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金宇澄:年轻人怎么看待上海,都合理
《繁花》红了整十年,成了上海的文化符号。
王家卫出手改编的电影电视剧,说好今年要上映,还在让我们望眼欲穿;它也被搬上舞台,场场爆满。
站在《繁花》背后的金宇澄,戴着帽子压低帽檐,穿着深色衣服,表情有些严肃,就像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再大风浪都“不响”,远远躲在人间烟火里,不愿抛头露面。
在《繁花》最热闹的这些年里,老金在干什么?
他在画画。
滑轮(2020)
巨大的佛手捧着静安寺,巨鹿路装上了自动步道,黄浦江畔的高楼变成俄罗斯方块……
他画上海的各种地标和街角风景;画《繁花》的插图、设计稿;也画自己在农场、工厂的生活经历,以及风格古怪的自画像。
最近,“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开幕。本以为这是知名文学家的玩票,去了一看却吓一跳。
“朋友们都说我疯了,以为我天天吃喝玩乐,其实每天在画画。”看见我惊讶,老金笑着说。
200余幅作品里,能窥见金宇澄难以捉摸的想象力。一如他的小说文字一般,层层细节堆叠起来,叙事感极强。
他曾经用“毛茸茸”来形容上海的人间烟火,在看到他的画时,这般“毛茸茸”的视觉感受更直观了。
建筑师马岩松看完老金的画,说:“他的绘画里有好多城市建筑,好像我们很熟悉的建筑画,但又看到城市里人的生活。即使我不知道他是作家,也会从这些画中产生好奇心。”
艺术家向京把这些画当成洋葱,“他的画得一层一层剥开来看,越剥越有味道,越看越丰富。”
画家丁乙说,他的画令人感到亲切,因为有浩瀚的想象力。
飞鱼(2020)
金宇澄并不爱跟人“讲画”,“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归根到底,是他发梦般的想象。
一个文学家怎么变成了画家,以及在《繁花》之外,他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复杂情感,且听老金一一道来。
01
从小说插图到架上艺术
外滩thebund:
您强调自己没有学过绘画,怎么一步步画成今天这样?
金宇澄:
我没有正经的学过画,但很早的时候就特别愿意涂涂画画。我在东北写信给上海的朋友,会画一些小的画给他们,北方的房子什么样,北方的炕什么样,是一种很自然的流露。
还有,我很喜欢画地图,有人问路,我就会拿一张纸画给他该怎么走,就像现在的导航一样,很直观。
到了零几年,看台湾地区的杂志,台湾人画的地图这么生动,还有咖啡地图之类的,很有趣。我就想在《上海文学》做这么一个专栏,请作家来写最熟悉的街区,然后自己画一幅地图。
后来发现,文章都写得很好,但大部分的作者根本不愿画图,地图就一个十字,“这就是我家”……
当时我还为一位作者画过,就这附近(外滩)的风景,外白渡桥、上海大厦,后来出了一个单行本叫《城市地图》。
写《繁花》时,我曾经的地图瘾就上来了,在《收获》上连载的时候就画了4幅地图。要出单行本,责任编辑钟老师就说你再加一点图,这里加一幅那里加一幅。
《繁花》插图(2012)
很多人看到这些《繁花》插图,大家都说我好,不是默默无闻,那么我就来劲了,就一步一步画到现在。
画到后来就有追求了。就像人一开始走路,走到后来想骑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又想开汽车了。
因为感兴趣了,自己就会一步一步的什么都想试试看。没接触过的材质、颜料,就慢慢摸索。
画马是来自曾经在东北农场养马的经历。因为接触过马,很熟悉它们的状态,加上马这种动物对于人有一种激励作用,也有很多画家在画,只不过我用的方式不同。
所谓美术,总要找到一个对象的,画马就像画花朵,画房子,画人的肖像一样。当时大概有个两三年对它特别感兴趣。
伤痕(2021)
我回顾来看,其实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画图,图纸、画册、海报都爱看。
小时候每天上学经过兰心大戏院,有时候遇到换电影海报,我就会站在马路上看好长时间。当时都是爬着梯子上去,用放大的方式手工画的海报,不是像现在能打印。
我很喜欢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张光宇(《大闹天宫》美术设计)这批上海的画家。以前没什么代入感,只是看。自己开始画画之后,就会去看他们的颜色和想象力。
最喜欢的还是弗洛伊德这些画家,我喜欢的东西比较杂,所以也理不出一个系统来。
外滩thebund:
现在您在上海的生活半径是怎样的?还热衷于“荡马路”吗?
金宇澄:
现在我其实很少出门,天天在家里做不完的事情。苏州老家还有一个祖宅在装修,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忙了五六年。
除了文学、美术,还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编辑工作,挺忙的。
《上海文学》有稿子上的事,连载的电影演员陈冲的回忆录,主要是我在跟她联系,现在写了已经将近20多万字。
自画像(2019)
生活上我很没规律,去美国也没时差,想睡就睡,想起来就起来,也不失眠,所以这方面调整得挺好,可以随时利用时间。
我是最好能够躲在一个地方,什么事都不干,就画画。
每天画多久说不准。前一阵子准备这个展览,很多画要送出去,天天晚上修修补补画到三点多。
如今很难有荡马路的闲心了,我现在只能叫“经过”——不是“荡”到某个地方,而是“经过”某个地方。
而且生活周边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只能比方说是“今天我来这里,回去经过了富民路”,对吧?
至于富民路边上那些小店橱窗,今天有没有换另外一套衣服,我这个生活在上海的老头已经熟视无睹了。
舞蹈(2021)
不过这些城市的变化,我还是很喜欢。我喜欢闹市,不喜欢那种别墅区,或者风景很好的市中心之外的区域。
外滩thebund:
您刚提到的这些很熟悉的风景,很多都出现在了画里,而且您似乎对它们投射了更超现实的视角?
金宇澄:
是的,这是一种想象。想象中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我的脑子里有时候想起这些景象,还是会有文学的想法。
什么叫文学的想法呢?就比如说有一些文章的描写,看的人会说“这一段好有画面感”,这是文字产生画面。
像这些想象,也是一个产生画面的过程,不存在的事情生动起来了,效果就特别好。明明没有的事情,你把它弄成像有这件事一样,这是我的兴趣所在。
比如《理想》这幅画,就是我经过巨鹿路时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
理想(2019)
如果像常规的美术训练,这条街道长这样,我要把它复制下来。但近代有了照相机之后,这种方式就没有魅力了。要画画,就必须要有一个你自己设立的东西。
比方说我设立的就是:将来再过100年,这条马路的树长得太大了,(人行道)不能走路只能在中间走。可能将来条件更好了,马路上有了机场那种自动步道……所以这幅画的名字叫《理想》,就是想象中最理想的生活。
它里面还画了一个人,就是我老金,背对着大家。
这些画的视角很多是俯视,因为从上往下看才能画出内容来。到也不是视角的问题,而是画里有没有特别的内容。
比如静安寺,我是从背朝静安寺的方向画过去,这种角度也不大有的。
静安寺(2018)
大部分别人描绘静安寺都对着百乐门的正面,我是在百乐门反面画的,能看到久光百货。
我的目的是要让大家看清楚,一个菩萨把静安寺搬过来了,那么必然是从高处往下看。
外滩thebund:
很多外来的年轻人,更多会把上海看作一个网红化的城市。您在画面里反映的东西,他们可能看到另一种解读。这两天有听到年轻观众的评价吗?
金宇澄:
我看到一些照片,他们说现场很多都是年轻人。我实际上是蛮想知道他们怎么议论我。
当年《繁花》出版的时候,他们说很多女孩子喜欢看这本书。问为什么,说正因为我是男人,想看我怎么写女人,想看看这个男人怎么来评价这种男女关系。
现在我画画,不知道年轻小朋友会怎么看。我也不担心我们对上海的看法不同。
上海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地方,我曾说过:哪怕他与上海再有隔阂,只要来到上海,在上海生活过,离开之后身上也会留有上海的气味。
过去有一句俗套的形容,把上海叫做“大酱缸”,像一个泥潭一样,你只要进入,就会沾染它的痕迹。
北风(2022)
意大利导演费里尼描写罗马,说这个城市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生了大量小孩的母亲,谁来了,谁又离开了,母亲根本不管的,自生自灭,适者生存。
我觉得费里尼说的罗马就是上海,年轻人来上海工作,或者要离开,我们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都是这么出出进进,这座城市本身是不在意的,它就是这样形成的。
所以年轻人怎么看待上海,我觉得都是合理的。
你别看我是老头,我上了地铁,要是看到这个车厢里又有几个老头老太进来,我要换车厢的,我更愿意听年轻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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