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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写情书的少年,成了网文大神

代写情书的少年,成了网文大神

文化

房间里面有什么?从西安到广州,来自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年迈父母,在某个时刻,有着相同的疑问。


而立之年的儿子,为什么每天下班就钻进屋子,紧闭门窗,直到入睡前才肯出来?为什么要在自己进来时,立刻合上电脑?


时间线再拉长一些,他们可能会发现端倪。书架上有关的历史典籍、小说甚至地图越来越多,电脑里打开频率最高的是浏览器和文字编辑软件。搜索内容有关历朝历代,从政治制度到衣食住行,无所不包。


他们的孩子在网络世界、在番茄小说,有着远出名于真实世界的名字,岁月神偷,天香瞳,微微的薇。合上房门,打开电脑,他们就是创世者。



活了30多年,老金从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直到此刻,他肚子饿了,才突然发现,真正饿的时候,肚子不饿,是疼。


他没去理会,继续看向窗外,又点燃了一支烟。他刚经历了生意上的失败,被骗走许多钱,身上背着负债。他试图梳理过去的人生,年少时梦想靠文字谋生,少年时独自南下打拼,中年时依旧独身一人,一辈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窗外,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雨,还未放亮。凌晨四五点的广州,街上已经有了早点摊和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老金饿着肚子继续盯着窗外放空,忽然发现,许多路人也没买早点。


如果他们饿着肚子穿越到古代,穿到没饭吃的人身上呢?


他又想起了朱元璋的父母兄长全饿死了。他和三哥分食一碗饭后,各自奔命,逃荒。


第一个有关大明的故事,在快要饿死的灾民视角下展开。老金有了新的名字,岁月神偷。


那天起,他杜绝了所有无用社交,每天忙完工作,立刻把门窗关起来,戴上耳机。身边一点杂音也没有,脑子里不时闪现过往的一切。


许多个秋天,他总是一个人在黑龙江的自家院子里,靠着墙根,在太阳下捧起一本本他看不懂的书,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小狗。


少年时代的岁月神偷

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大量文言文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很多书是半文半白,初读晦涩,但不影响少年人读懂书中一诺千金、打抱不平的江湖。

90年代变革的东北,让岁月神偷愈发神往书中的武侠世界,他成了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同学中最擅长讲故事的人。


课堂上,他随笔写下的小说,同学们争相传阅。男生请他代写情书。后来,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女孩一收情书就说情书是他写的。


他的数学高考只有7分,但作文永远是班级、学校甚至市里的第一。除了语文,他高中最擅长的科目还有历史。新学期开学,他永远只留历史语文两本书,第一个翻开的便是历史。


跌宕起伏的武侠小说里,他唯一没读完的是黄易讲明朝的一部。因为觉得其中对朱元璋的描述有点“埋汰”人了。


他尝试了解真正的朱元璋。喜欢历史的父亲说那是个残酷的暴君,历史老师评价朱元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中存疑,继续寻找答案。


专科毕业后,他不愿留在当地工厂拿着一个月几百的薪酬,过按部就班的生活,当小镇居民口中的坏孩子典型。家乡是本太陈旧的书,外面的世界则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泼墨。


南下后的岁月神偷

2008年奥运会前,他南下广州,期待中的一切并未出现。


家乡有衣食无忧的生活,宽敞的教室,老旧但能晒到阳光的家。眼前是比老家繁华百倍的城市,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


可他在城中村,这里有不见太阳、满地老鼠蟑螂的出租屋,辨不清善恶的小偷、擦边甚至违禁地带等最底层人群。


唯一的净土是家乐福超市里的一个书店,每天下班,他就钻进去,直到超市关门。


书让他暂时忘记现实。在史料中,他能中窥见更真实的朱元璋,看到明朝昏君成华帝难得的温情时刻;在月关、血红的网文里,他能随主角穿越古今,一路逆袭。


网络文学成为新的娱乐,在少年人之间迅速扩展传播。


微微的薇彼时还在读高中,一本厚厚的小说,往往被撕成一页页,每到自习课时,全班默契传看。高考后的仙人球,还在读初中的天香瞳,和网络小说撞了个正着,从此六芒星动,斗破苍穹。


这是太多人的网文启蒙,燃起无数少年人的赤诚与热血。许多人拿起书后,便废寝忘食、通宵达旦。


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李鸣飞却在网文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是蒙元史专业学者,也是多年的网文读者。多年前读《九州缥缈录》时,她发现九州中北陆瀚州的设定,有着蒙古时期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子,从人物对话、行为风格、个别情节,到部落间关系、部族由小儿子继承家业、送去中原当质子的儿子会有若干伴当等细节,都能看出作者从蒙古历史中汲取了很多营养。


史实和神话或传说交织,新的世界诞生了。



岁月神偷很快搭建起他的世界。


一个亦真亦假的世界。穿越是假的,主角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主角的故事是虚构的,他视角下的大明王朝、王侯将相生平、交集和历史事件又是基本还原的。


故事围绕朱元璋展开,帝王的生平缓缓在他心里铺开。一切开始于父母双亡后的逃荒。


他写下的《我祖父朱元璋》开篇,也有一场水灾导致的大范围逃荒。天灾又导致了财政危机。穿越而来的主角提出用彩票增加财政收入的想法,却被祖父朱元璋驳斥,赌博害人。


读者看到的是眼前一亮的新颖桥段,岁月神偷看到的还有20岁南下的自己。广州的城中村里,彩票店永远挤满了人,楼下麻将馆24小时不停,玩牌者多是工厂工人,有时一场麻将的输赢就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


他总在门口看着,从不下注。屋里是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赌徒,屋外是最市井的广州,底生存线挣扎的人没时间耍心眼,嬉笑怒骂全在脸上,自有一套运行规则。


所有规则、接触的人还有家乐福书店里一本本史书,逐渐串联成打开小说大门的钥匙,新的世界正有序运转。



微微的薇也有了再次提笔写小说的冲动。


他第一次写书是因为看得多了,就想动笔。同样类型的小说从高中看到大学毕业,直到看不下去,以为自己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故事匆忙开场。可少年人耐不住寂寞,长篇的故事没能等来终局。


天香瞳也类似,看得多了就动笔,毕业后又停笔搁置。


8年后,微微的薇偶然看到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被日本用作仙贝的包装纸,再次提笔。


最初,他只是想多了解一点颜真卿,后来从生平到史料,一发不可收拾。历史课本里没从写过颜真卿书法以外的人生,他的做人、骨气和满门忠烈。


因为一则新闻,微微的薇开始搜集越来越多资料

地铁、开车、上班闲暇时,他挤出一切时间,构思出一个完整故事。

他用女儿的名字做笔名,向一个个网站投出这个发生在大唐贞观年间的故事,等来的全是拒绝。


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再失败,就彻底放弃。番茄小说的编辑联系了他。


2023年盛夏,《喜唐》开场。


天香瞳再次动笔时,没什么机缘巧合。他的工作不忙,读网文的爱好从初中延续至今。索性把读网文的时间用来写,还能赚个烟钱。


历史架空类是首选,浩如烟海的中华上下五千年,可无限展开。没有具体的朝代,许多历史背景、人物便可随意发挥。


即便如此,他也提前一个多月准备《帝国第一驸马》的世界设定。朝代可以架空,背景不能出戏。从朝代、制度、官职、人物或者装束,都得有迹可循。


许多常识需要注意,古代不可能随便来二两牛肉,农耕社会对耕牛保护力度极大。除了皇家祭祀,普通人没权也没能力随便吃牛肉。


天香瞳的写作桌面

在李鸣飞看来,哪怕一个架空的历史小说,作者依旧需要塑造一个完整的背景,大家穿衣吃饭说话,看什么书,说什么笑话,宫殿墙上画什么画……想要有这样丰富的细节,需要作者对古代社会有充分认知。


微微的薇连载前,没想到会有如此浩大的史料准备量,要查这么多东西,会把自己逼到这么累。


选择唐朝贞观年间,既是因为颜真卿,也有他的私心。他生在西安,曾经的唐朝古都长安。


小时候,父母总带他去安仁坊买衣服,再大一点是骡马市步行街。当初他不懂卖衣服的地方为什么是些怪名字。懂事后发现,他们都起源于唐朝,安仁坊是唐代长安城一坊,骡马市则选址在曾经的东市。


微微的薇镜头下,曾经的大唐西市所在位置

许多地名、历史他都如数家珍,而自小在皮影戏里听到的隋唐演义故事,也让他和贞观年间的英雄猛将神交已久。


他自信能更好讲出贞观年代的故事。动笔才发现,还远远不够。


王玄策,横扫天竺,一人灭一国。一句从小听到大的话。他细究才发现,这么厉害的人,史书中没有记载他的出生、死亡,没有他的家人。他的人生开场只有一句“粤以大唐贞观十七年三月,内爰发明诏,令使人……副使前黄水县令王玄策等,送婆罗门客还国。其年十二月至摩伽陀国。”


史书上的一句,某某某反叛,身死。五六个字背后,就能引发一系列问题,需要从无数资料中寻找答案。他是谁,什么时候反叛?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反叛?他的成长经历如何?


最初,他试过简单地浏览器搜索。百科很快就不再能解答他的问题。书架上的书逐渐累积。


《古代汉语词典》,记载历朝历代疆域变化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查询有关唐朝衣食住行的一切,还有颜真卿的一生。


微微的薇书桌一角

岁月神偷也了解过颜真卿的生平。颜真卿所在的颜家从战国起传承近千年。安史之乱起,家族无人受降,他眼看着族人、侄儿被安禄山斩首乃至千刀万剐。安禄山送来其挚友卢奕的头颅劝降,颜真卿用舌头舔干净友人面部血渍,方才下葬。


许多故事出自颜真卿本纪。岁月神偷喜欢看各朝代以人为名的本纪,本纪里记录了他的家族,做过的事,人物关系。


书中有他想要的答案,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注定有不平凡的一生,还有丰功伟业之外温情的、微小的时刻,如40岁时得知自己有儿子时,赤脚跑去宫殿的昏君成华帝;为所有孩子铺好后路的朱元璋。


随着小说展开,本纪之外,他的书单还在不断扩充。《明朝讲史》《明史简述》《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明史不忍细看》《治国凶猛》《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岁月神偷的书架,拼图

工作、读史、写书,分秒时间都要充分调度。


岁月神偷用一个月时间,敲坏了三个蓝牙键盘。直到有一天早起,他发现右手握成拳,伸不开了,需要左手一点点掰开,腱鞘炎找上了他。


在西安,微微的薇同样在每天下班后闭门不出,父母一度以为他在书房玩游戏,几次三番劝他多出来陪陪妻子、女儿。


不远处的山西大同。天香瞳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为保持不断更,他定了一条底线,和领导喝酒不能喝醉。每一场推杯换盏的酒局间,他都在桌子下,用手机飞快码字,一旦有空,便推辞出门透风。在西北的寒风里,完成了一章又一章更新。


更新第一个月后的深夜赶稿时刻,天香瞳和微微的薇都拿到了第一笔稿费,远远多于他们最初设想的为爱发电或一点烟钱。它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有许多人走入并喜欢上他们创造的历史世界。


天香瞳

岁月神偷拿到的第一笔稿费有五位数,飞回老家的飞机上收到的。


那天是父亲的百天祭日。赚到第一笔稿费的消息,他没告诉任何人,只在上坟磕头时,悄悄告诉了父亲。


“爸爸,儿子应该是找到一份让你比较欣赏和赞同的谋生方式了。”


“他是什么背景,历史专业吗?”


听到我们刚和岁月神偷聊完,学者李鸣飞好奇打听起他的背景。


《我祖父是朱元璋》也是她正在追的网文之一。


故事的主角朱允熥(tēng),朱标嫡次子,外公是常遇春,舅祖父是蓝玉,都是明朝名将。他背景雄厚,却因能力太差,未被立为太孙。主角决定改写自己的命运,扭转他背后的名将或因他被杀的命运,弥补读明史时的遗憾。


李鸣飞发现书中许多细节,因为对历史发展没有太大影响,明史研究者或许未必知道。


这不是岁月神偷收到的第一份肯定。他的书评中,曾有历史系学生留言。


“我是女生,不太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同时我是历史类的研究生,是很严谨的,我也不看你们那些胡编乱造的。但我现在却在看岁月神偷这本书。”


《我祖父是朱元璋》书评,明史爱好者聊起对这个朝代的爱和遗憾

微微的薇收获了65岁的读者,天香瞳则收到一份特殊的的礼物。


有读者还原了他架空小说里构建的世界,从各国分布到山川、草原、森林的位置。动笔前,他买来中国历朝历代地图,反复参考斟酌每一个虚拟世界的方位、属性,如今都有了回响。



高考后通宵看文的仙人球,最终走入网文世界,成为番茄小说的编辑。他发现历史类目下,这样的认可常见。但“找茬”也常见。


如果先秦文里出现火炮,唐朝文中出现南瓜、辣椒,一定会被读者指出。他们用网文打发时间,也对网文中的真实历史有着更严苛的打量。


微微的薇曾在小说里提到,进城之后看到左右两边来来往往的商贩,立刻有读者指正:商贩不应该出现在长安城,会被不良人抓走打板子,他们只能出现在东西两市里。


打量中,更加严谨而考据的世界,在作家笔下诞生。


李鸣飞读了这么多年小说,在每个时段都能发现这样的作品,它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读者乃至国人对历史的记忆。


提及清朝,千禧年前后,人们想起的二月河书中的康熙大帝,韦小宝北上的尼布楚战争。后来,人们想到的是桐华《步步惊心》里的九子夺嫡和雍正皇帝。


《步步惊心》后,许多人开始研究清史,尤其是雍正 图源:东方ic

网文中的历史能当真吗?


在李鸣飞看来,文学创作与历史事实不一定相符,但没关系。它们至少有利于大众对朝代产生记忆和感觉。等到记住了,再看到学者提出不同意见乃至颠覆性意见时,错误印象会被纠正。留下的印象,相比对历史一无所知时,会深刻得多。


作品足够多了,其中说不定就会出现下一个金庸,写江湖时甚至能考据到喝茶时茶博士的口音。


还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看《我祖父是朱元璋》开篇,李鸣飞通过主角的名字先记住了一个生僻字“熥”。朱允熥的熥,和熥馒头同字。读《长相思》时,她记住了山海经里的凶兽九头蛇,名为相繇,又称相柳。研究先秦的作家,将其作为小说男主角的名字。


在明朝背景下,仙人球印象最深的不是月关的代表作《回到明朝当王爷》而是《夜天子》。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西南土司制度的存在。


在云贵川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有些土司能传承千年之久,有着“百年的王朝,千年的土司王”的说法。博物馆中,冰冷发霉的简牍、典籍,再看时有了记忆、温度和历史细节。


博物馆里的文物,有了记忆点和温度 图源东方ic

3月25日,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与抖音旗下番茄小说平台再次发起“走进古籍,看见历史”联合征文活动,这已经是双方第二次合作举办此类活动。


仙人球记得第一次征文后,《西厢记》《桃花扇》《长生殿》等被束之高阁的经典古文,再次在大众中流动起来,在番茄小说的在读人数逐日递增。


这次的联合征文,还请来了多位历史学者作为专家评审。不久前,李鸣飞刚受邀录制完辽宋金元历史背景的课,她认真挑选出许多相关的传奇人物和经历。


她希望这些历史能启发更多作者。当他们在征文过程中,借由学者们提供的史实迸发灵感,就会读更多古籍和历史书,再通过作家的想象和文笔,衍生出历史故事的更多可能。


“营养密度太高的史料,许多人一上来真的咽不下去。读网文是一个营养稀释的过程。学者、专家提供‘干香菇’之类的干货,作家负责把干货做成菜,各尽所能。作为食客的读者吃到很好吃的东西,发现干货还挺有意义,就会来大量了解和保护它。”


这是对古籍传承和保护的创新性尝试。被束之高阁的史书、典籍、学者耗费心力的论文著作,在当下等来了网文创作者的翻阅研究。当更多作品涌现,相关古籍、历史或许还将迎来更多愿意沉下心来翻阅它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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