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文学界的大树安息了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18 篇文章
题图:齐邦媛,文中先生照片皆由天下文化提供。
作者:尤虹文,哈佛大学经济系,茱莉亚音乐学院研究所毕业,纽约时报赞誉为「飞扬的大提琴家」。著有《因为身体记得》、《为梦想单飞》与《哈佛大学人生设计课》,在世界各地享受食饮有节,起居有常,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的美妙人生。开设“因为身体记得”身心课程,帮助更多女性达成更高维度的自由与丰盛。微博:尤虹文MimiYu。
早上起来,突然看到隔壁邻居家多辆卡车入驻,有点不安,接着就发现他们竟然是来砍树的,心中一痛,很想冲出去告诉他们要尊敬树……回到屋里打开手机,看到文学巨擘齐邦媛教授去世的消息,心中轰天巨响,原来,一棵文学界的大树安息了。
第一次见齐教授当时是她九十大寿新书分享会,她开玩笑说大家是不是因为作者年纪才来买书,风趣幽默,令我印象深刻。许多出版社争先希望出版《巨流河》,但是她选择了天下文化,因为创办人高希均教授是读书人,是经济学家,出版社多年来屹立不摇,所以她认为她的《巨流河》由天下文化出版能够保障长久流传永不下架,引得全场笑声连连。
天下文化三十周年「前进的思索」庆典,几乎足不出户的齐教授特别来参加。高教授邀请我朗诵作品,以及演奏理查史特劳斯的《清晨》(Morgen)和艾尔加的《爱的礼赞》(Salut d'amour)。会后齐教授告诉出版社同仁很喜爱我的文字,还有我的英文口音很好(呵,果然是外文系名誉教授会注意的小细节)。当时林天来社长悄悄告诉我时,把我乐坏了。齐教授是我的偶像典范,被偶像称赞了当然乐不可支,心中总想着有机会带《哈佛大学人生设计课》和《因为身体记得》去她入住的养生长寿村请益拜访。一年一年过去了,没有及时把握当下付诸行动。也可能我私心一直以为,大树永远不会有崩塌的时候……
▲ 来自作者
齐老师每本书我都爱不释手,她的散文集日记《一生中的一天》其书名能让我联想起吴尔芙的《戴洛维夫人》 Mrs. Dalloway,更是读者深入齐教授传奇一生,内心深处的窗口:
午后去捡那排锡兰橄榄的落叶,竟成了期待。连续已数月之久了,这几棵不大的树竟也有掉不完的叶子,由酒红到暗绿夹金黄,厚实深沉的绚烂颜色,虽是落叶却充满了生命。夜夜灯下有三两片在桌上伴我,竟是和花朵一样这般真切的美好!明日便将枯萎,但仍令我留恋,似盼积满前庭,听夜雨滴落。六十年来何等人生,都市中何等妄想!
以前去捡落叶多存选择之心──寻找最美好的,如今我已不常有寻找的心情,进入随缘阶段。身体总不够好,绕这一公里有时觉得勉强,弯腰选叶感到累,遇到好的就是有缘,带回供着高兴。每天落下的叶子都有相同脉络,颜色也大多相似,好似昨夜的风和太阳的效力只能染出这种颜色,有一天全美好,有两天没得看,全靠风和露水的舒展。每天的落叶常是相似的,色彩润度都一致,只能去欣赏同样的阳光和水。
连日冷。落叶美得凄厉,落叶之美惊人。红色与绿色交锋,生命和死亡互占叶脉,小小的叶子,多大的场面啊!
一位老太太前天发现我在捡红叶,一再踢她眼前所见的红叶告诉我,这个是红的!我的回应很淡,捡拾叶子对我有更深的意义,这些叶子岂可踢得?自然生命的流失和留恋,岂是陌生人可懂?我的最后赞叹亦何容侵入?
谁知她竟在树篱上留下三片叠在一起,然后由另一条路走开,远远看我,我知道这是她的好意,增加我的收集。
但是,太晚了,在生命这时日,对陌生人说不明白这秋叶和随缘的意义了。
▲ 来自作者
她写国家民族,那动荡的大时代,是带着悲天悯人的胸怀:
火车里,人贴人坐着、站着、蹲着,连一寸空隙都没有;车顶上也坐满了人,尽管站长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下来,却没人肯下来。那时,每个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车离开南京就好。
这天近午,我父亲站在秋风已经寒冷的火车站外,二十天后将被日军屠城的鬼域街口,看着挤得爆满、连车顶都攀满了难民的火车沉重地驶离站台,他的心也载满了忧愁。
日机昼夜不停地沿着长江轰炸,五百多里的长路,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过一劫?
车过第一个隧道,突然听到车顶上传来哭喊声,「有人给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
火车似爬行般开着,听到飞机声就躲进邻近的隧道,到芜湖换船时天已全黑了。
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船晚上开,码头上也不敢开灯,只有跳板上点了几盏引路灯。我们终于走到码头,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拥而上的人太多,推挤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装不进人了,跳板上却仍有人拥上。只听到一声巨响,跳板断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那些凄厉的哭喊声在许多无寐之夜震荡,成为我对国家民族、渐渐由文学的阅读扩及全人类悲悯的起点。
她写国破家亡,战时的生离死别,笔触如此温柔,却又如此深沈:
从南京火车站到芜湖军用码头,母亲虽有人背扶,却已受到大折腾,在船上即开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带来的止血药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内衣都继床褥用光之后垫在她身下。
船到汉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码头抬到一家天主教医院时只剩一口气。同时抬到医院的,还有我那十八个月大的妹妹静媛。她尚未完全断奶,刚会走路十分可爱。
在船上时,大人全力救助我母亲,她自己走来走去,有时有人喂她一些食物,船行第三天即吐泻不止,送到医院时住在一间小儿科病房。医生诊断是急性肠炎,她住在医院右端,由我一位姑妈带着我照看;妈妈住在左端加护病房,由我舅舅看着医生们尽一切力量稳住她已微弱的生命。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边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妈的哭声惊醒;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入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天主教修女护士过来抚下她的眼皮,对我说,「你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她上不了天堂。」姑妈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会儿再进去。我再进去时,他们已将那小小的身体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里,把她抱出去。
她写抗日烈士张大飞,在战火绵延中,那昙花一现的纯净,温暖:
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张大飞之后加入飞虎队抗战出生入死,相差六岁的两人持续通信:
我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
张大飞从军前,送她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样的圣经,全新的皮面,页侧烫金。自那一天起,齐老师在所有的车船颠簸中都带在身边,八十多年如一日。
1945 年 5 月 18 日,豫南会战中张大飞掩护友机时,遭遇日军军机袭击,在河南信阳上空殉难。
张大飞的遗信写道:
这八年來,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如今,我休假的时候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从未尝过。因为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齐老师八十五岁出书,她曾说她的心灵刻满弹痕。九十多岁接受访问时,想到这段抗战历史还有之后虚空的胜利,她竟突然脱下眼镜,连声说了三声对不起,落泪哭泣。她说其实她还是想不开,觉得很遗憾,很亏欠。
每个人,相识的刹那,多么短暂;但相逢的缘分,多么深邃。齐老师,感谢您对后辈的真诚勉励,感谢您用生命写故事,留下作品的洄澜激荡。仅以我在典礼中演出的《清晨》(德国诗人 John Henry McKay 作词),祈愿祝福您: 再也没有遗憾,再没有亏欠。在一个没有恐惧,没有战乱,没有敌人的光明世界里,与您所爱安息。
明日阳光将再次照耀
在我即将踏上的道路上,
它会再次让幸福之人团聚,
在这同一片阳光呼吸的大地上……
而到达那片辽阔、蔚蓝浪花的海岸,
我们将静静地慢慢降落,
无言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无言的幸福沉默将降临在我们身上……
And tomorrow the sun will shine again
And on the path that I shall take,
It will unite us, happy ones, again,
Amid this same sun-breathing earth ...
And to the shore, broad, blue-waved,
We shall quietly and slowly descend,
Speechless we shall gaze into each other’s eyes,
And the speechless silence of bliss shall fall on us ...
- END -
张颂文:火柴天堂
一诺:悼念张进老师
四月,想起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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