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湾最大的催收公司工作的那八年｜ 故事FM

你好，我是爱哲，一个收集故事的人。

今天的节目开始之前，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故事开放麦」本周末就要回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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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故事开放麦」将会携手华夏基金，在全国不同城市和地区开展线下活动，可能是上海，可能是成都，也可能是深圳或者广州？你希望我们去哪里？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告诉我！

在今年的主题系列活动中，我们将关注养老话题、探讨对未来的规划，我们也会共情困惑和犹豫，尝试着和你一起寻找答案、展望明天。我们相信，共享信息、互通有无，能让你我在通往未来的路上走得更踏实，「变老」也因此不再是一件令人焦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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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按：

说到讨债，你的脑海里会浮现出什么画面？

新闻报道或影视剧里常有泼鸡血、堵门、墙壁喷上红色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或者一群花臂光头的彪形大汉闯进家中围堵孤儿寡母的画面......这些涉黑的催债行为肯定是违规违法的。

今天的讲述者大星的工作经历可能会完全颠覆你对催债行业的印象。

大星在一家完全合法合规的台湾催收公司做了长达八年的催收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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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大星，现在是一家外资企业中国区市场部的负责人。

我是 2013 年大学毕业，毕业之后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家台湾最大的催收集团实习。目前做了 8 年的时间，这家催收集团是中国台湾（以下缩写为台湾）的公司，客户群体也都是台湾人。集团的高峰时期大概有 600 多号人。

我记得是在 2013 年的过年之前，我们就开始找实习。因为当时学校规定说最后一年的下半学期要找实习工作，因为要签三方协议，你有实习才能够顺利拿到毕业证。

记得那个时候我在宿舍里面投了很多简历，也面试了好几家，但都觉得不是很适合。突然有一天，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应该是一个 HR ，声音比较温柔，她说：「你现在是不是有在找工作？」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拿到我的电话的。

她说：「我这边有份工作是话务员的工作，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面试？」

当时我也是着急找实习工作，因为马上要过年我们要回家了，我想着要不然去看看也无妨，所以当时就答应了。人事有交代我们面试的时候一定要穿正装。我记得那时候在学校我还没有西装。我也很重视，所以就特别去找舍友借了一下他的西装。当时穿起来还蛮合身的。

当时去面试的人还蛮多的，大概有三十几个。里面有应届毕业生，有我们学校的，也有一些年纪比较大的职场人。我看大家都是穿正装，所以这个时候其实我还蛮紧张的。

一开始 HR 会给大家发一份问卷表。里面关于性格测试的大概有五六十道题，每个人开始在那边填测试题。后面我知道这个是叫霍兰德职业测试，因为大概每隔两三年我们会测一次。其实这个就跟现在比较流行的 MBTI 差不多，只是说霍兰德测试它可能比较偏向职业适配度这方面。填完之后他们会进行打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通知念到名字的留下来，没念到名字的话就回去等通知。实际上没念到名字，这个问卷就是不过关，就被淘汰了。大概剩下 20 个人， 10 个人被淘汰了。剩下 20 个人就进去第二轮的面试。第二轮面试是有两个面试官来群面，一次大概是 5 个人，会问一些基本的问题跟自我介绍。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其实已经准备了好几个小时的自我介绍，所以我第一轮表现还是可以的，我就很顺利的过关。

又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大星脱颖而出收到了 offer ，虽然对即将迎来的挑战还一无所知，但至少自己有了一份工作，拿到毕业证算是稳了。

我记得入职的那天是 2013 年的 2 月 18 号，大年初九星期一，早上 9 : 00 上班。进到公司第一眼，我的妈呀！你能想到那个场景就是像《华尔街之狼》里面，小李子去推荐股票的那家公司里面的场景。有些人站着，有些人坐着，有些人大声讲话，有些人躲在办公桌下面打电话，有些人看起来很亢奋……。我当时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公司，整个氛围跟外面的安静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 图 / 入职培训

进了公司之后，就开始为期一周的入职培训。其实在培训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原来这家公司是台湾的催收公司，是做台湾电信公司跟银行的一个债权催收的业务。我们的客户全部都是台湾的客户，客户是台湾的，公司也是台湾的，跟大陆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只是我们公司是在大陆的一间分公司。我们是从电信的案件开始做起的，所以培训主要是以培训电信为主，其实后面还会涉及到银行卡债的贷款。

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会进入一家催收公司。第二天反应过来时，我更多的是怀疑这家公司到底是不是诈骗集团。其实前半个月我还半信半疑，记得后面我还打了 114 ，去查这个公司到底有没有记录，后面慢慢的知道原来确实有这样的公司。台湾地区估计有几百上千家催收公司，但是设在大陆地区的很少，我知道的就两家。

台湾人为什么会欠电话费？是因为他们的电话更多的是跟我们信用卡一样先消费后再付账单。就是因为有提前消费，有账单产生。很多用户，他可能没有去处理账单就会产生这个费用。我们当时处理的电信公司有台湾大哥大、远传电信、泛亚电信这些比较知名的台湾三大电信公司，就像我们这边的移动联通跟电信一样。

培训是一些基本的内容，包括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讲。其实公司要求还蛮严格的，凡事都有一个流程，包括你不能去恐吓、威胁债务人，这些都是有全程记录的。我们公司有一个稽核部门，大概有一二十号人员专门做线上稽核，可以理解为线上监督。你全程的录音他们都在听的，你到底跟客户讲了什么东西，有没有讲到一些公司不允许讲的字眼，你讲了一旦被稽核出来，事情就会比较严重，轻则可能就通报处分，记过，重则罚款。很严重的情况还可能会被开除。

大星工作的这家台湾催收公司收购了很多台湾的银行的债权包，也有一部分是银行和电信企业委托他们公司去催债。

为什么台湾催收公司会在福建开设分公司呢，大星说原因有两点，一是福建口音、语言习惯和台湾类似，容易取得客户信任；二是台湾很多人都有欠债的情况，再加上台湾人口少，是个熟人社会，如果催收人员辞职流入社会不便于管理；另外台湾企业的薪资当时对于大陆员工来说算是可观的，基本转正基本工资就能拿到 20000 元左右台币，换算人民币有 5000 元左右，提成还另算。

但是，培训完第一周，大星就萌生了退意。

记得第一个礼拜我每天打 200 多个电话，疯狂的打电话，但一分钱都追不回来。所以我想说要不然我再给自己最后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还是催不到那我就不干了。

■ 图 / 业绩检讨

这个案件让领导也觉得这个新人蛮不错，也算是当时的一个成功案例。我们有大早会，就是所有的催收员七八十号人站着，然后请我上去分享这个案例到底是怎么成功。大家就给你鼓掌。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慢慢的有信心了，而且找到那个感觉了。这一个契机让我没有离职，继续了我的催收工作。

从那开始大概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我记得当时我还去买了一本大陆地区的催收宝典，学到很多心理学、怎么去跟客户沟通这样的案例。然后又一样的不断的去听录音去学习，去看成功案例。经过三个月的磨练，接下去我就开始开挂了，在新人达成率排行，我记得我每个月都是第一名。

由于职业特殊，很多新人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自己，再加上本来就有不少人绩效考核不达标，所以新人入职第一个月淘汰率有 50 %，而第一年会达到 90 %。

同一批入职的员工，最后只剩下大星一个人。而大星也因为表现出色，从实习期的底薪 2000 块钱，很快翻了 10 倍。

这家公司它的激励做的还蛮好的，每天会有战报，上面会有你的积分。它是按积分来算你回收了多少金额，达成率多少，你的排名是第几名，每天都这样。当你每天都看到自己是第一名，每天会叫你上去分享，这个时候你就会陷入那样的一个虚荣的状态，觉得好像我还可以。到了还不到一年的时候，我就被晋升成组长。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小组里面，很多人的案件催不进来，领导就让我来协助打配合。很多他们搞不定的案件，我可能打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公司这个时候就升我做组长了。那会儿我的收入很快就翻到了一开始实习的 10 倍了，所以就更加不想走了。当时我记得身边刚毕业的同学，他们的收入大概还在四五千的时候，我的收入已经是好几万了。

■ 图 / 大星在台上主持大早会

电信类案件只是刚入门的基础业务，随着职位的上调，大星业务范围也有了升级，要做更有挑战性、佣金也更多的银行类也叫卡类案件。

电信类案件的负债人负债时间最多也就几年，金额上限也就三四万，而银行类案件金额可以从几千到上亿，负债时间从上个世纪80年代信用卡传入台湾横跨至今40多年，负债人的年龄也从清朝时期一九零几年出生的到90后00后都有，职业也很丰富。

作为公司的二号位、部门老大，大星除了管理还要有自己的业绩。之所以说这份工作合理合法是因为银行类的催收工作不是通过恐吓、暴力执行的，而是通过法务流程进行的。首先要沟通，沟通无果就要调负债人的最新地址，然后寄律师函、对方签收后才能到法院起诉，法院承认了这笔债务催收员才可以去税务部门查对方的财产、房产等等，查到后才能发起强制执行、走拍卖流程。

但这当中会有很多狡猾的债务人隐匿财产。

■ 图 / 台北总部楼下

作为催收员，大星投稿时跟我们说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除了无奈的、搞笑的、惊奇惊险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善良与温暖。

有一个我的债务人，大概 40 多岁的女性，欠银行的卡债。我们当时也对她发动了法务执行，所以她有财产被执行了。但是那个财产其实是她父母亲过世之后继承给她的财产，房子也很破，因为我们执行时是可以看到房子的照片的。

执行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癌症，因为有些执行的案件我们不跟债务人联系，等到她被执行完之后她会跟我们联系，然后她就跟我说了她的情况，她癌症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是末期。她也没有收入，就靠一些补贴，算低保户。她一边讲一边哭。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出于规定，我不可能因为她这样讲就给她撤案。所以我第一步是先让她把病历证明传真给我，传完之后我看到她的情况确实是真的，因为都有诊断证明。我也是于心不忍，就跟她说你放心，这个事情我想办法帮你处理。法院执行的案件，我们催收员是有权利做执行，也有权利做撤销。只是公司会去看，你如果莫名其妙的撤销，公司一定会说你花了这么多法务费用为什么撤销？

所以我让她传证明，就希望有这些证明我可以去说服公司。所以当时传完这些证明之后，我就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你这个情况确实我也很同情，我帮你想办法把这个案件撤销，你好好治病，不要想太多。

这个案件后来我就撤销了，还给公司写了一个说明，解释了这个情况。我还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法院书记官说这个案件我们要撤。一旦撤销，等于说你就没有回款了，可能后面又会转到下一个催收员甚至到下一家公司也有可能。所以我在催收记录上面会写明她的一个状况，债务人癌症多少年，生活困难确实没有收入，我把这些记录写清楚，然后法院确保已经撤销完成了。

然后我就打电话跟债务人说，你的事情我帮你办好了，你不用担心了。以后如果有人打电话给你，你就跟他说实际的情况。而且我也把你的状况在催记里备注了，其实大部分人看到这样的一个记录，他们也不会去联系你。哪怕真的联系了，你可以跟他怎么怎么讲。

这时候债务人她又哭了，爆哭。她一直说谢谢你，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一直说谢谢大概说了好几分钟。我就跟她说，反正现在事情也处理好了，你就好好养病。身体好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去工作了，到时候再来想办法处理。我也不能跟她讲的太白说你都不用管了，这个也是不合规的。

这个案件大概就这样结束了。每隔几个月我都会打电话去慰问一下，看她情况有没有好转。虽然这个案件主动撤回也没有回款，但是每一次跟她打电话，我觉得比回款更开心。因为每次问她的时候，她都说最近还不错有好转。我会想办法让这个案件在我身上多留久一点，因为在我身上留了，就没有别人去打扰她。

采访时大星提到了催收工作就像《网络迷踪》这部电影，很多时候要化身侦探，在社交网络中寻找蛛丝马迹。

做了 8 年的催收工作大星也在考虑自己的职业发展，难道要干一辈子催收员吗？至今他都不敢跟父母具体说自己的职业是什么，包括有了小孩之后背负了更多的责任，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成为了大星新的追求。

虽然这份工作收入还行，但你接触到的这些客户其实都是很负面的情况。我想大部分的人并不会故意去欠债，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他们特殊的一些经历，甚至有些人是因为家人生病才去办卡就为了给家人治病。这样的人我们虽然联系到他，像我之前一样给他撤销案件、给他打折、给他想办法处理，但是话说回来你一旦去联系这样的案件，其实你就已经打扰到人家了。不论你后面怎么去帮他，你终归是打扰到他了。所以这也是我最想要转行的主要原因，这就像一个零和博弈，我的每一个绩效都是从一个客户那边，他要付出金钱还钱才能够产生绩效，我并没有产生价值。

 2019 年我小孩出生了，对我的心态影响还蛮大的。我不仅是一个先生，还是一个父亲。小孩出生你就要给他一个榜样，你就会想到我们很多客户的小孩也很小，或者说他也是儿子、也是先生、也是太太。以后我小孩子长大了，问爸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要怎么回答他？我总不能跟小朋友说爸爸是干催收的。虽然说职业不分贵贱，只要是合法合理都没问题。但我希望能创造更多的价值。

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自己身边也会遇到有些人有重大疾病、有些人抑郁、有些人遭遇不好的，这个时候我就会更加有了恻隐之心，会很容易的去体会债务人的感受。一旦你有很强烈的这种恻隐之心的话，你可能在做案件的时候就没有办法那么理性了。所以在 2019 年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转行的问题。其实讲到这个的话，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太太。她是可以接受我从低收入重新开始的，我就更加坚定说我要转行。

经过三年的内心博弈，大星终于在 2021 年下定决心辞职转行，恰巧在他辞职前领导找他和另外一个高层开会说公司准备解散，原因很复杂，有行情原因、时代原因、总部决定等等。幸好大星还没辞职，也因此他和同事们都得到了 N+2 的赔偿。

公司最后一天大家吃了散伙饭，吃完之后我们就去 KTV 开了一个吐槽大会，因为在这样的催收公司压力非常大，包括后面经历了这么多公司，我都觉得催收公司是我经历过压力最大的公司。因为每天你都有业绩的压力，每天发战报，绩效差就得绩效检讨。所以最后开吐槽大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吐槽一下，说一说当时的领导、公司怎么样。大家把这些年没讲的话都说出来了。

看得出来很多人是舍不得的，因为不管工作性质怎么样，毕竟很多人已经工作 10 年、15 年了，大家多多少少也会有感情。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这个团队是我从零开始组建的，难免会有一些不舍得。但是大家都拿了 N+2 也都是好聚好散。

如果当时我有现在这样的认知的话，一毕业我应该不会去做催收的工作。如果回过头来让我重新选的话，我觉得我应该会直接做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后来大星转行到互联网行业，这两年通过自己不断地努力、学习、成长，最后跳槽到现在就职的一家外企担任中国市场业务负责人。回顾过去他说：「很多像我一样的催收员其实很难走出催收这个行业，因为高薪水，因为行业特殊属性等原因只要入行的人很难再走出这个行业。如果他们有机会听到我的故事，相信对他们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参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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