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政府和电影人的超长对话，值得我们逐字学习

2024-04-23 10:04

4月17日，日本召开政府会议，并且在会议中就电影和动漫等内容产业的课题等进行了讨论。曾在戛纳国际电影节等影展上荣获多个奖项的导演是枝裕和，以及刚刚在3月荣获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的电影作品《哥斯拉-1.0》的导演山崎贵受邀出席会议并发言。

此后，日本内阁官官方网站也更新了导演是枝裕和提出的谏言原文，「导筒directube」借此机会带来这位国际知名导演从自身从业经验以及长期的行业观察，以及对日本电影产业的思考。

在会议上，导演是枝裕和表示为了振兴日本的内容产业，除了改善创作者的工作环境之外，还必须培养能够引领下一个时代的年轻人，他和其他电影人共同呼吁建立一个系统来支持持续做这件事。

导演是枝裕和这样告诉记者：“日本的电影行业必须让包含工作环境在内的各个方面都更加富有魅力，这样才能吸引年轻人选择从事电影相关工作。我们正致力改善环境，支持下一代的电影制作，让日本电影业，包括其工作环境，更具吸引力，成为年轻人的职业选择。我们需要一个由专属部门和政府共同支持的人力资源开发体系。有些事情和问题不能仅仅通过个别人的孤军奋战去解决或者改变，所以我提议能让整个行业都能参与这些相关的举措之中。”

《哥斯拉-1.0》导演山崎贵指出，有必要重新审视日本当前影视行业的利润结构，他认为即使一些内容很受欢迎或者成为热门节目受到广泛讨论，但是创作者本身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报酬补偿。

导演山崎贵在面对采访时说：“在某些领域，对日本电影内容产业的支持仍然不足。为了在世界舞台上竞争，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我希望看到对该行业的支持和推动。”

他补充说：“即使一部日本电影作品广受好评，在全球各地获得了高度赞誉，其带来的一系列好处也没能实际反映到员工的收入、薪酬等各个方面。如果不能由政府和私营机构一同合作，打破现有体系，改变制度本身，让电影行业更加充满梦想，更多的年轻人就不会加入进来。”

在会议上，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说：“我们需要营造一个让创造者的创造力可以被最大化的环境。”同时他表示日本公平贸易委员会正在调查创造者是否在生产合同中处于不利地位。在他们的合作下，政府将对该行业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查，并宣布了改进意向。

「*编者注：本次会议名为“新资本主义会议”，2021年9月岸田文雄在竞选日本自民党总裁时首次提出了“新资本主义”的概念后，会在“新资本主义会议”上宣布相关政府计划和措施，并且邀请各行业代表参与会议提案进行相关讨论。」

日本内阁官官方网站可以找到是枝裕和提出的资料原文

在日本内阁官方网站还可以找到导演是枝裕和11页的发言原稿——《第26届新资本主义实现会议的电影文化关于产业方面的建议》（后附原文图片和链接。）

在这一次的发言开头，出道至今正好30年的导演是枝裕和感叹自己从胶片年代走到数码时代，并且很幸运地以某种方式存活下来，还能继续进行电影制作。从日本电影长远的视野与愿景角度出发，他作为一名导演受邀做一些荐言，既是出于危机感，也是希望可以探讨一些产业的问题与可能性。

第一部分是关于日本电影行业的工作环境，他举例自己在法国、韩国拍电影时对两国的工作环境、薪酬及工会的观察，除了对于艺术家、工作人员的权益进行严格保护，更是强调了影视工作人员的休息需要得到保障，吃得好，睡得好。比如韩国每周52小时的工作时间上线，法国每日8小时的工作时长，每周2天的休息是绝对的规则，延长拍摄时间一定是需要额外支付工资的。他听说在日本，很多时候都是在拍摄完毕后才开始谈判工资。

「编者注：2023年时，日本四大电影公司牵头成立了「日本电影制作正规化机构」，目的是帮助改善日本电影拍摄工作一线的劳动环境，相关规定包括每天的拍摄时间除去准备和撤离工作，原则上必须限制在11小时以内，同时每部作品指定防范骚扰责任人等，并且对遵守相关每日拍摄时间规定和制定防骚扰措施的作品予以认定。」

「日本电影制作正规化机构」官方网站截图

是枝裕和表示，目前日本四大电影公司联合开始运作的「日本电影制作正规化机构」在某种意义上是划时代的改革事件，但是因为休息时长的增加而导致的制作预算和成本上升，他质疑机构能不能考虑到这种成本上升，并且调整规定适用标准和范围。

「日本电影制作正规化机构」官方网站截图

是枝裕和还强调了日本电影行业的性别差距，女性工作者恶劣的工作条件，以及女性因为怀孕以及育儿责任要再次投入电影工作需要企业给到相当的工作环境，否则无法确保行业有年轻女性工作者的补充，迟早人才会枯竭。

该机构目前会以票房（约2500亿日元）收入的1%（法国11%，韩国3.4%）来运营这个项目，用于改善劳动环境，制定防骚扰对策，培养人才，是枝裕和呼吁大家研究提供资金的机制，并进行一年的谈判。

第二部分，是枝裕和谈到电影在日本本土和国际上的传播问题。他提到因为设备设施无法更新而导致的城市内小型电影院陆续倒闭，这些缺乏政府补贴的电影院其实承载了非常多的电影文化记忆，这里更是拥有非常核心的电影影迷，对于电影制作人和影迷双方都极其重要。同时他表示，当下已经有许多的迷你影院、小型艺术影院因为无法投入800万日元～1000万日元的资金更新设备已经关闭而且这种情况正在日本全国蔓延，许多电影院自己进行众筹克服困难，但这种措施不能总是重复，这种危机还将在下个十年内到来。是枝裕和希望政府可以加强这些小型影院作为文化传播基地的政策支持，并且举办听证，讨论对策。

在国际传播方面，是枝裕和提到了他在去往戛纳电影节的9次回忆中，在各国的参展区域中日本虽然有场馆Japan Pavilion，但是吸引力很弱。去年如果役所广司、北野武、西岛俊秀、浅野忠信这些日本电影人可以被集合在一起进行亮相或者会谈，想必可以有非常大的吸引力，很遗憾没有出现这样的组织。他还打比方韩国是比较“炫耀式”的展览，但是对于传播来说，预算充足甚至是提供啤酒是否是精酿啤酒都非常重要。

戛纳电影节市场的白帐篷

其次，日本电影缺少来自本土的销售代理，近20年来，滨口龙介、黑泽清、河濑直美、深田晃司这些导演的电影作品都是依靠法国公司代理，而并非日本公司。是枝裕和以自己为例，职业生涯前半段是Celluloid Dream，后半段则是Wild Bunch。均是总部设在巴黎的公司，通过他们的管道输送到电影节和全球电影院。

他认为与好的合作伙伴建立关系非常重要，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非常感激。但他认为，如果不通过他们，作品就无法流通的情况所造成的成本损失是相当大的。粗略统计一下，这里面有30%到40%的票房是没有回到日本本土的。他期待着未来能有一定的预算来用于培养这样的国际制作发行人才和专业的制作发行公司。

面临同样情况的韩国，正在进行改变自身内容向海外拓展，日本也是以东宝国际部主导在北美发行成功的《哥斯拉-1.0》这一事情为契机，如果这种意识能够得到重视并继续下去，那么日本国内势必会在之后诞生强大的国际代理商。

第三部分，是枝裕和谈到电影教育的两大问题。第一个是偏向业内的——“电影制作人教育系统的问题”，第二个是面向电影观众的——“如何保证观众的多样化电影体验，培养10年后的电影爱好者”。

是枝裕和在被邀请去国外的电影大学上课时感叹，在他这一代前，日本大学几乎没有专门的电影学科，许多导演都是自学，或者是通过在拍摄现场工作，最后成为导演。

他认为日本作为一个电影大国，却没有国立的电影大学，是非常特殊的情况。比如法国有La Fémis（法国国家高等视听学校），在《好莱坞报道者》所公布的全球25所最佳电影学校中排名第六，中国的北京电影学院在亚洲排名第三，但是这25所学校中没有日本电影学校。

对于这一问题，2005年东京艺术大学的研究生院设置了电影专业，滨口龙介导演也开始培养优秀的青年导演，但是没有用于拍摄的工作室，用于毕业制作的资金也很有限。

虽然谁都可以制作电影，并以对电影的趣味入行，但是日本电影界存在着如何选择电影作为工作，没有进入行业的渠道，还有职业规划的缺点。

是枝裕和举例美国AFI，USC等知名电影高校有大量的专业设施设备用于拍摄和制作电影，还为学生提供产学合作项目。这些大学中的留学生大多来自中国和韩国，而日本留学生几乎没有。他希望日本可以为那些在海外学习的人才回国进入电影产业时，制定某种激励机制，防止人才外流。

他还进一步表示，在美国参与活动时，大大小小的美国电影公司、工作室肯定有来自中国和韩国的工作人员，这些无论是来自移民二代三代，还是留学生的人才构成了一条与他们本国电影交流的管道，实现了更多的共同制作，还充当了向公众宣传介绍的角色，而在日本几乎没有这样的流通管道，在同一个赛道上竞争时很困难的，培养能够在海外活跃的人才是日本电影国际传播的当务之急。

第四部分是枝裕和根据个人经验谈及电影制作方面，他认为像他这样在日本被认为是获得成功的人，与法国、韩国相比，有多方面的问题。包括没有前期开发费用，在正式立项之前，基本都是导演和制作人垫付；制作费用低；即使电影获得成功，也不会像法国这样会额外支付票房的一部分收入给导演。在日本这样的权利基本上不会被认可，哪怕导演花了5年的时间做原创开发工作。是枝裕和称就自己个人而言，一直在研究如何与制作方对抗这些问题，并使其得到认可，以及如何获得权利。

国际合作方面，去年5月份的戛纳电影节，亚洲7个国家/地区的电影组织和电影从业者联手，以共同制作、技术交流、人才培养为目的，成立了AFAN，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KOFIC）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新加坡、蒙古等国家/地区的电影公司和组织也表示要参加，但是日本并没有参与。

另外，韩国去年11月宣布，为了加强内容产业的国际影响力和竞争力，将在2028年投入1万亿韩元（1120亿日元）的官方与民间的合资战略基金。其中还包括优惠措施，鼓励海外拓展，最多可以抵扣30%的制作成本，这个力度非常大。

为了不输给韩国在国内外的这些先进举措，是枝裕和想请大家好好探讨一下日本的电影行政方面可以做些什么，在内阁府相关部门推进下，统一产业对策部门，并且发挥统领作用，成立一个半官半民的日本版CNC（CNC即法国国家电影与影像中心），让产业界、文化界的有识之士参加。运营方面，是枝裕和也提出相应考虑，国家预算占一半，四分之一来自于支持内容国际化的私人基金，剩下四分之来自于电影票房收入的专项资金。

法国国家电影与影像中心，简称“CNC”

在此之上，如果日本能实现与韩国相同的税收减免，并且将这些资金分配到改善劳动环境和提高制作成本之上，那么产生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电影，其收益将会适当返回到日本本土。

这不是为了“日本电影”，而是为了“电影文化”。新机制如果得以实现，它将用于电影文化而不是国家利益，那时日本电影的“存在感”才将空前高涨。

最后是枝裕和表示如果赞同这样的建议和问题意识，并且考虑制定新的建议和机构，并且修改法律规定，请在日本国会进行适当讨论，并且采取超越党派的举措。如果这一改革得以实现，它将极大的影响30年、50年后日本电影的数量、质量、广度和深度。是枝裕和补充自己的视野比较狭窄，但是电影的制作环境需要迫切的改变，不仅需要从导演的角度考虑，更是需要更多不同立场的专业人士反复听证，以及专家的总结，最后才能得到新的发展，并且再次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