？那时候第一次感受到，好像有很多人在看我，好像有很多人盼着我回来直播。

当时我就决定，要不推迟一两个月去教棋，给自己一些时间试试直播，当时已经快年底了，我们都以为，能撑到开年就不错了，结果播着播着后面越来越火，我的粉丝越来越多。我好像可以做一个全职的围棋主播了。

我挺喜欢围棋直播和解说的。可以和大家解说围棋，也可以和大家聊棋手的日常，聊和围棋有关的趣事。

我记得前几年，有个电视剧剧组找到我，说他们要拍关于围棋的故事，想让我去教一下女主角下棋。见面那天我稍微拾掇了拾掇自己，穿了个红裙子，戴了个耳环，洗了个头，化了个淡妆，我就去了。

结果我坐在那儿，演员推门进来，进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围棋职业棋手这么时尚」，感觉她完全被惊着了。她还和我说，她以为下围棋的一般都住在深山里，穿个大褂，每天修身养性，仙风道骨的，当时我就意识到，有太多的人不了解围棋，也不了解围棋棋手真实的样子，围棋普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我直播的初衷也很简单，我就是想把围棋掰开揉碎了讲给你们每个人听到，你们每个人都能听明白，这跟你会不会下棋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的一个愿望。

我觉得我很幸运，我还真走出来了，真的越来越多人因为我关注到围棋，喜欢围棋。

最后，我想分享一个关于我名字的故事。

很多人一开始在网上看到我叫战鹰，都以为这是个网名，其实这是我的真名。我父亲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和我妈妈商量好了，生下来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战鹰，鹰击长空，他们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勇敢、不要轻言放弃的人。

小时候的战鹰

我想，目前的我，应该是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从12岁那年来北京学棋，到今年，差不多17年，这17年中，有太多的时刻都在放弃的边缘，但最终，我都没有选择放弃，用北方话来说，我就是觉得，得再想办法蛄蛹一下，坚持一下，或许结局就会真的不一样，就这样，在7次定段不成功的时候，我又蛄蛹了一次，第8次，我终于通过了定段赛，后来，在就要放弃决定转行的时候，我也蛄蛹了一下，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围棋之路。

而在所有这些经历中，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体会，就是要学会快乐，要让自己拥有快乐的能力。

很多人说我快30岁了，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还有一点童心。其实，从去年决定转行开始，我不再天天训练下比赛，我感觉我的天性确实得到了释放。我会去做很多我小时候没能做的一些事情，吃小时候没能吃的一些东西，玩我小时候没能玩的东西，我在重新过一遍自己的童年，能不快乐吗？

但其实我本质上也是那种很乐观的人。之前每次输掉定段赛，我就会安慰自己，我们就再回去学一年又怎么样？你已经很棒啦，你的成绩已经很好啦，你已经很努力啦。这些话基本每天我都会在心里面对自己说。

包括「破防」那天，我等到下播了之后，大概是10- 15分钟左右，我也就冷静下来了，日子该过依然要过，明天你该干嘛干嘛，该努力依然要努力。

我其实很容易满足，就是命运给我什么，我都会觉得这个是最好的。我会告诉自己，它挺好的，它应该是我现在最好的选择。凡事发生皆有利于我，我常常这样想。

而这些，也是围棋给予我的。

我记得小时候在少年宫，很多女孩的首选都是唱歌跳舞，我小时候就常常被说，好好一个小女孩，长得也好看，唱歌跳舞多好啊，天天在棋盘上跟人勾心斗角。但我真的觉得，学围棋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它塑造了我的世界观，也让我学会什么是「平常心」。

这3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人生好像忽然变得开阔了很多。原来年龄带来的不仅仅是压力和困扰，也有机遇和沉淀。现在，如果有机会能对过去的自己说一番话，我想说，开心一点，不要总为眼前的棋局郁郁寡欢，不必着急，也不必迷茫，要相信，总有一个地方会让你绽放自己。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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