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价硕士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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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的一家海鲜餐厅里,方饶野卖力地推着“广式”点心车在客桌之间叫卖。推车下面腾腾地冒着热气,她的腿早就肿了。每天推卖4个小时,一周她可以净赚约900元人民币。
那时的方饶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4年后花几十万元回国读硕士。她连考了3年北京大学心理学的硕士研究生,终于在2021年春天如愿。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北大应用心理学只招收非全日制专业硕士,3年学费19.8万元,没有宿舍。
在她考研的2018年至2020年里,全国考研人数从238万人涨到341万人。再往后的3年,每一年都是新的“史上最卷考研季”,2023年报考人数达到顶峰,474万人。
就在人们准备迎接数字再创新高时,这条冲天的上升线,在2024年猝不及防地拐了个弯——考研报名人数直降36万人,共计438万人。这是近8年来,“考研热”首次降温。
与此同时,研究生政策也在悄然转向。教育部于2023年12月发布《关于深入推进学术学位与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分类发展的意见》,明确到“十四五”末,专硕占比达到60%左右。
近年来,中国著名大学学术型硕士即学硕的缩招或停招十分普遍。许多专业都减少了统招学硕的数量,甚至只接受推免方式或直博招生。专业型硕士即专硕的招生比例则不断扩大,逐渐成为硕士研究生招生的主力。
而且专硕的学制也有延长的趋势,从2年制变为3年制。很多高校也不再为专硕提供宿舍。许多学生的读研成本又得增加一大笔,尤其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
每一个数字背后,每一个政策变动背后,都是同方饶野一样的具体的人。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们为什么选择了读研这条通往未知的路?
在当下,读研还划算吗?它的价值在哪里?
颜雨宁就读的复旦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学费又涨价了。原本两年10万元的学费,涨到了快13万元。
交学费那天,颜雨宁特意把付款界面截了图,发在了社交媒体上,“交了学费更开学焦虑了”。
下面回复,“这可是复旦啊!”“复旦!我拆房子卖地也要去!”“能上这个学校一年10万我都愿意。”
颜雨宁一条条往下刷,275条评论里,她只回复了10条,最后在高赞评论中说出了焦虑的原因——“但是自己学不到等价的东西就会良心不安”。
如今,读研不得不算的一笔账,是经济账。
大多数人在被“梦校”录取前,就已经支出了一笔不菲的开销。备考阶段的辅导班、教材资料、自习室、租房,再加上生活费,少则几千元,多则十几万元。
大部分以学硕为主的研究生学费,8000元一年,但对于一些专硕而言,这只是个零头。
2019年,全国大部分专硕学费也是每年8000元,但在之后的5年间,有些专业价格蹿升,比如东华大学国际商务专业,2024年学费上涨至7.9万元一年,比2019年上涨近10倍。
金融硕士的学费更是“刺客之最”。
程翔报考的是上海一所头部院校的金融硕士,总学费高达20多万元。
当程翔在招生简章上看到高价学费时,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明白自己工作3年后辞职考研的意义。经济独立后,家人也无法干涉他的决定。
在备考过程中,程翔在考研上的支出就已经达到11万元,其中主要花费是报辅导班。他明确读研的目标是提升学历,换行业,获得更好的工作岗位。
除了高昂的学费,还有房租和生活费。早在2014年,北京师范大学就不为部分专硕生提供宿舍。2024年,全国至少9所大学不向全日制专硕提供宿舍,如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等知名高校。
原因很简单,学校装不下了。2000年至2022年,随着高校扩招,全国研究生招生从一年约13万人增至124万人。
为了节省上课的通勤成本,方饶野在距离北大步行十几分钟的位置与三个人合租了房子,每月5000多元。另外,每月还有2000多元的生活支出。她算了一下,3年读研的总开销约六十万元。她自己负担一半,另一半由家人资助。
方饶野妈妈经常跟她说,“没关系,我们会支持你挺过去的”,但高价读硕还是让方饶野内心不停撕扯。“上学最重要的是读书,不要想着赚钱,但我真的非常想赚钱,没有钱的地方不自由。”
有段时间要交房租了,她犹豫了很久才跟父母开口。如今,为了省2000多元的房租,她搬到了距离学校稍远的位置,地铁半小时,房间也更小了,只有8.5平方米。
复旦大学则与外部公寓有合作,专硕生需要提出申请,通过摇号决定。
如果没有入住公寓,学生选择在校外租房,学校每个月会提供800元的补贴。
颜雨宁第一年租的房子就在距学校2公里的位置,骑行十几分钟。她的房间很小,由客厅改造而成。这间同陌生人合租的房子,对她而言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升入研二后,只剩写论文和实习,她换了一个大房子,和三个朋友同住。
比起学生身份,颜雨宁觉得自己更像学校的游客。每次上课去学校参观一圈,到著名景点打个卡,尝一下学校的食堂。“感觉学校和我没什么关系。”
同时,让她遗憾的是,她没有在读研期间交到要好的朋友。“读研感觉大家距离都很远,总觉得会有隐隐的比赛和竞争。”颜雨宁说。
2018年元旦,方饶野回国了。
可她还是和过去的22年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方饶野在乡下读完了小学和初中,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高中考入了湖南省重点中学的尖子班。她文科优秀,却在众人的劝说下,学了理科。高考时,她以512分的成绩,进入了湖南一所双非院校,学了材料成型专业。
她不喜欢这个专业,毕业后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姐姐的建议下,她去新西兰打工。在新西兰当“推车仔”时,工作时间不允许吃任何东西。有一天,方饶野饿急了,厨师给了她一枚鸡蛋,为了不被老板发现,她直接吞了下去。
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语言不好,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做体力活。她也曾试过其他工作,如刷碗、摘草莓,还差一点当了“刮腻子”的水泥工人。这些异国无奈的生存记忆至今还会跳出来,让她知道了自己不愿意做什么。
2018年,考研报名通道关闭10天前,方饶野开始一战北大,差国家线1分,失败了。二战,还是失败。
“我的人生需要一个新的厉害的起点,那就是北大。”方饶野说,“我也希望通过心理学能认可、疗愈并救赎自己。”
她再次点开了北大的报考界面,三战。
420分,过了。
程翔则有一个坚定的考研目标:金融、上海和头部院校。
小镇出身的他在高考时对专业都不了解。法律、金融、医学都被蒙着一层面纱,遥远又陌生。报志愿时,在受限的认知内,工学便是最好的专业。
走出小镇,来到大城市,新世界逐渐在程翔面前铺开。手机不再被严格把控,在那块屏幕上,程翔通过社交媒体与更大的世界建立连接——自己的专业有什么新动态、大学生们都在忙什么、哪个行业就业前景好……
程翔慢慢知道了自己喜欢干什么。本科毕业后,他进入互联网大厂IT方向的市场部,拿到了应届生中较高的薪水。但隔三岔五的应酬,让他的身体吃不消,酒精肝、脂肪肝找上了门。持续的工作压力,异化的职场环境,提不起兴趣的IT行业,让他下决心离职。他认为考研是唯一能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决定考研后,首先不支持的是家人。“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工作,干吗还考研?”“考出来万一没有这么好的工作呢?”顶着巨大的压力,他还是决定坚守自己的追求。
在刚刚公布的考研成绩中,程翔以430多分通过了初试。
他未来计划在上海工作。他觉得在收入预期可观的情况下,可以抵消读研的开销,再加上硕士攒下的人脉,“还是划算的”。
有人主动追求,也有人被迫选择。
苗圆圆考研,就是父母的逼迫。
选调生、当公务员、进体制是父母认为最稳妥的路,走上这条路的第一步,便是先考一个研究生。
去年报名考研时,苗圆圆刚刚经历了保研失败,她更倾向于直接工作。如果自己对学术没有兴趣,再花3年时间写论文,毕业后可能仍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但那个时候很怀疑自己做决定的能力,实在没有办法就妥协了。”
怀疑、困惑、不认同在苗圆圆备考的过程中愈演愈烈。从白天背书到黑夜,她并非为了自己的理想。每一次崩溃后,她都会哭着给父母打电话。“我觉得考研不是岸,世界上也没有岸,考上研究生前路就一定是坦途吗?”
颜雨宁所有的课程都开设在研一这一年。她的课程横跨三个学院,一切从零学起,还要面对巨大的作业量。高强度的学习节奏,让颜雨宁的研一几乎没有休息日。
研一下学期,为了在简历上多几份实习经历,同学们只能在塞满的课隙里,学校公司两边跑。有时,还会“翘”掉一些课。
研二,论文开题、毕业结课、秋招,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稍有耽误,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复旦大学有很多优秀的社团,但根本没有时间参加,就连逛逛校园,感受生活,都成了奢侈。
不过专硕课程的确让颜雨宁学到了有用的技能。
其中有一门MBA(工商管理硕士)的课程,由经管学院教授授课。“老师很严格,真的让我学会从商业模式视角看业务问题,对于找工作蛮有用的。”颜雨宁说,“我感觉硕士学的很多东西都不在我的舒适区内,很难说有用没用,但的确开阔了视野。”毕业后,颜雨宁的师哥师姐们大多数去了互联网大厂,成了产品经理。
所以,转变专硕培养目标、保证培养质量的另一项变化是,延长学制——由2年延长至3年。华中科技大学、东南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高校都调整了专硕的学制。
贲一苹便赶上了河北师范大学教育学硕士由2年延长至3年的变化。“大家都觉得提升学历,找工作时还是优势更多,所以是否考研不太会被学制影响。”贲一苹说,“延长一年后,我虽然有点焦虑,但也可以接受。”
步入硕士生活后,贲一苹有了更切实的体会。“加时”让教师和学生的科研压力都减轻了,研二下半年实习的时间被拉长,研三写论文的时间也更充裕了。
“如果是两年,我们一定是被动完成学业。”贲一苹说,“在延长的一年里,放慢脚步,也能有时间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为了提高专硕生的培养质量,多所高校还实行了“双导师”制度,即学生拥有两个导师——校内负责学术理论指导的学术导师和负责学生校外实践的业界导师。校外导师通常为某大中型企事业单位、知名外资企业、行业协会等中高层管理职务的相关人员。
重庆科技学院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曾向专硕生发放70份问卷,结果显示,15%的学生和导师会见面交流,10%的学生“没有与校外导师进行日常交流”。
超过一半的学生,每月会和导师联系一次,交流的大多数为节日问候,或是与学习无关的内容。20%的学生和导师很少联系或没有联系。
今年即将毕业的颜雨宁还没有业界导师的微信,没有见过面,没有过任何交流。方饶野则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校外导师,不过,学术导师很负责,要求极为严格。
方饶野原本要读全日制硕士,但在2021年,北大应用心理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全面取消全日制。非全日制意味着没有宿舍,不被校友认可,毕业后也不能做选调生,国企、事业单位也不会录用……
而且高价的课程并没有让方饶野感受到对等的收获。
她曾上了一节“偶像老师”的专业课,但只听了那一次。
那位业界“大佬”在讲案例时,用了上世纪90年代的例子,“大家抱着期待而来,希望学到的东西可以对得起我们的学费,但他拿20年前的案例给我们上课,真的很失望,我此后再也没上过他的课。”
方饶野开始自己摸索提升技能的方法。在业余时间,她兼职做博主,变现的收益可以稍微减轻读研的经济压力。她跟着学校做项目,巡回演讲,去学习跨学科的课程……
2024考研成绩揭晓,苗圆圆落榜了。
顺从父母的意愿考研,让苗圆圆错过了秋招、考公。当她回望这场考试时发现,这让她更加坚信一个道理,“不能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别人”。父母还想让她二战,但苗圆圆已经准备好了简历,在2024年春招,坚定地迎向自己想过的春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海里去也很好”。
颜雨宁也准备工作了。“真的读书读累了,就是这种白天当实习生,晚上当学生的身份,真的让我对大学暂时丧失了兴趣。”如今她也如愿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读研前,方饶野最担心的是失业。创业失败、普通的学历、没什么能力、没有家庭背景,她只能踏实地寻找出路。回看自己的考研经历,方饶野认为,当时亟需考研“上岸”证明自己,更需要心理学认清并疗愈自己。
如今,她认清了,人不能被标签束缚。
如果人被外在的环境限制,就只能变成被筛选的人。“我不认为北大是我身上的一个标签,我也不需要贴上这份标签彰显自己的价值。我更重视自我接纳、自我认可,这对我而言比光环或标签更重要。”方饶野说。
方饶野的师哥师姐们,大部分从事了心理咨询和临床心理职业,也有人进入了银行、国企等做产品经理或商业分析师。
但方饶野不打算在就业市场中竞争,幸运的话,她将成为一名心理健康传播教师、正念教师或者作家。如今她每天早上都抽出时间写“积极日记”,记录前一天发生的好事,不知不觉间一年写了50万字,她的自信正一点点回归。她的处女作也已经出版。
“很多人会把考研当成救赎,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大学毕业后读研会觉得糟糕。如果没有进行过深度自我探索,没有想清楚,我真的不建议大家考研。”方饶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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