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谈王家卫:上海的人情世故,就是文艺和市井的总和
“在《上海文学》编辑部,金先生拉一把椅子给我坐,又觉得那把椅子可能有点不舒服,便引我坐另一个沙发,可沙发上又是书又是纸,他收拾了两下发现一时半会儿应该收不明白,又转回了身子,垂着头:‘还是坐椅子,坐椅子。’”——这是金宇澄先生2023年3月接受《时尚芭莎》专访时的场景。
《时尚芭莎》2023年4月刊拍摄的金宇澄先生
那次采访,金宇澄跟我们聊着上海,过去与现在,创作的意义。那时王家卫导演的《繁花》还没有定档,金宇澄云淡风轻,对什么都无所谓。他说,这年头拍剧,有多艰难啊。
几个月后的今天,追着看电视剧《繁花》的人们,在社交媒体分析王家卫创造的“繁花”美学,人们渴望重新认识“繁花”、进入“繁花”,甚至成为“繁花”的一部分。
2024年1月2日,新年第二天夜里,在电视剧《繁花》播到第13集,“黄河路保卫战”掀起新高潮时。Green BAZAAR“中国审美100人”栏目以“美”为话题,邀请艺术顾问顾维洁与金宇澄进行了一场对话。
《桃花》,根据金宇澄艺术作品创作视频
由金宇澄先生、云杪文化提供
生于上海,1969年赴东北务农,7年后返沪做钳工,后就职沪西工人文化宫,1985年发表小说《失去的河流》,获年度“上海青年文学奖”,1967年、1988年获《萌芽》《上海文学》奖,调入《上海文学》任编辑。2012年在《收获》发表长篇小说《繁花》,获首届“中国好书”“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等,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自2017年,金宇澄涉足绘画,多次举办个展,2023年金宇澄个展相继在上海艺博画廊、北京南池子美术馆,以及上海东一美术馆举行。同年12月27日,由《繁花》改编、王家卫导演、胡歌主演的同名电视剧开播。
《繁花》里的女性角色,您最喜爱哪一个?
真不好说,究竟更喜欢谁,比如雪芝(电视剧可能在第十四集出现)。一个20世纪70年代的电车售票员,跟阿宝恋爱,但家里不同意。
小说写他俩最后分手的一节,阿宝有一种预感,会有事情发生。
那时他们的恋爱,最多就到拉拉手,但这“最后一面”,雪芝要他一定来她家一次。
电视剧《繁花》阿宝与雪芝回忆片段 © 腾讯视频
电视剧《繁花》阿宝与雪芝回忆片段 © 腾讯视频
阿宝穿了油腻工作服,故意没换衣服就去了雪芝家。小说里的雪芝,穿一件织锦缎棉袄,阳光落在织锦缎上,蓝色、红色,光彩灼目。
阿宝站在门口,意思是我们这样见了,就是告别了,他可以走了。
但是雪芝逐渐靠近他。
雪芝说,以后坐我的电车,会不会买票?阿宝说,他会买票,如果是月票,就说“月票”。
雪芝靠近阿宝说,以后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
雪芝紧紧抱住了阿宝。阿宝挣脱说,自己身上全是油。但雪芝不管不顾抱紧他。
小说这一段是动容的,以后知道,打动了很多读者。
电视剧《繁花》阿宝与雪芝重逢片段 © 腾讯视频
但我不知道现今年轻人,对这样一个旧时代女孩,对这样一段感情怎么看。包括雪芝喜欢写大字、收集邮票、下围棋。剧里也有两人看着窗外的腊梅的桥段。原作里还有雪芝在蒙了水气的窗玻璃上写字给阿宝的细节,这是特别有小说画面感,特别美好的一例。
对于现在年轻人来说,这画面可能是一种过去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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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多上海的珍贵记忆,比如上世纪70年代外滩,黄浦江边一道著名的“情人墙”,每天男男女女挤满的那么一长排,身后还有男女恋人等位,还有巡逻队。如果哪个男孩搂住女友的腰,他们就高声呵斥:“喂!手放下来!”
这道墙承载了一代上海人的恋爱史。
金宇澄《舞蹈》A
布面丙烯,120x120cm,2021
金宇澄《舞蹈》B
布面丙烯,120x120cm,2021
金宇澄《无题》5,纸本彩铅丙烯,35x48cm,2020
金宇澄《伤痕》,纸本丙烯,114x97.6cm,2021
但这道墙早已无影无踪,不留半分痕迹。曾经上海恋爱史的实证,历史城市的文化风景,被完全抹去。这肯定是一种没文化的表现。
这道简单的墙会产生价值内涵,保留了曾经的城市魅力,如果它还在的话,相信会有很多男女仍然挤到那里去,因为这是上海老辈人谈恋爱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想,意味是无穷的。非常可惜。
金宇澄《童话》,丙烯马克笔,46.9x37cm,2015
金宇澄《S公寓》,纸本水笔丙烯,44.5x34.5cm,2017
哪些是特别难忘的?“难忘”它有什么意义吗?——我讲的这种价值观,有什么用吗?现实常常就这样,属于过去时的审美,最后种种的所谓保留,往往都落实到了纸上,退缩到了它们最后的、无奈的一种保留,文字的审美记录。
金宇澄《现场》,纸本马克笔,35x53.6cm,2016
《繁花》电视剧开播,双语版同播,沪语版是不是比普通话版更能表达您的审美?
就像看英剧、韩剧,习惯是听原声而不是中文配音,因为都认识字幕。
方言是地域的声音,是一个地方的独特滋味。这是听力赋予的一个丰富认证,如果全国都是一种声音,就像你跑到任何城市,都是一样的高楼玻璃房子、一样的火车站、一样的机场。一点味道也没有了,对不对?
《旅行》四联画(一组四件)
布面丙烯,120x100cmx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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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认为上海人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
人和人之间分得特别清楚,互不相欠。
前阵子网上看到,四个学生租住在一室,有一个上海孩子,那种相互分得很清的性格,肯定很不讨喜,后来房子不租了,四个人就散了。没想到有一天,上海学生会找到他们,他不依不饶地去跟房东交涉,把早前租房的押金给要回来了,并且把押金平分给了大家。
金宇澄《隧道》,布面丙烯,100x280cm,2023
金宇澄《北风》,布面丙烯,56.5x56.5cmx3,2022
金宇澄《立》,布面丙烯,80x100cm,2023
金宇澄《背影》,布面丙烯 150x100cmx2,2022
这种上海性格是什么原因形成的,也许是舶来的契约精神影响,也是因为,上海曾有狭窄居住空间的经历,抗战年代大量难民涌进孤岛,本来一户的房子可住进十户,长期楼上楼下挤一块,因为挤在一块,人与人必须努力分得更清楚。
电视剧《繁花》中的上海都市景象 © 腾讯视频
您的作品读着特别市井化、口语化,而王家卫导演的风格却文艺多情,是什么原因让您俩达成合作的呢?
实质是在于,双方的“上海情怀”。
我和他都有长期离开上海、远望上海、无法回归这座城市的经历,导演的家是一分为二的,1963年父母带着他去香港,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留沪。可以想象,爸妈带一孩子在香港,另两个孩子留在上海,从此上海就是这家的全部话题,放不下去的这一分为二的分裂,导演一直跟哥姐通信,包括父母各种叮嘱,上海,从此变成沪港之间最主要的话题。
金宇澄《飞鱼》,纸本丙烯,119x105cm,2020
金宇澄《白鲸》,纸本丙烯,70x51.7cm,2018
金宇澄《收获》,纸本丙烯,100x70cm,2017
小说《繁花》里,阿宝的哥哥也在香港,他们也偷偷通信,上海和香港的关系,确实就是这样的常规、这样的紧密,因为早年有大量的上海人去了香港。
《夜色》,根据金宇澄艺术作品创作
由金宇澄先生、云杪文化提供
上海的历史与上海的人情世故,就是所谓文艺和市井的总和。
当时导演是看了繁体字版《繁花》,跑来上海找我的。见我就说,我和他哥姐是一个年龄层的人,“你写了我哥姐的生活”。
金宇澄《街景》,纸本丙烯,67.7x47.6cm,2018
金宇澄《红》,纸本丙烯,50x36cm,2017
金宇澄《滑轮》,纸本丙烯,119.3x105cm,2020
金宇澄《阳台》,纸本丙烯,64.5x49cm,2019
所以,您为什么会写《繁花》?
我应该是特别的案例,初中毕业奉命去东北下乡,却认识了一大帮上海人,各区的上海小青年,一起生活了七年,回沪探亲就去上海各区走动,认识上海几乎是在黑龙江完成的。返城后他们一般是做工,工厂拆光做门卫、看店看柜台等等,这代人的命运都很坎坷。
也是这种经历,我能更深入见识这座城市角角落落的所谓世情,像显微镜下毛茸茸的部分,社会关系跟很多作者不同。
金宇澄《静安寺》,2018,纸本丙烯,43x29cm,2019
金宇澄《上海老场坊》,纸本水笔水彩,32x25cm,2017
金宇澄《梅花落满南山》,硬纸板丙烯,54x39cm,2014
90年代在金陵东路见识的某饭局,一桌子就我是陌生人,见识到另一种语言系统的价值标准,听几个女子平静地说“最近被谁包了”。
谁介绍的?阿姨介绍的。你阿姨?对,她也被香港人包着啊。
很平静的,不炫耀的状态,显露了存在的合理性,意思是弄堂小姑娘辛辛苦苦跟小职员结婚,肯定天天吵架。给一个优质男人包,等于硕博连读,几年里眼界就高了,各方面谈吐也完全不一样了。
电视剧《繁花》中的上海夜晚 © 腾讯视频
电视剧《繁花》中的“至真园”餐厅 © 腾讯视频
电视剧《繁花》中的黄河路 © 腾讯视频
记得左拉一个短篇小说,姐姐的目标是认识一个小职员,结婚生俩小孩,白头到老。妹妹的理想是必须和一个贵族结婚。为了不同的目标,姐姐省吃俭用,妹妹月光族,打扮、买漂亮衣服,常向姐姐借钱。按批判现实主义的写法,就得批判妹妹,按自然主义的写法,是无议论,极其真实,完全按人物的状态写下来。
结尾就是姐姐如愿以偿,真过上了平淡的小职员夫妻生活。妹妹最后嫁给一个70多岁的老贵族,特别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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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评论者说《繁花》是自然主义的写法,确实觉得要把社会现象记下来是写作的要务,也是拜赐于我能够了解更多的上海区域,可像茅盾《子夜》那样分几个点写上海,写资本家,也写贫民窟;我不屑于批判是因为,当今每个读者都是聪明人,都自有主张,我也缺少上帝的真理。因此《繁花》相当于超市陈列的各种内容,可让读者随便选择。有鸳鸯蝴蝶,也有山河岁月,如今的我们,早不能接受一个营业员紧盯着详细介绍鞋子牛仔裤了,这方式已经过时了。
文学就是忠实的记录。遇到惊讶的、特别的,记录下来,不承担教育他人的任务,文学不负责解决任何问题。
金宇澄《椅子》x4,纸本丙烯,74x53cm,2023
文学与绘画,哪一种让表达更痛快?
写作的思维,常常是从画面考虑的,评论小说“特别有画面感”是一种表扬。因此写作常常是努力用文字组成画面,像刚才我说的,雪芝和阿宝见最后一面的段落,就希望有画面感。因此这些画面很自然地用美术来呈现,是特别愉快的。写作却是编码的过程,绘画是更直接,可立刻见效果上墙,可直观地感受它。文字不可能挂在墙上让作者一直看,永远是解码的黑洞,写了一堆字码,然后继续睁大眼睛仔细解码揣摩。
金宇澄《桃花》,纸本丙烯,65.2x95.2cm,2019
金宇澄《理想》,纸本丙烯,70x150cm,2019
《理想》,根据金宇澄艺术作品创作视频
由金宇澄先生、云杪文化提供
所以,现在对您来说美好生活是什么呢?是画画吗?
生活究竟怎样才能美好,我不知道。
能安稳地让我画画,没有电话找我,最好能跑到一个没人打扰的什么地方去画画,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些事情,是美好生活。
我觉得画画时的自己,夜深人静,沉迷其中,没有文字叙事的焦虑,是极其美好的。
最后代表金宇澄先生,送给Green BAZAAR读者一份小礼物:金宇澄先生2024年元旦创作的“龙年新作”。
愿你在“繁花”之后,都能成为“对生活有情趣之人,一讲就笑,四目有情”。
《甲辰龙年》纸本 马克笔 彩铅
图片来源:除署名外,由受访者金宇澄先生、云杪文化提供
壹佰工作室
采访:顾维洁
撰文:刘珏评
出品
芭莎文化创新部
总编辑:沙小荔
出品人:董云燕
监制:徐宁
编辑:毛阿达
设计:张晓晨
编辑助理:张沂菲、鄧鈺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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