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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爆了:大家到底在寻找哪一个“上海”?

《繁花》爆了:大家到底在寻找哪一个“上海”?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王家卫这版《繁花》就像一枚错版的邮票,你不把它当正常邮票用,它反而特别珍贵。



文|黄远帆

上海不止是一个地名

姜文《让子弹飞》,最后麻匪们吵吵嚷嚷要去“上海”,却不知道它在哪,不知道浦东和上海其实是同一个地方。他们要去的上海其实并非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一种异于旧制的未来,在那种未来里,一个人可以通过奋斗和公平竞争活出人样。

奥森·威尔斯的《上海来的女人》,上海的寓意恰好相反,它指向一种浑浊的过去,所有的美梦都早已被钱和血污染。这两种相反的想象都属于上海。基本上所有的“国际大都市”都有两副以上的面孔,伍迪·艾伦那常常下着雨的纽约,迥异于马丁·斯科塞斯的穷街陋巷。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也不会发生在大岛渚的感官世界。

《繁花》剧照

上海在英语里还是一个动词,指“绑架或者诱拐某人到船上”。其由来不必多说,可是说来也冤,明明是受害者,反而成了罪行的代名词。这座因为开放而繁荣的城市,既然要接纳南来北往的客,就必须任由四面八方的口舌评说,蒙上种种不白之冤也是常有的。

大导演王家卫改编的《繁花》最近热播,屡破收视记录,也引发种种激烈争吵。人们不禁要问:《繁花》拍的到底是哪种上海?我们到底是在看上海,还是被上海?夸张一点讲,看《繁花》隐然已经变成“阿拉上海人”的某种文化义务。与此同时,对很多上海人来说,骂《繁花》也同样近乎义务——如果不痛骂王家卫的上海不正宗,倒显得自己有点不正宗了。

其实《繁花》第一支预告片出来,我和身边大多数上海人(不论有没有读过小说原著),都感觉“迭趟要喇叭腔”(这次要搞砸了):它看上去像某种浓妆艳抹的啤酒广告。第二支预告片也并没能挽回期待。这拍的不是92年而是29年,这拍的不是阿宝而是盖茨比,这类说法不胫而走。当时觉得还挺机灵,现在看倒也经不起推敲,毕竟连92年的上海是什么样子,网友们已经闹到报身份证号码来自证资格的地步,更不要说29年了。其实这种想象,无非是受了2013年版盖茨比电影的影响,其实你若去看1974年的电影版,盖茨比的舞台也不是那么回事。

作为原著铁粉,我一度对王家卫的改编异常愤慨。早在播出以前,我便向朋友们转发此剧的官方简介,它不仅严重脱离原著,而且本身非常搞笑。撰写这个文稿的人,看似老练得接近油滑,但好像并未读出原著里“至真”二字的讽刺和悲凉,将其当成某种好品质加以颂扬,暴露出对于语言和人情世故的双重外行。我转发是为了嘲笑,嘲笑是因为满腹失望难以排遣。

是抱着一点看热闹,甚至看笑话的心态,开始看电视剧《繁花》的,煞有介事的严肃感(包括浓墨重彩的灯光和异常激昂的配乐),与网络小说般儿戏的情节形成反差。开头两集,我觉得其中唯一堪称精彩的地方,就是爷叔(游本昌 饰)从打扮一新的阿宝(胡歌 饰)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不禁呆立原地,泪水盈盈。

看了两集,先放下了。隔天换了一个平台再看,又自动从第一集播起,却不知不觉又重看了大半集,暗吃一惊:这说明此剧的确有一套自己的节奏和逻辑。在宣传片里,照旧带着墨镜的王家卫向观众解释:“我只讲我能讲的、想讲的、讲得好的。”本以为这是他给自己背弃原著找托词,后来渐渐发现这说的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常识:艺术创作,早就不再以忠于现实为唯一标准、最高境界,真正宝贵的是创作者个人的视点和表达。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的后记里写:某画家把伦敦的天空画成砖红色,大家都觉得他故意标新立异,不料走出画廊发现,由于空气污染,天空的确是砖红色的。这故事后半段的转折其实有点多余,王小波当年还是想说明自己的天马行空不是想入非非。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还是告诉我们:艺术家需要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王家卫说,他拍的是大家记忆里的黄河路,当然“大家的记忆”也是王导自己的想象。网友们非要用照片来证明当年黄河路是否真的如此豪华、当年的人是否真的穿那种衣服,这类争吵虽然在所难免,却并非关键问题。有意思的是,我甚至看到有一些网友晒父母照片,来证明“当时真有穿那么好的”,可我看看那些照片明明和剧中人大相径庭。可见人与人的印象并不相通,照片可以保留历史影像,但却拍不出心中印象。

世纪初,我在“新希望”补习英语,借址曹光彪小学,就在黄河路“贴隔壁”,无数次路过。黄河路美食街的提法确实听过,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能因为我毕竟不是商界人士,离剧中的93年也已经拉开一些距离。王家卫选择神话这条755米的小路,我觉得非但完全可以,甚至还挺高明。将原著小说30多年的跨度,浓缩为93-94一年之间,将千头万绪的大上海主要浓缩为一条路,是相当大胆的凝练,层次差一点艺术家,恐怕做不出来。

很多人都会提到当年的《股疯》(1994)、《孽债》(1994),说那才是真实的上海90年代。那种五口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在公用厨房里互相指责邻居偷水偷电(然后房门一关互骂对方“小市民”),这种东西王家卫不可能不知道,而是根本不想去拍。他一上来就非要阿宝住进和平饭店,与这种鸡零狗碎、狗屁倒灶的小市民生活切割。他的印象派上海画卷,种种道具或许还可以适当还原,但是在真实的人际关系方面,只能大量牺牲细节。

剧中金黄色的光辉像不要成本一样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铺洒下来,可在这种光晕中,人物能摆什么角度的造型,能做出哪种程度的互动,就已经定死了。顺便一提,你几乎从来不会感觉到这种浓郁赤金的光芒有温度,它似乎总是更接近于夕阳,而不是朝阳。在我看来,它甚至不是日光,而是一种目光,一种王家卫对于想象中的历史的凝视和回眸。

其实回想一下,王导应该从来没有在他的作品里细细雕琢过人情世故和社会生态,强烈的抒情和唯美倾向与此难以兼容。王家卫和娄烨类似,需要不断更换外部的素材,来重现一些相同的美学主题。比如阿宝在“外滩27号”茶水间外,透过唯一一块没有打马赛克的玻璃,偷看汪小姐全神贯注地蒸邮票,这和《一代宗师》里面偷看宫二小姐在雪中忘我地练八卦掌,是一回事,连配乐都一模一样。

而正是汪小姐的这一幕(如果没记错出现在第八集),让我突然有了新的“看法”,不仅是对于此剧,甚至是对于生活。我突然发现,其实生活并不是连贯的,而只是一个一个的瞬间。大部分的时间像水一样流走,留下的只是某几个瞬间。王家卫大概就是为了这点醋,才包了30集的饺子。整个剧组花费大量人力和时间的历史考证,只是一个昂贵的椟,里面放的还是老底子那么些珍珠。这就像伍迪·艾伦说他早年拍电影,情节只是一个衣架,好往上面尽可能多挂点笑话。

“黄河路”的用法

艺术家有“魔改”原著、现实为己所用的权力,但并不是说这样他就可以免于一切批评了。其实在早期诸如《阿飞正传》(1990)那样的片子里,张国荣的阿飞的白汗衫,铺着草席的床,还有床头永不停歇的摇头电扇,无疑会让上海人也倍感亲切——阿飞完全可以是阿宝。至于《花样年华》(2000)里,张曼玉的苏丽珍不停变换旗袍,一步三摇地去打一碗面,可以说是在优雅和做作的临界点上,她自恋,但也真的可爱。而到了《2046》(2004)里面,梁朝伟的周慕云,碰到一个女人就问“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把《花样年华》里的绝妙台词,重复到魔怔,就让人有点受不了。

再过九年,《一代宗师》(2013)里,王家卫借新的素材似乎打破了创作的僵局。像“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类台词乍一听,很像市面上那些“美文”,因为它们都流于抽象。然而把它们放到电影里面,有了前因后果的推动,倒还是很动人,像木心说红楼梦的诗词必须像水草置于水中才显得鲜活。但除了这类情感金句,王家卫从《一代宗师》开始有了“民俗说教”的癖好,来表现那个世界比男女情爱更为古老、宏大和复杂。这种做法有点生硬,就像在《2046》里往男女情事里插一些重大严肃的历史新闻片段。

很多人都看穿了:《繁花》其实是一个武侠片。我自己是怎么发现的呢?就是听里面无数次郑重其事地谈起“黄河路”,甚至有很多时候直接说“因为,这里是黄河路”。这种语气,太古龙了,“黄河路”的用法,不就是“江湖”么——那是一个无法言传,只能意会的存在。徐浩峰和王家卫都深受古龙的影响,《东邪西毒》不就是著名的把金庸拍成古龙么?这是一种剑走偏锋的特殊审美,却也有其局限:人物虽然锋利,但是单薄,缺乏韧性和变化。

有人嫌唐嫣演的汪小姐太聒噪,我认为主要问题并不是她说话喉咙太响、语气太冲,而是这个人物的腔调缺乏变化,王家卫似乎把她框定在几个关键词里,“泼辣、天真、耿直的机关单位小姑娘”。当然唐嫣完成得很好,把几个指标都填满了,但更上一层的境界,是悄悄溢出标签的部分,我想这主要应该怪王家卫,因为他也想象不出这个人物更微妙的维度。

马伊琍演的玲子,同样引起观众强烈的爱恨对立。玲子是我更为熟悉的一类上海女人,她的“凶”是对熟人(她知道自己的强势和喋喋不休的抱怨都在熟人界限之内,再多说三句也没有任何后果),不像汪小姐的凶是对陌生人。不知道外地观众能在多大程度上感受到。作为全剧之中对于上海话演绎最为到位的人物,我猜观众对于玲子的好恶,很大程度上是对“上海女人”的看法:既强调物质,又要谈感情,既不是温柔的小女人,又不是独立强大的大女主。

但现实就是如此:你去看《股疯》里面的潘虹、《阿飞正传》里的潘迪华,都是类似的既强又弱,一会儿重情一会儿势利的女人。这种女人很少真的双赢,但也很少真的会人财两空。在上海这种地方,“把账算清楚”,实为生存之道,对于女人(甚至男人)而言,都不应该算作丑恶。

倒是第17-18集,汪小姐在一首《光辉岁月》里转型工厂小能手,玲子一脚踢开宝总另找投资(还在一夜之间构思出新菜谱),这种变化似乎是漫画式的想当然了。至于宝总和李李,造型都很美,你能记住他们在雨夜里无言的漫步,但恐怕想不起他们的什么台词。一个人物的内心必须极度丰富,才能憋出一句“如果有多一张船票”。至于“你会来找我,因为鱼,会长大的”,纯属故作摇曳。

剧版《繁花》隐去的线索是,阿宝和李李(可能还有玲子)的性关系。《花样年华》也隐去周慕云和苏丽珍的性关系,变成两个人开房只为一起写武侠小说,格调一下子提上去了。但《繁花》里的情况是,地基一下子空虚了。阿宝似乎变成某种住在古堡里的神仙或吸血鬼,虽然游走人间,却必须恪守人鬼殊途的天道。

王家卫式的爱情,与金宇澄写的爱情,虽然有相通处,但差别仍然很大。两者都深谙“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总喜欢安排不了了之、不得善终的结局,但王家卫的爱情永远朝向年轻,幻想永不过期的纯情,并因其不可得而伤感。金宇澄写的爱情显得更为成熟、务实,甚至疲乏。也不是不恋旧,但没那么多力气,往往只好“不响”。

你可以对比一下,《重庆森林》(1994)里,梁朝伟演的失恋小警察,可以一边做家务一边和毛巾肥皂聊天诉苦,而在《繁花》小说里,一个中年妇女在深夜寻欢以后默默地洗衣服,这完全是两种意境。小说里,阿宝、沪生、小毛,三个少年时代的好兄弟,久别重逢,客客气气地吃一顿饭,其实没什么话可讲,因为彼此早已殊途。换成王家卫,这里大概要浓墨重彩一番。

“不响”,是解读《繁花》讲滥的一个词,很多人也认为是王家卫无力呈现的精髓所在。其实王家卫在这方面也动过心思,比如剧里的镜头通过非常精确和刻意的运动,经常出现一个人物在各种玻璃上面的叠影,是视觉化的“内涵丰富的沉默”和“话里有话”,只不过台词往往撑不太住。

“不响”,无非是“不做声”“不说话”的意思,在小说中由于系统性地大量使用,有了形式上的特殊美感:别有意思的使用,有两处,一处是写到“鸟也不响”,是游戏文字。另一处是开头献词“上帝不响,像一切由我决定”,虽然只是一句话,却为全书赋予了一种超越性的关怀。金老师并非信徒,也没有给出什么救赎,但他的确在引子里借耶稣的事迹,呼吁宽容。“不响”的这一层意思,才是王导所错失的,金光里的男男女女太干净了,宽容也就无从谈起。

截止成稿时,豆瓣刚好开分,有8.1,也算口碑的逆袭了。这版《繁花》就像一枚错版的邮票,你不把它当正常邮票用,它反而特别珍贵。

朋友曾向我出示一幅科学家的预测图,说两三百年之内,包括上海在内的很多城市都将被淹没。我估计上海话用不了那么久,就将不再是“活的语言”。几百年后有人问起来,什么是上海啊,什么是海派文化?那么除了《繁花》的小说,还可以去看看剧。改编一下夏宇的诗句:不要问我上海是什么味道,我只能告诉你,有些味道像上海。







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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