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教育部门逐渐降低了鲁迅作品在中小学语文课本当中的占比,常常引发争议。有人认为这是教育的倒退,也有人认为这是随着社会思想观念变化而做出的正常调整。很多年轻的朋友喜欢鲁迅的酷、鲁迅的犀利、鲁迅的不买账,他们把鲁迅做成表情包,从《鲁迅全集》当中摘录很多句子。鲁迅的丰富性、柔韧性也被一点点还原。比如,这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大家,其实嘴馋得要命,常常在夜里忍不住偷吃点心。他酒量不大,但是爱热闹,常常喝醉。但是,喜欢鲁迅的人不会仅仅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馋而喜欢他。走近鲁迅,不只是知道很多课本上从来不可能提及的小故事、小细节,更重要的是理解鲁迅复杂深邃的精神世界。鲁迅早年深受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的影响,与此同时,他又对所谓的“进化”充满忧虑,常常哀叹那些被牺牲、被忽视的无声边缘者的命运。相比之下,鲁迅的同辈人当中,常见的要么是死硬的科学派,要么是用人心、道德去抵制现代化的保守派,像他这样既坚信科学、推崇进步但同时又向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投去怀疑目光的个体非常罕见。从语文课本里走出来,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返回鲁迅并喜爱鲁迅的人,一定也被这种充满复杂性和自我反思性的精神世界所吸引。我们在鲁迅身上看见力量,也看见纠结;看见战斗的决绝,也看见夜深人静时,在灯下香烟迷雾中自我剖析的苦闷、沉默。越是在不景气的时代,越是在相对不顺遂的人生境遇当中,我们和鲁迅就越亲近。亲近的是他也有普通人的顾虑和不彻底,亲近的是他在有顾虑和不彻底的同时,也常常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今天,我们将从学者李冬木研究鲁迅的书籍《越境:“鲁迅”之诞生》入手,重新深入鲁迅的生命。来源 | 看理想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
即便不太熟悉鲁迅生平的读者应该也知道他曾经留学日本,要理解鲁迅,无法不谈明治时期日本社会思想文化对他的影响。尽管从《藤野先生》这样的作品里我们能够感受到,日本求学的经历带给他的情感冲击非常复杂,但毫无疑问的是,终其一生,鲁迅都保持着和日本文化的关联。当然,这里所说的“日本文化”,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经由日本作为翻译中介而引进的西方思想文化资源。所以,不夸张地说,日本是鲁迅借以“开眼看世界”的透镜,也是“鲁迅”成为“鲁迅”的一条重要的精神输血通道。学者李冬木的著作《越境:“鲁迅”之诞生》所聚焦的,恰恰是1902年到1907年这段留学日本的时光。我们在语文课本上都读过周树人的命运转折,因为家庭变故,他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堕入困顿生活,每日往返于当铺和药店之间,从此看清人间冷暖。可以说,青少年时代周树人的人生,是不折不扣的“倒霉人生”。其间夹杂着人情冷暖、生活艰辛与大时代所造就的人生苦闷。而远赴日本求学,是倒霉的青年周树人远走他乡、寻求人生突围的最后一站。从这个角度说,如果暂且不谈他日后的思想和文学成就,那么七年的日本留学生涯,也可以看作我们普通人思考如何摆脱人生困境的参考范本。但是,即便回到周树人的生命轨迹当中,留日七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打怪修仙”然后一朝成名的单调故事。事实上,留学日本前后的人生,对于周树人而言,都算不得幸福。如果说求学之前经历的是生活方面的不如意,那么归国之后,耳闻目睹辛亥革命前后换汤不换药的社会,以及北漂多年从事基层公务员工作的寂寥,就是另一重精神层面的煎熬了。所以,《越境》一书真正想让我们意识到的,并不是周树人在日本习得了什么立竿见影的本领或见识,而是一段更复杂、更绵长的精神历练。周树人确实是在日本完成了成为“鲁迅”的学术和艺术积累,但我们不应该过于简单地认识这个思想成长的过程。因为一句“只是倘若要问我的意见,就是: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鲁迅曾经被很多人认为是一个文化上狭隘和偏激的知识分子。《越境》从周树人在日本期间读过的书入手,试图还原这个时期周树人的精神图谱,并且把这一时期他受过的影响和他此后的文学思想世界联系起来。因此,我们不妨也借用这个路径,看看一个努力学习“道理”的年轻人,如何实现人生的突围。第一点,就是所谓“读外国书”。《越境》这本书以扎实的考据,还原了周树人旅日时期的阅读状况,这也是这本书在学术上最大的贡献。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越境》最重要的提醒并不是说周树人的阅读有多么深奥、系统。相反,我们在《越境》当中看到了一个相当符合“学生”状态的、作为“初级阅读者”的周树人。李冬木在《越境》当中反复论证周树人对一些关键学说、理论的接受,其实这个接受过程是通过当时日本文化界的一些转译和推介实现的。这当然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不过,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更为浅表的问题,那就是周树人在当时并不一味追求钻研经典,相反,他像一块海绵一样,尽可能吸收他所能触及的相对通俗的作品。之所以强调这一点,也跟我这些年来做教师的一点观察和反思相关。在校园生活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自己感觉深陷困顿,想要寻求改变的年轻人。我常常看他们发下誓愿,把一大堆尼采、叔本华的著作抱回宿舍。但是,这种看上去坚定的发愿,常常以不了了之收场。这并不是说同学们没有毅力,也不是否定大家希望找寻人生出路的决心。这里牵扯的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近乎于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说,大家没事去刷刷社交媒体就会发现,如果是健身类博主,常常会引导大家从零开始,循序渐进。但如果是读书类博主,却常常一起手就是“人类经典”“人生必读书目”。其实,自我思想的建立,跟身体塑形是一样的道理。没有可靠的抓手,没有可以掌握的跳板,初学者很难直接跟经典建立联系。如果大家真的对思想文化感兴趣,首先要做的,是培养一种“亲近感”。要读得懂、读得进去。时间久了,你的胃口和吸收能力都会提升,会很自然地向高阶迈进。在《越境》里面,周树人大量借助当时日本出版的一些介绍性的著作,去理解当时西方社会的前沿理念。这种做法甚至有点得鱼忘筌的意思。但正如我们都熟知的“拿来主义”态度,周树人的阅读,是一种有效吸收,是一种不挑剔、不矫情,大步流星走入新知世界的实践。第二点,在《越境》当中,李冬木几次表明:周树人对他所吸收的外部资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挪用和仿写,而更像是一种语言状态的准备和框架的搭建。比如说,全书最后一部分讨论了《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形象和果戈里、高尔基笔下“狂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也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经典问题。但李冬木的结论是,没有证据表明,日后的鲁迅在细节上借鉴了俄国文学前辈的构想,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没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李冬木同时认为,在日本期间对俄国文学的系统性吸收,使得这一时期的周树人已经完整地搭建了“狂人”的“模型”,这个“模型”不在于形象,而是浓缩着“一个时代关于狂人的言说”,是外部文学资源被“内质化之后再创造的产物”。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准备“越境突围”的周树人来说,重要的不是读过什么,也不是知道了什么,阅读、思考和呈现的核心问题在于形成“自己的语言”,也就是借用他人的语词来重新表述自己的所思所想。如果大家回想一下加缪和巴迪欧的论述,或许可以对这一点有更深层次的理解。无论是西西弗的接纳荒谬,把神之惩罚转化为另一种体验;还是巴迪欧所谓慢下来、恢复“哲学欲望”的不合作态度,都跟斩断陈旧言说,寻求新的自我表达相关。在周树人这里,这种斩断实实在在地落实为语言文字意义上的新的表达的可能。李冬木在书中论证,国民性批判的母题在鲁迅那辈知识分子当中并不罕见,很多人写过更为激烈的文字,但是将这种批判以狂人或阿Q的形象具体化,并且采用白话小说的新载体,确实是鲁迅的独创。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在从周树人向鲁迅蜕变的过程中,语言是重要的突破口。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建立自己的语言体系,这是文科教师常常碎碎念的老话题,但能被听进去的时候并不多。有时候甚至会遭到反驳:你不谈大环境、不谈结构性的出路,光唠叨语言有什么意义吗?当然,言说并不是万能的,是有可能“说了也白说”的。但对于倒霉的人而言,迫使他相信只有先冲破结构和环境才能谈幸福恐怕才是轻佻的。建立属于自我的言说,本身是一种面向真实自我的实践,是一种对我和世界关系的重塑,是对自我处境的一种明确。但是,新言说的建立往往需要有外部资源的刺激和辅助。这就要说到第三点问题,那就是重建“世界”图景。鲁迅不只是出色的文学家,他同时在造型艺术方面有着相当独到的眼光。他收藏的古物、碑帖,亲自设计的书籍封面,着力推动的以版画为代表的现代美术,经过时间的考验,至今仍然是艺术精品。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找艺术研究领域对鲁迅美学和艺术实践的讨论,其中很多人都注意到的一点是,与同辈人相比,鲁迅很关注那些相对边缘的艺术家和区域。清末民初的新文化建设,是一个中国人重新审视“世界”的过程,一方面是放眼欧美日本,师夷长技;另一方面也是重新理解世界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在卷入现代世界时的命运和处境。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是身在日本的周树人还是回到中国的鲁迅,都跟这个潮流有所应和。但是即便如此,鲁迅对于边缘群体,尤其是那些同样命运多舛的被压迫者,总是会报以更多的关注和共情。当然,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鲁迅先生有朴素的阶级意识和无产阶级世界观。但我们具体一点来看,这种多少有些“非主流”的世界图景的建设,对于鲁迅思想文化世界的最终奠基,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刚才所说的自我语言体系的建立,如果脱离这种独到的世界眼光也是不可想象的。人类学喜欢谈论“他者”,英文对应的是大写的Other。“他者”意味着什么?略带学术意味的解释是,没有办法被你熟知的逻辑加以解释的那部分世界。很多人把“他者”看作是一种异域奇观,是存在于远方的谈资,甚至可能只是一种彰显自我优越感的对照对象。但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他者,强调的是对自我的部分颠覆。这个世界不是只按照我们的逻辑运转,不是只遵循我们的原则。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对我们而言是“反常理”的,是自成一套运转逻辑的。于是“他者”就成了一个反思的契机:我的世界真的就只能如此吗?有没有换一种活法的可能?鲁迅喜欢猫头鹰,常常自比为猫头鹰。在新文化运动的同辈人当中,他始终显现出一种不合群的状态。这种不合群,又回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以看似“狠”或者“疯”的方式,始终不被一套成型的符号体系所约束,不满足于既定的逻辑和原则。假如不谈后世所赋予的崇高地位,也不谈短暂生命里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只是对比“周树人”和“鲁迅”这两个不同阶段的生命个体,我们也可以说,那个曾经在旅馆里苦闷着一支接一支抽烟的年轻学生,最终还是成功地从一种困顿当中突围,即使那突围之后是更为残酷的战斗和创作。或许很多人觉得,对于普通人而言,听这些人生大道理,依然无法涨工资、还房贷,依然无法解决车牌摇号、学位分配的问题。没错,道理在某些层面实在是太轻飘飘了。但是,当我们见证过苇草一般的生命也能饱含的力量,或许也可以说,对于普通人来说,道理赋予我们改变态度和立场的可能性。与工资、房贷、子女教育相比,这也可以是我们能切实改变且牢不可破的立足点。*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第9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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