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贾玲的诞生
按照最初的计划，电影《热辣滚烫》的幕后纪录片《我只活一次》的上线时间是正月十三。但电影上映后，由于各种原因，纪录片的上线时间被一拖再拖。终于，在电影结束公映之后，在电影引发的一切口水战都平息之后，关于贾玲自己的故事，才静悄悄地被讲述出来。
文｜金壳
在秘密已经不成为秘密的时候，谜底才安安静静地被揭晓。
4月16日，电影《热辣滚烫》幕后纪录片《我只活一次》静悄悄地上线。这之前的六天，《热辣滚烫》结束公映，最终以34.6亿的票房成为2024年春节档票房冠军，同时位列中国影史票房第14位。这个成绩远超贾玲的想象，她最早的期待是，《热辣滚烫》能有《你好，李焕英》的零儿头她就满足了（《你好，李焕英》的最终票房为54.13亿），宣传期间接受鲁豫采访，贾玲说是观众把一个胖乎乎的她捧到了一个可可爱爱的位置，她有过很多次担心，（瘦掉100斤之后）万一观众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某种程度上，贾玲多虑了。两部电影，总票房超过88亿，观众选择捧起瘦下来的贾玲，把她捧到一个新的位置——新的当然不只是亮眼的票房数字，还有观众看待她以及她与观众相处的方式。
从结果上看，起点和终点都很直观——一个以幽默、可爱、胖乎乎形象示人，把逗笑别人当作天职的女喜剧演员，突然有一天决心改变。
「胖」原本是构成贾玲公众形象的基石，不管是早期的相声小品，还是后来的综艺节目，包括贾玲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习惯了拿她的外形调侃，除了娱乐效应，一个女胖子不会对任何人构成麻烦，她可以随意和任何人组CP，从沈腾到言承旭、刘德华，反正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笑料，没有人会真的当真。
她可以在春晚舞台上以女汉子自居，心甘情愿地走进一套为了搞笑而搞笑的刻板叙事。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形象为贾玲提供了声名、话题、国民度，当然还有某种遮盖和庇护，人们默认了这个形象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搞笑、周全、毫无攻击性，以及必然的包容、忍耐、照拂所有人。《热辣滚烫》中关于苹果的那个比喻当然也适用于贾玲，如果过去的贾玲有两个苹果，人们默认贾玲会给出大的那个，或者干脆大的小的都掏给别人，她那么友善亲切，怎么会在意这点儿小事儿呢？
然而事实是，贾玲在意，并且以此生发出《热辣滚烫》的电影内核。她多次表达这部电影不是关于减肥，不是关于拳击，而是这些表象之下一个人如何学会爱自己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结果也不错。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自电影上映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各种舆论纷争。有人指责电影过度营销，有人挥出性别议题大棒，也有人觉得贾玲过度贩卖身材焦虑，很多讨论远远超过了电影本身，身处其中的贾玲，大多数时间选择了沉默。
按照最初的计划，纪录片《我只活一次》的上线时间是正月十三，《热辣滚烫》上映前释放的物料不多，一方面是出于保留悬念的考量，另一方面贾玲也担心减重100斤这件事会掩盖观众对电影本身的关注，所以纪录片计划在电影宣发的后半程上线。
但电影上映后，由于各种原因，纪录片的上线时间被一拖再拖。终于，在电影结束公映之后，在电影引发的一切口水战都平息之后，关于贾玲自己的故事，才静悄悄地被讲述出来。
在预期和结果之间，是漫长而艰辛的过程。腾讯新闻用20个月的独家跟踪拍摄记录了这一过程，《我只活一次》是一个和电影平行但又有所区别的故事，某种意义上，它见证了一个新贾玲的诞生。
《热辣滚烫》上映之前，贾玲在公众视野消失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海南封闭训练，以准备《热辣滚烫》第二阶段的拍摄。
在电影中，乐莹练习拳击和减重的过程被处理成一组高燃镜头混剪，搭配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决心从颓废中逃离、好好为自己打一场比赛的乐莹迎来了自己的觉醒时刻，她跑步，跳绳，挥拳，蹬自行车，做各种力量练习，四季风物在一旁变幻，在电影里，改变几分钟就完成了。
但电影之外，时间沉重缓慢。为了给观众带去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电影前期的肥胖戏份需要贾玲持续增重，数字最终定格在210斤，一个会引发心慌、呼吸困难等一系列生理反应的体重数值，贾玲用一种笨拙的方法塑造一个边缘者的形象，她被社会和自我厌弃，生活里没有任何提得起兴致的事情，她和服装师给乐莹挑选服装，太时尚的肯定不行，稍有设计感的都不行，找到一件松松垮垮、显得穿了很久、分辨不出最初颜色的超大号T恤的时候，贾玲觉得对了，她要的就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普通，人在生活里被沤出霉味的感觉。
《我只活一次》的制片人莫津津觉得，贾玲要几乎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既要在电影中借助肥胖的外形演出乐莹的颓废，也要顶着超过200斤的体重谋划整部电影的布局。和一些质疑贾玲可能难以完成挑战的人不同，莫津津一直相信贾玲是那种能把事情做成的人。
贾玲也确实崩溃过，特别是体重进入平台期，卡住不降的时候。「你很难接受，我没有偷吃，每天吃得很健康，少油少盐，每天运动很认真......你做了一切科学上面你能做的事情，但是体重依然不动，那种情绪的低落，我感觉没有办法去缓和。」
那个时候，莫津津的信心更多来自一种女性的直觉，跟贾玲初次见面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和想法保持绝对专注力的贾玲，「她不会特别强调目标，但是她会特别强调努力，就是努力要做一件什么什么事。」
《我只活一次》的监制、策划何润锋在看过纪录片的粗剪后才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在他看来，一个喜剧演员试图突破自己，这个动力并不足以支撑贾玲完成这件事情，「为什么她要选择最难的一条路，始终是我们想在纪录片里解答的命题。」
贾玲当然也有过自己的反抗，2023年9月1日，训练已经超过半年，那天她的脑袋里突然冲出很多念头，「我为什么要这么活着，人一定要这样吗？大家都在吃饭，大家都在快乐，大家都在路上走，大家都在去逛街，大家都出去旅游，我在干吗？我还活着吗？我还有生命吗？还有心跳吗？还有思维吗？」
她让助理给她点了烤串儿，就着一口红酒美美吃了一顿，久违的鸡爪子和油边儿，第二天一上秤，涨了3斤，但她丝毫不后悔自己吃了那一顿，她觉得没有那一顿的报复她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减重之前，贾玲很爱吃烤虾，那天助理也给她点了，但贾玲那天就是不想吃烤虾，「我就是不吃，我就不吃蛋白质！」
一个月后，《热辣滚烫》再次开机。这次要拍摄的，是电影中拳台对决的戏份。这个时候贾玲已经减到120斤上下，视觉上，她几乎减掉了二分之一个自己。
但第一次拍完拳击比赛，贾玲没有等来周围工作人员「哇塞」的声音，在她此前的想象中，乐莹最后一定是非常凌厉、一身腱子肉、特别帅气地出场，然后帅气地挨揍，帅气地「失败」，但第一次拍摄的镜头中，贾玲的疲惫完全难以掩饰，化妆、灯光都无法遮盖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精气神的状态，这和贾玲的预期相去甚远。跟拍摄及健身团队商量后，拍摄节奏得以调整，贾玲在教练的建议下进行塑形训练，为了尽快恢复体态、使肌肉线条更流畅，教练要求贾玲断水。过去一年的训练，吃不到火锅烧烤小蛋糕红烧肉已是人间酷刑，但时间一久，也就不再想了。
不能喝水是更极端更逼近身体极限的酷刑，伴随着体能消耗流失的水分，对水的渴望是一种生物本能。但贾玲每天只有100毫升水的配额，这100毫升水被灌进一个透明的小喷壶中，嘴里实在火烧火燎的时候，就拿起来喷一喷。没有水喝的时候，她才知道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她的听觉因此变得非常敏锐，现场最刺耳的就是其他人大口喝水咕嘟咕嘟的声音。有天拍戏，现场一二百人在她面前晃悠，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饮水机，「拔不出眼睛了都」。
这样熬了三天，拳击戏份得以顺利拍摄。她的对手张桂玲，曾两次获得全国拳击锦标赛60KG级别冠军，正式开拍之前，担心张桂玲下不去手，贾玲特地跟她说，尽量多打自己的头，因为打肚子的话，观众无法感知到角色的痛苦。她要求张桂玲一定要打足两分钟，不要有什么顾虑，因为这是最后的戏份，打得鼻青脸肿也没什么，扛住她的拳头，她就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两分钟长镜头。
以为永远也拍不完的电影终于等来了杀青的时刻，贾玲和乐莹合二为一，她们非常凌厉、一身腱子肉、特别帅气地出场，然后帅气地挨揍，帅气地「失败」，电影内外，两个故事（或许是一个）需要一个最后的高潮。
比赛结束了，工作人员端上来一盘好吃的，贾玲挖了一口心心念念太久的抹茶蛋糕塞到嘴里，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站在台上，贾玲说当天早上她到片场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她纳闷怎么拍个电影能那么困难，她也搞不明白拍摄电影的方法有千千万，有那么多道路可以让她抵达终点，为什么自己非要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
电影做后期的时候，拳击比赛的部分贾玲一般都直接略过，她一度没有再看一次的勇气，因为「实在太疼了」。
贾玲觉得，如果自己现在重拍《你好，李焕英》，她一定有办法把它处理得更有电影感。但与此同时，《你好，李焕英》时期的懵懂真挚又是她特别珍视的，人只活一次，贾玲的两部作品，都做到了把自己掏出来交给观众，真诚是她仅有的武器，每次面对观众，她的脑海里总会出现类似的场景，她牵着朋友的手迫切地想跟对方分享些什么——
拍《你好，李焕英》，她想的是把自己的妈妈介绍给观众，「你看，这个是我妈」。
拍《热辣滚烫》，她想跟观众说的是，「你看，我发现这里有朵花，特别好闻，你过来闻一下」。
采访时鲁豫问她，两部电影如此耗费心力，那以后拍电影还会选择吃一遍这种苦吗？贾玲将头微微昂起，脱口而出说了三个字：「凭什么？」
关于《热辣滚烫》上映后的舆论风波，贾玲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上映期间她也只是发了几条微博，其中有条微博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总有人问我在拍什么～
你看到什么我就拍了什么呗～
……
我捡起无数破碎的我们，拼凑出一个乐莹，我们拉起手探索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该怎么活～
那天她躲开名利场所有的喧嚣，跑到新疆去滑雪，网友偶遇的视频里面，贾玲一个人在雪地飞驰，动作利落干脆，一副没有任何羁绊的样子，那条微博的结尾，贾玲写道，「今年新疆风好大，因为站在山顶的缘故吧。」
不管外界接受与否，一个崭新的贾玲已经出现在人们面前。瘦下来的贾玲让人们看到了她性格中被隐匿许久的面向，安静、智慧、坚韧、内敛，甚至一些时刻女性面对世间纷扰时特有的轻蔑和不屑。
关于未来和观众如何相处，贾玲内心有自己的答案，她觉得她可以和自己的朋友们开始一段新的旅程，故事又绕回了最初的主题，人只活一次，正是因为如此，新的冒险才更让她感觉兴奋。
或许对贾玲来说，惟有彻底敲碎过去的自己，才能在42岁的年纪，拥有一个崭新的生命。贾玲觉得自己走到现在不是用了一年，而是用了整整42年。
从这种意义上说，属于贾玲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过去的故事已经掏干心肺地讲完，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才是对贾玲作为一个创作者真正的考验。
《热辣滚烫》的宣传工作结束后，贾玲现身好莱坞，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美版《你好，李焕英》的监制工作，现场流出的一张工作照中，贾玲置身异国影视同行中间，专注地跟大家讲解着什么。
许多人在这张照片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力量感，舆论场上仍是一片嘈杂的时候，这个新的贾玲早已翻山越岭，奔向自己下一程的故事去了。
图源纪录片《我只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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