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加州边境:他们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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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华促会(位于旧金山的一个倡导移民权益的非盈利机构)的几名工作人员应圣地亚哥移民服务中心的邀请,第二次前往边境。我们在去年底的首次边境行中看到了大量的中国人,了解到了在这场全球大迁徙中社交媒体所起到的作用。在这次,我们的工作人员则想要解决一个最关键的疑问:他们为何而来?以下是来自前线的观察和讲述。
3月中旬,加州圣地亚哥靠近墨西哥边境的一个已经停运的交通中心,随着一辆辆装载着边境移民的大巴停下来,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们就此踏上了寻找他们“美国梦”的起点。
虽然许多人的精神面貌都还算饱满,但眼里也都有疑惑、胆怯和战战兢兢,比如有一个人问我们这些志愿者,说“我想坐着歇一下,可以坐在候车厅的长椅上吗?”
有两位说西班牙语的姐妹在寻找可以换衣服的地方,但很可惜并没有;有一位来自牙买加的大哥说自己很感动,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样的人,他准备去圣安东尼奥找朋友;有人询问写有他名字的腕带能否摘除,其实这个腕带是CBP方便识别身份做的标记,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这其中,也有不少华人面孔。
作为志愿者,我和几位华促会同事一起支援当地移民权益志愿组织,尤其是帮助他们支持说中文的移民。除了尽力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并提供信息和支持,我们也有机会听到了他们的故事。
在被中英文媒体渲染的“中国移民剧增”的诸多报道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一个个鲜活和真实的人,以及他们的辛酸、无奈、挣扎与希望。
已经在投递简历的“黄衫叔叔”
一位穿着黄色夹克的叔叔(以下简称“黄衫叔叔”)听说我们是旧金山的组织,就来问当地的情况——他想去旧金山。我与他分享了一些旧金山的情况之后,提醒他也许在旧金山扎根不会太容易,高物价或许会成为挑战。
黄衫叔叔讲述了自己在蒂华纳遇到黑帮勒索的经历,他乐观地表示:“我在墨西哥都挺过来了,可以的!”黄衫叔叔在走线之前做了大量充分的准备,他表示自己已经在Indeed上投递了一些简历了,旧金山的就业机会多也是他的考虑之一。而且,他多次表示,自己不会和其他移民一样,去做中餐厅的工作。
他提到了在被CBP拘留的时候,工作人员将他的背囊搞丢了,后来才找回。我才知道,被CBP拘留的人是不允许携带任何行李的,因此人和行李需要分开,行李上会系上号码牌作为标记。
在与黄衫叔叔谈到他离开的原因时,他谈到了多重考虑,这些都在不断加深他的不安全感。
黄衫叔叔说,他考虑了一年时间要不要离开,在出发的那一天,他将网名改为“启程”,不是“开始”或“出发”,而是展开一段旅途、一段未知人生篇章的“启程”,以激励自己坚持下去。
“丝巾奶奶”的5口之家一起移民
聊着天的时候,黄衫叔叔遇到一位丝巾奶奶,他们在路途上相识,刚好前后脚被释放到这里。丝巾奶奶一个家庭都来了:儿子、儿媳妇、两名分别是5岁和8岁的幼龄儿童。带着孩子的旅途自然不易,黄衫叔叔说他看不过去,于是帮衬了一些。丝巾奶奶一直交在通中心等待家人被释放,后来成功和家人团聚。
旅途中的的互帮互助是许多移民挂在嘴边的,即便大家不一定来自同一个家乡、选择的路途也不尽相同。
“丝巾奶奶”已经65岁了,来自中国南方。一起来的儿子是二儿子。奶奶的大儿子先到美国(没说是以什么方式)。她的长子会去接他们其他5个人。因为家中老大已经熟悉美国,所以这家人没有遇到太多问题,也很容易就订到了飞往纽约的机票。二儿子相当友好、也很爱笑。他几次对志愿者们表达了感激之情。
偷渡贩“全包”旅程的“绿衣妹妹”
下午遇到三位来自中国的女士,我们协助她们订机票。这三位女士是同乡,在拘留时认识。其中绿衣妹妹分享了自己的路线,从日本到墨西哥再到美国,并称曾被墨西哥海关遣返,在日本滞留了数十天(当时的同一航班上的还有23名中国人被遣返回到日本)。她没提到自己的花费,但说她们老家的人特别难出来,一个人走雨林路线的花费仅比来自其他省市两个人走飞行路线要便宜一点点。
绿衣妹妹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并询问我们是否看到他了。她说他们是同个航班的,不知道叔叔被放出来了没有。还称自己路上看到了泰国人、“韩国人”(也可能是其他亚洲移民——作者注),甚至还有怀着6个月身孕的妇女和幼龄儿童,那家人选择走危险性更高的雨林路线。绿衣妹妹问我们来美国多久了,我说读书加上工作有差不多十年了吧。然后她感慨道,如果当初她不顾家人反对来美国读中学,可能现在也差不多十年了。
绿衣妹妹与另外两名女子都来自同一个南方省份,年纪看起来都在20-30岁左右,所以呆在一起相互支持。她们的路线也主要是航班,从中国经由日本进入墨西哥。
与她们联系的蛇头告诉她,他们与墨西哥海关有联系,可以贿赂他们,这样他们就能放行。女孩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绿衣妹妹的路线是“全包式”的,所以她只需要想办法拿到日本旅游签证,其他事情(机票、住宿等)都由蛇头负责。蛇头会在她抵达纽约市时接她,并提前为她订好机票。相比之下,另外两名同伴则在寻找航班,并在等待班车时寻求帮助。她们通过微信与在中国的朋友/亲戚联系,然后她们的朋友/亲戚会通过一些中国旅行社(如 Fliggy、携程旅行网)预订航班。
绿衣妹妹的护照被偷渡贩收走了,说什么“如果你持有护照,CBP就会收走你的护照”(这完全是造谣)。他们向她收取了200美元,“因为她在过境前保留了护照”。我们警告她有被贩卖的风险,并提供了反人口贩卖热线,她于是拍下了传单的照片。
借了三十万来美国赚钱的“帽子叔叔”
巧合的是,在次日回到近边境交通中心的时候,我遇到了绿衣妹妹询问的叔叔(叔叔戴个帽子,就称他为帽子叔叔吧),他刚被释放出来。同样地,他讲述了自己曾被墨西哥海关遣返的经历,然后说他被拘留前刚走了5个小时的山路,非常疲惫。听到遣返经历时,我意识到帽子叔叔可能就是绿衣妹妹在寻找的中年男子,得到了帽子叔叔的确认。他说,小妹一路上帮助他很多,他年龄比较大,“很多东西都不懂”。还说同行的中国人“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的,互帮互助”。帽子叔叔还在担心同行一位曾被遣返两次的朋友,“不知道他第三次过了没有?”
当我问帽子叔叔为什么要来美国,他说“因为家里人支持”,大家商量了半年,准备了三个月才将准备资金东拼西凑起来。帽子叔叔很坦白,说这趟旅途花了三十多万人民币,得赚钱慢慢还。但他表示“出国的钱容易借”,因为大家都相信借款人能在美国赚到钱——能收回利息和本金。帽子叔叔说自己在中国工资低,负担不起家庭,而且“经济很差,市场卖鱼的都说一天才挣几十块,因为大家吃不起了。”他说他希望赚到钱之后能回去跟家人团聚,“不搞绿卡,太麻烦了。”
来美国为孩子赚钱的单亲妈妈
提到类似的经济原因还有一位来自华南的单亲妈妈,我的同事Kelly在老城交通中心与她有较为深入的交流。单亲妈妈的旅途格外漫长和艰辛,总耗时大约二十多天:她从内地出发,先到达英国,然后换乘多种交通工具途经巴拿马和四五个不同国家,辗转到了墨西哥,再步行数小时到边境。
在途中,她住过数个难民营和汽车旅馆,一路上遇到盗窃和黑警勒索,她的护照和大部分随身物品都在一辆公交车上被偷走了。
跟帽子叔叔的原因类似,她在纽约认识人,希望能通过熟人打开经济机会。在提到她的孩子时,单亲妈妈难掩情绪——家庭负债累累,财务状况在疫情期间变得更糟——她希望为孩子赚取生活和学习资金,然后回到家人身边与他们团聚。
Kelly提到这位年轻的单亲妈妈十分冷静和坚强,Kelly协助她订机票、展示美国地图,两人促膝长谈。跟许多人一样,单亲妈妈也问起了跟她同时拘留在边境的65岁奶奶,这位奶奶由于未能成功打指纹而被拘留长达两周多(注:指纹识别对干燥的手指表面不灵敏),由于本身几乎失聪,又与家人分离,奶奶有时会感到沮丧和伤心。幸运的是,单亲妈妈一直积极地为奶奶提供情感支持。最后在分别时,单亲妈妈给了Kelly一个温暖的拥抱,两人都流下眼泪,感受到彼此作为年轻女性的联结和信任。
总之,每一个穿越边境的移民背后都有着不同的挑战和梦想。他们或是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或是对现状不满,或是为后代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为此不惜走过艰辛的旅程,有些人甚至没能完成旅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即使在全然陌生的土地上,移民们依然展现出了坚韧的精神;即使面对种种不确定性和挑战,他们多都仍怀揣梦想,坚信未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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