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和市场街》(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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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和陈三娃蹲在笑逐颜开的太阳花旁边啃烧饼。
陈三娃转过身去扫视屋里一圈,又转过头问道:“你姐姐她们真的不会回来呀。”他的目光朦胧而湿润,就像雾山城小巷里的路灯。
“真的不会回来。她们参加批斗会去了,批斗魏德贤。”幺妹嚼着烧饼,一只手抚弄着乐得合不拢嘴的太阳花。一抬头发现陈三娃路灯般的光束在她胸前的“红小兵”上扫射,她下意识用半边烧饼挡了一下,很快又放了下来。她不晓得这是羡慕、嫉妒还是恨。梆硬的烧饼把喉咙割得生痛,她拧开水龙头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擦了擦嘴,很神秘地对陈三娃说:“白天棒可能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甫志高!”
“甫志高是哪个嘛?”她的粉丝奶声奶气地問,心里满是对幺姐的崇拜。
“就是《红岩》里面的叛徒噻,这个都不晓得嗦。”幺妹做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其实她自己也没有看过这本书,只是听妈妈和姐姐讲过其中的某些情节。幺妹一得意起来就滔滔不绝,她向陈三娃介绍了江姐、双枪老太婆、小萝卜头等等重要人物,然后,她望着一朵朵眉开眼笑的太阳花,突然发问:“你爸爸解放前是地下党的,难道没有给你讲过这些嗦?”说完,一甩头把搭在右胸的辫子甩到了背后。
陈三娃最怕听到什么叛徒啦、地下党啦之类的词语了,他的头越埋越低,鼻子嘴巴贴到太阳花上面,一阵微微的清香送入心脾,良久,他抬起头来恳求道:“幺姐,可不可以给我几朵太阳花?”
“你拿去做啥子?”幺妹很不情愿。她的父母经常教导女儿们,不要随便损坏花草,它们也是生命,是最美好的生命。当然,幺妹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做过刽子手,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
“我……我妈妈的生日要到了。”咦,这陈三娃居然还晓得妈妈的生日,幺妹从来都不知道父母何年何月何日生。她惊讶地问:“你,你妈妈的生日?”
“昨天晚上她一边补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唉,怎么在混啦?不知不觉就混到40岁了。’”
陈三娃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面前的一片灿烂给弄得眼花缭乱了。他捧着幺姐递过来的一大把水灵欲滴的花儿,嘿嘿傻笑,腮帮上的烧饼渣渣掉了下去。
“咚咚咚……”陈三娃踩出一路欢快,很快就跑下楼去了。
幺妹站在楼梯口把胸前的另一条小辫子往身后一甩,朗口唱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年来……来到……”这嘴兒在欢唱,可心里却不塌实,总觉得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窟窿,黑魆魆空落落的,就像盆子里的太阳花,被摘去了一大丛,只剩下周围零星的花骨朵,耷拉着脑袋很落魄似的。
几天前与陈三娃的对话老在她耳际盘桓。那时陈三娃刚被白师傅营救出来,手臂上还留有被绳子捆出的紫红印痕。
“他们打……打你……没有?”她打量着那條屈辱的小手臂,突兀地结结巴巴地問。
“打是没有啷个打。”他翻了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道,“就是晚上一个人被关在文化室有点怕,黑黢黢的,耗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好几回都跑到我的脚边来了。我就喊,打!打!打!就把它吓跑了噻!嘿嘿……”。 他强颜欢笑,眼睫毛上的水珠儿抖了下来。他眨巴着眼睛,又道:“还有,还有就是肚子有点不乖,叽叽咕咕地叫……不过……很快就睡着了……好奇怪哟,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旁边有一碗稀饭和一个烧饼,不晓得是哪个放的……嘿嘿……”他好像在讲述别人的历险记。这个小屁娃倒挺精的,尽拣好谷子显摆,将稗子全筛了出去,关于那些被白天棒扇耳光吓得屁滚尿流之类的情节他只字未提。幺妹一边听,一边用手揉了揉陈三娃的圆脑袋,犹如她母亲揉她的扁脑袋那样。
若干年以后,她反复地咀嚼自己当初那个动作所包含的意思,是同情?是怜悯?是内疚?还是佩服……抑或都是。可是,为啥子舍不得说一句这样的话:“三娃子,对不起哦,都怪我出的馊主意。”或者这样说:“三娃,你为啥子那么好,没有把我供出去,结果害得你和你妈妈挨整。”幺妹在心里拷问自己,我当初是不是有点甫志高呢?她问得自己心惊肉跳。随即,又走向平复,安抚自己道:我当初才9岁呀。一会儿,她又让那个走不出的连环套给套了起来——可是,可是,陈三娃才7岁多,他为什么能够熬过那漫长恐怖的黑夜却没有出卖我……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阻断自己的思维,闭目轻轻地喘息,翻来覆去睡不着,如此而来,她患上了终身难愈的神经衰弱。
唉!恐怕这一辈子都熬不完这个漫漫長夜呀。中年幺妹悲凉地叹息。
那个凄美的情景,隔三叉五出現在夜里。
一只梅花鹿轻捷地飞奔在茂密幽深的树林里,阳光从树林的空隙穿过,斑斑驳驳;温暖的光束辉映在她温柔动人的眸子上。她一边跑一边四下寻觅,跑呀跑呀,找呀找呀。阳光隐退,天幕暗淡,潮湿的雾水滴在她的身上脸上睫毛上,忧郁和焦虑凝聚于她的目光中。什么声音?她侧耳傾聽那熟悉而遥远的呼唤——“你快来救我呀……”她伫听片刻,突然狂奔起来。惊喜和疑問在她眼里交织成巨大的问号和感叹号,闪出两道七彩光芒来,照亮了前面的道路。
森林的深处,又一声穿越时空的呼唤传来:“你快来救我呀!我要出去……”看见了,看见了。那只发育不良的小鹿子,除了头顶的鹿角美如珊瑚以外,身体瘦骨嶙峋,皮毛无光,四足无力,他趴在一个铁笼里,竖起耳朵转了两圈,随即站了起来,一只耳朵从铁栅探出。没错,是她!他站起来把脸贴在铁栅上,嘴巴伸了出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哀伤与期盼。
姐姐来了,终于来了。气喘吁吁的她,嘴里衔着一束嫩绿清香的草。他笑了,小缺牙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她喜极而泣,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好好吃,我去去就来。”再转回来,她叼了一束光鲜的太阳花和一个烧饼,花束扎了一根漂亮的蓝丝带。他笑了起来,嘴边的青草翘起了快乐的尾巴,他接过太阳花和烧饼闻了又闻,突然,他扔掉了它们,扔得好远好远,失声叫道:“我不要太阳花,也不要烧饼,我要出来!我要出来!我要我的爸爸妈妈!我要幺姐!”
晶莹的泪珠从鹿姐姐的眼角滚出,她掩面抽泣道:“我……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听……听话!好……好弟弟……”再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了。铁笼、小鹿、青草、太阳花、烧饼、森林、阳光……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眼角冰冷清亮的泪珠在黑暗中闪烁。蓦地,鹿姐姐的身躯迅疾装进了燕子的躯壳,苍穹里伸出一只吸铁石之手,将她一下子吸了上去,她越飞越高死死盯住地球搜寻,看见了!看见了!鹿弟弟的铁笼子,有水井那么大,很快变成了一个小脸盆,瞬间,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最后,她的脚下是茫茫云海……
这个没始没终的梦,贯穿于幺妹的生命历程,伴随着的还有无法治愈的结巴口吃的毛病。
(告诉朋友们好消息,《幺妹和市场街》继哥伦比亚大学收录之后,又于2024年元月被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所图书馆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