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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店打工,我发现书店和人一样,光是活着就不容易

在书店打工,我发现书店和人一样,光是活着就不容易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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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angao2@lifeweek.com.cn

文|读者:沈送难
在书店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把原本被关在玻璃杯里的一条小鱼,放进了大鱼缸里。第二天,店长说小鱼找不到了,恐怕是被大鱼给吃了。结果刚说完,小鱼就钻了出来。我松了口气,想吃喝不愁的,谁都不必这么凶相毕露。

来到书店工作十分巧合,我在去年11月左右辞了职,书店在今年2月有员工离职,之间隔了三个月。三个月恰到好处,休息了三个月后,我上班的瘾有些复发的迹象。店长在正式员工离职后,开始招兼职来降低成本——这不用详说,书店和人一样,光是活着就不容易。
她在小红书上发了个帖子,我恰好看到了。面试的时候她说她收到了一百多条求职私信,不过只点开了几条,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我说肯定是我用心写的那段应聘宣言打动你了。她说不是,是看你头像比较好看,以为是本人。我说是我本人啊,她于是沉默了。
两天后她问我愿意来吗,一小时二十块钱,每天四小时。我说这不重要,我还没沦落到要靠一家书店养活。
她说每天有一杯员工免费咖啡,我问奶能换成燕麦奶吗。她说当然,我说几号上班。
我就这样来到了一家书店上班——但凡那天我少刷一会小红书,就要和书店失之交臂了。

很多人对在书店工作有滤镜,包括我。但真正在一家书店开始上班,和我想象的还是有些不一样。它比想象中更轻松。
《书店》剧照
我问我一个毕业后就在南京先锋书店当店员的大学同学,我说在书店上班都这么闲吗?还是只有我这家书店这样。她说那是你们书店没什么人,她每天忙得要死,干保洁干到手抽筋。还要兼职沙龙主持、咖啡师……不过即便这么忙,她也不曾离职。
作为书店店员,我首先要学的手艺是做咖啡。店长说没什么人买书,我们主要是卖咖啡和茶。咖啡要打奶泡、拉花,我学了一下午,赶鸭子上架。早先,我拉的几乎不成样子,好在盖子一盖,谁也看不见。
然后学什么,做什么?
几乎没了。
扫地、拖地、洗茶具,因为顾客不多,这些事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过去我在互联网公司做过一年,又在媒体待了三年,我完全没想过工作还能这样的无所事事。我承认我对工作是有成见的,交出半条命,换来一份钱,童叟无欺。而现在,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份工资,有一部打卡机,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上班。
尤其上早班的时候。

早班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在前三个小时里,我很少能接待到顾客。每天我都眼巴巴地盼望着,盼望着,谁来买一杯咖啡,或是喝一壶早茶,买一本书呢?
然而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除了牺牲一点本就超额的睡眠,我不知道为了上这个班,我还付出了什么。
可能是来回八块钱的地铁费,仅此而已。
因为没有人,我会把书店的歌单换成左小祖咒,反正也没人。店长听到过几次,她问我这个人他一直这么唱歌吗?我说是的,这么唱了几十年了。
她又有些担心地说顾客不会有意见吧?前提是得有顾客,我说。
《首尔咖啡馆》剧照
整个上午,书店空空荡荡,窗外也空空荡荡。这时候我一般会架上一块外出的牌子,去书店对面园区访客中心的厕所拉屎——那里的马桶很少有人用,且提供清洁剂和擦纸、垫纸,厕所里放着香薰。
因为在书店上班,我对于如厕后洗手这件事变得很重视,会拿洗手液搓上几十秒。我以前上班似乎没有职业操守,迟到早退,蹭九点后的免费打车。如今在书店,我变了。每天一杯免费咖啡,我也没真换燕麦奶,那玩意比普通鲜奶贵,我想着给店长省点钱。
店长还建议我去考个咖啡师证书,她说考试成本很低,国家会给补贴,考出了我的时薪还能加五块钱。我说算了吧,我社保断了,我是孤魂野鬼,啥补贴都轮不着我,何况每天给我多发二十块钱工资,对你来说也不是闹着玩的。
《六弄咖啡馆》剧照
除了看书、听歌,上午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店里的绿植浇浇水,给缸里的鱼和乌龟喂点吃的——乌龟也是我给放进缸里的,原本它同样在玻璃杯里,玻璃杯就是玻璃杯,鱼缸就是鱼缸,我想。

这是家开在一大型互联网公司园区里的书店,到了下午,它会显得热闹一点,算得上人来人往——不过人来人往的多是书店门口——他们不太进门。
站在前台,看着门口络绎的人,我也会迷惑。这可是一家书店——上班不累吗?不想中午来这里坐一会吗?
这可是一家书店,然而人们就这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难以置信。
当然,进门的人也是有的。他们总是会先发出“哇”的一声,嚷一句“书店耶”,然后拿出手机拍点照,趴在鱼缸边上看乌龟和鱼——偶尔也会翻开几本书看看,不过很快又会合上。
《在森畦书店的日子》剧照
书就和书店一样,好像挺让人感到乏味的。我猜可能在店里拴一条狗,比放几柜子的书更有用。
有天店长和我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开发一款新的咖啡,做张海报摆在门口。后来就有了一杯叫做春日茉莉拿铁的新品。别说,这招还真灵,之后几天里,老有人进门点名要这款——可是我手艺不行,卖了几天,人又少起来了。
支撑书店活着的,主要是些老客。

有个理着板寸的高大男人,是店里的老客,在每天下午一两点的时候,老客都会进门点一壶普洱。店长给我打过招呼,说他来的时候,就拿藏在柜子里的茶——那些茶更讲究。
《咖啡未冷前》剧照
一壶普洱,放七克茶叶,过一道水,摆两三盏杯子,卖四十五块钱。普洱颜色浓,口味苦,有点像老家绍兴的干菜汤。
老客每次都不一个人来的,他会带上一两个小伙子。小伙子们抱着电脑,对他毕恭毕敬,他则倚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小伙子们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着。我送热水过去的时候,瞥过一眼屏幕,那是密密麻麻的程序,看得我一阵头晕。
一般一两个小时后,老客会离开。茶水有些凉了,我去给他们换一壶水,小伙子们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我发现老客每次带来的小伙子都不一样,高高瘦瘦,黑黑白白,不过每个都对他毕恭毕敬,老客倒茶的时候,小伙子们每个都下意识地拿双手接着。每一个都带着笔记本,都会“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屏幕上的书店》剧照
我想老客在公司里,应该是个挺大的领导。到了他这个位置,办公桌总是移动的。工作也主要靠嘴巴,而不是手。我懂。
有天,一小伙抱着电脑,要了一壶普洱——我用的自然是放在柜台上的那罐——罐子里茶叶碎了不少,一壶茶泡开后,飘着不少茶叶末,捞都捞不干净。
结果半小时后,老客坐上了那桌。
希望他没喝出来差别。

香橙拿铁的做法,是先在杯底抹上十克香橙酱,再倒进去三百毫升的热牛奶,然后往中心注入约三十毫升的咖啡液,最后放一片橙子——干的。
《第36个故事》剧照
我和店长提议过,换鲜的,更讲究。她说,把干的先用完,然后又开始说什么书店活得不容易,什么一天卖不出去一杯香橙拿铁,切个鲜的,没两天就得报废。
每天基本只能出一杯的香橙拿铁,大多卖给了一个子挺高的女孩子。她在每天下午两点的样子进店里,点一杯咖啡,拿一本书,坐到三四点。
有天,她和我说今天的咖啡太甜了。我说这才是香橙拿铁,以前给你做的,我都忘记加香橙酱了。她说那就别加这个,我说那算什么香橙拿铁——之后她就开始点普通的拿铁了。
香橙拿铁标价三十块钱一杯,给员工打八八折,实收二十六块四毛。
拿铁二十四块钱一杯,八八折,实收二十一块一毛二。
我让店长少赚了五块二毛八——不过省了一片香橙——干的。
还有十克香橙酱。
《巷弄里的那家书店》剧照
也是那天,我下了午班后,在园区的健身房又碰着了她,她在里头戴着耳机跑步。第二天我问店长,我说这姑娘是不用上班的吗。店长打开手机日历,指着个日期给我说,这天是这家大公司的财年。我说所以呢,她说财年就意味着,有些人要在这天被裁员。我说所以呢,她说所以还上什么班?
我问店长你怎么这么清楚,她说她以前就是这家公司的——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没事的时候,店长就喜欢在店里“盘货”,把一些卖不出去的茶具、手办放回柜子,再拿出来一些首饰、剃须刀、台灯。
总得换一换,说不定换来点希望。
盘完她的货,店长又会叫我换换门口书桌上的书,我一直觉得这是自讨苦吃,搬空一个大书桌,重新一本本地往上头堆书,我像个知识的搬运工,只是堆着堆着,我自己都懵了,这是按什么逻辑、结构、次序摆的——没有,我就是瞎摆。店长看了也直摇头。她总觉得换一换,就能从进店的客人手上换来点钱,可结果显然让人失望。
作者供图
店里书很多,大部分都卖不掉。
之前罗翔来园区做讲座,店长进了几十本罗翔的《法治的细节》,结果人讲座现场直接卖签名版,我们的几十本书就一直留到了现在。如今这些书就正对着我立在书架上,每个封面都有一个罗翔,几十个罗翔直愣愣地看着我,发毛。
还有大卫·休谟,店长早年进了一大批他的《对话录》,出于某种个人崇拜。书店里的这一版的封面是他的半身照。我以前看过大卫·休谟,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对因果论的辩证看法,如今看到他这张脸,挺幻灭的,他长得很呆笨,像个牧羊人。
坐在前台时候我常会想,一家开在公司园区里面的书店,意义是什么。店长说我们是一个文化空间,我说我们还是一家书店。至于顾客愿意看书,还是喝茶、喝咖啡、睡觉——有俩女孩每天都来睡午觉,一来就趴在桌子上,不管不顾似的。这时候我就会把左小祖咒换成莱昂纳多·科恩,再把音量调低点。
她们睡完就走,偶尔看会书,十分利索。一开始我会给她们端两杯水过去,后来发现她们似乎并不希望被注意到,我就干脆管自己看书。
《咖啡未冷前》剧照
甚至还有人下跳跳棋、玩桌面足球、弹古筝——这些小玩意店里都有,难以置信。
总之,那是他们的事。我说我们就是一家书店,如果连我们都不认为自己是一家书店了,那人家怎么会觉得我们算文化空间。
至少人们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会愿意进来看看,这大概就是意义吧——人们对书店,仍然保有一定的想象——哪怕进门不过三分钟,又会跑出来。但书店就是书店,尤其这家书店还开在成片的办公楼里面,我想人们还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否则,为什么他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走进门,虽然进门后他们又总是走到大鱼缸边上,摸一摸上头的灌木丛说这假山造得真漂亮。
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书店,也总能卖出去一点书。

我接待过一个戴黑边框眼镜的光头大叔,大叔说着一口川普,用着华为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他说推荐点书吧,我说要什么类型的。他说他平常看书比较杂,但主要是商业相关的,然后我给了他一本《毫无意义的工作》,他说这本不行,我又拿给他一本《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他还是不满意,然后我就给了他一本《精英的傲慢》。他看了几页,觉得有点意思。
《在森畦书店的日子》剧照
最后,他拿了一本《小米创业思考》,一本《博弈论》,还有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拢共是五本书,总价三百五十块钱,打九折。买完书,他说能不能帮他邮寄一下,我说可以直接在小程序上用顺丰下单,他把手机递给我,上面的输入法是手写。
我说需不需要用顺丰特快,他说没必要,他得出差四五天。我说那为什么不干脆网购这些书,还能便宜不少钱。他说没必要。然后我替他下了一单快递,邮费是十九块五毛。
店长回来后,我和她说了这事儿,我说我上拼多多查了,买齐这些书包邮到家,最多不过花一百多块钱,而这个男人花了三百多块钱。手写邮寄的地址,还折腾了他半小时。店长说我这就是穷人思维,人家根本不会去想这些。
很多人根本不会去想,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想的问题,这是我来到书店之后最大的感受。
《春夜》剧照
我给书店进过一批书,店长看完我的书单后,只是以先知般的口吻说,这些书肯定卖不出去。我则说,走着瞧。
我进的书都是文学、社科类型。不出店长所料,进店买书的人只是围着诸如《人生底气》《职场的逻辑》这些书打转,而我摆在门口的那些书他们看都不看。
很多人根本不会去想,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想的问题。就像我买书总是看价格,然后上拼多多的当当网店,只要十几块钱,就能买到书店里五六十一本的书——一模一样,我试图向店长强调,我们的书主要是卖得太贵了。
可事实是,这些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人,根本不在意这点钱。
他们买书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而对于缓解焦虑来说,十几块钱和几十块钱一本,毫无差别。付钱、取书、松弛,他们要的是药到病除——读不读其实无所谓的。
我进的那批书里,唯一有人问津的是安·兰德的《理想》和《源泉》,然而那个人看了价格之后嚷着太贵了,就走了——是不是带点文艺病的人活该穷,我不知道。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我和店长说我以前再也不进这些书了,我就进什么底气、逻辑、博弈、进化。店长说给书店进书,就是让人破除对自己以为的那种神圣的执念和偏见。我说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有哲理,她说她进了太多次书了。

晚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这段时间和早班一样,一样的看不到任何人。
我以为下了班,来书店坐坐,听着音乐,这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何况我们也没摆“未消费请勿落座”这样势利的牌子。
然而现实仍不如我所想——没有人,根本没有人。
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书。或是在鱼缸里找乌龟。
《咖啡未冷前》剧照
乌龟总是能把自己藏在鱼缸里的岩石或灌木丛里,让我好找。有时候,它们会攀在鱼缸边缘的岩石上,就那样悬在半空中,看来乌龟不恐高,而且爪子和肌肉远比我想象的厉害。
我问店长为什么这乌龟老藏在鱼缸边上,她说估摸是觉得这里有裂缝,能逃出去。
也有几次,我看到乌龟爬到了假山的最高处,就那样伸长脖子,睥睨整个书店。
在来书店上班前,在我还在媒体上班的时候,我几乎不再看纸质书——都是电子的。我想这是焦虑的另一重表现,我抓紧每一份秒的零碎时间看书,说这是一种放松,当然是自己骗自己。我在和工作抢时间,我试图不断进步,而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紧张感。
紧张感在现在,无疑是一种病,哪怕这种紧张发生在看书的时候——这其实反而说明,我病入膏肓。
《六弄咖啡馆》剧照
在书店,我重新捧起了纸质书。看纸质书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总是看一会儿,就习惯性的把书搁在腿上,脑袋枕着沙发靠背开始走神。看电子书是做不到这样的,手机屏幕的光亮有一种抓人的力量,始终能把我的头摁在屏幕前。
然后看着看着,我就开始刷短视频了。

我没说的是,其实我也曾是这园区里的一部分——园区所属的公司规模很大,大到辐射着城市的半壁江山。所以在书店偶遇前同事,也就成了必然会发生的,不算意外的意外。
那天我就站在前台,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为了避免对方先发制人,我先开口说,认不出来了?
她愣了半天,我这才后悔。我想假装是自己认错了,然而这会儿,她倒是认出来了。她的表情和动作有些浮夸,好像在和她打招呼的是一只会说话的猩猩。
《隐秘的角落》剧照
她点了一杯覆盆子拿铁,我开始制作。她给我说,我走了之后,办公室里好多人也走了——包括她。我试图专注地听她说话,同时替她做好一杯咖啡。她说看到我现在这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她确信自己辞职的决定是对的——她试图辩解,一开始没能认出我来,就因为我离职之后,可谓是容光焕发。
言下之意就是,过去每天“九九六”的我,算得上死气沉沉。
我把注意力收回到咖啡上,因为她在我耳边“叽里呱啦”地说话,我已经做错了好多步骤。我错放了白桃酱,奶泡打成了奶油,咖啡液还忘记同步萃取了。
我把拿铁端给她,店长在一边大气地说,这杯算我请你朋友的。
临走,她说她明天要找其他同事一起来看我——真把我当会说话的猩猩了。我想说这实在没必要,不过就是从一家公司辞职,换了在一家书店上班,工资从光鲜亮丽的月入过万——税后!到日入八十块钱——无需缴税。
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变化吗?
《在森畦书店的日子》剧照
甚至干了这么久,我都没和店长签一份像样的合同。唯一的合法证件,是我的健康证——暂时未取。
最后,我没好意思拒绝她邀人一起观摩我的生活的请求。
当然,第二天她也没有来。
大家都很有分寸。

十一

每天打烊,书店都得盘账。说盘账,又没什么好盘的。拢共几百块钱,刨除水电、食材,还有我的工资,基本是亏的。
书店的账单,磕碜到甚至不用计算机,我总是口算,店长总是问我,才这么点?我说你还想要多少。她说要不我们涨点价吧,我看着原价三十元一杯的风味咖啡提醒她,在这个园区里,有九块九的瑞幸。在这个园区门口,有五六块钱一杯的库迪。
还有那个符号是%的精品咖啡,还有tims,还有Manner。贵的还是便宜的,应有尽有。
而我们店里,甚至只有我这样一个连拉花都拉不出来的蹩脚店员。
作者供图
我说,这些互联网员工只是不差钱,但不是傻。店长只是叹一口气,说句真是要命,可我们是一家书店啊,我们还有书,这人家可没有。
我说我们还有个大鱼缸,还有十几条鱼和两只乌龟。鱼缸里有假山,会喷水,有迷你瀑布,气派得很。春天到了,鱼缸里的绿植甚至开出了花,青苔抽出来长长的绿芽,几乎要探到缸外。
为了搞钱,店长拿书店做了一堆副业,比如在周末的时候办些插花课程——花是拼多多进的货;汉服体验——某投资银行合作赞助;古筝体验——有根弦松了很久也没修。
搞这些累得很,好在赚钱,一场抵好几天的营业额。这也是书店最热闹的时候。
店长还有很多省钱的小妙招。有一回我正要把喝空了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她抢过杯子,把上头的杯套拆了下来,冲我一笑,“还能用。”
那些用空了牛奶盒、包装纸板,也都被店长囤了起来,每个月用她的小汽车送到垃圾站卖。
《爱情神话》剧照
盘完账,我关掉电脑、收银机、制冰机、榨汁机,关掉冰箱的灯,按灭两台电视,洗一遍咖啡机,扫干净地面,再用热水拖一遍。
维持书店的经营,真的需要好多设备,就像ICU病房里,病人身上也总是插满管子。
我给鱼和乌龟喂上最后一把饵料。
我问店长这鱼缸多少钱,店长说十几万。我说要不咱把它卖了,这样书店能活上好一阵。店长没搭理我,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可惜,那些花都开了,春天就那么一阵,好不容易。

十二

在书店里上班并不总是愉快的,偶尔会有人公放着电脑或手机开会。
我曾看到一个人事还是法务,对着扬声器吼道:
“什么小屁孩,一点认知都没有!”
“看Ta学历就是个破二本!让他进来就不错了!”
“和我们谈权益,谈个屁权益,还敢告我们!”
“这事儿我会解决,我们有的是法务和他慢慢玩!”
《等一个人咖啡》剧照
我慢悠悠地走到音响边上,把旋钮顺时针拨了一大圈——左小祖咒病恹恹的破锣嗓子开始大发神威。他朝我吼能不能把音乐关小点,我说这是书店,我们要保持安静。他说那你还把音乐开这么响,我说你嗓门关小点,我就把音乐关小点。
听左小祖咒哀嚎,总比听你吼来得悦耳点。
店长一直说我们是个文化空间,书只是一种,怎么说呢——按互联网的说法,是抓手。按店长的说法,是基础、前提,是背书。
但我的说法是,我们这个文化空间,实在太缺文化了。而来书店的这些人,好像也不怎么需要文化这个东西。他们一进门开口就是这假山真不错,挺逼真的。你看,还有乌龟。我靠,还有鱼。我靠,还有瀑布。
这鱼缸真不错。
他们翻的最多的书,是答案之书。
看完鱼缸,翻完答案之书,他们就开始聊工作,开始开会,总之十句话里面有九句关于工作。有次我在浇花,三四个人在聊内容营销,我突然强烈的感到彼此的距离,好像我和他们并不活在同一个世界。
《遇见王沥川》剧照
前阵子,有一帮子外头的人来园区游学,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文化衫,走进书店后的第一句话是:“在这办公还挺好的。”
呵呵。
然后他们真的默契地从包里拿出了电脑,立刻开始办公。
他们穿的一样,用着一样的电脑,做着一样的事情。像彼此的复制品……像一场名为工作的战役上的士兵,一间叫做工作的牢房的囚徒。
然后越来越多穿着蓝衣服的人走进了书店,越来越吵,左小祖咒都不管用了,他们粗暴地拉开椅子,木头和地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好像不知道什么叫轻拿轻放,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家书店。
然后越来越多的电脑砸到木桌上,电源适配器插满了所有的地插,他们谈论工作的声音占据了书店的每一个角落,乌龟都藏到了水底,我的头也开始痛起来。
最可贵的是,他们全程都没有看书一眼——哪怕一眼,好像这些书根本不存在。
其实如果他们愿意买几壶茶喝,我是可以原谅他们的——哪怕一壶。但他们只是问我能不能给他们倒几杯水,我说不能,杯子没了,他们说杯子不有吗,我说那是给客人用的。
最后,他们只是留下了几张纸巾——擦过鼻涕的;两只纸杯——外面的咖啡店的;一堆乱摆的椅子;还吃光了一盘梨膏糖——虽然确实是供试吃的。
《欢乐颂2》剧照
斯特兹·特克尔的《美国人谈美国人》中写过:“除非是疯子,不然一个人从来不会思考工作,也不会谈论工作。人们在一起或许会谈论棒球,或许会谈论,这么说吧,一百个人里就只有一个人谈起工作会超级兴奋。”
这种感觉很讽刺。因为就在去年,我还过着和他们差不多的日子,如今站在书店的收银台里旁观他们,就像站在几个月前的自己面前看着自己,这时候我才看到,原来工作真的是一件挺小的事儿,我们曾就某场营销,某套方案,某个项目……面红耳赤地争论,对于自己的认知,又是如此的言之凿凿。
总之,很吵——我们自以为职场的王——不,是世界的王,职场即世界!
可如今在我一个书店小店员的眼里,我只想和过去的自己,也是和他们说一句:别吵了,何必呢,看本书吧?

十三

好消息是,这个园区因为空置率太高,即将开放。
原本在园区里的互联网公司的员工们,会搬去另一片园区——就在几百米之外。这家公司有好多园区,多到过去我下班走出大门,走进街道、商店,走进餐馆、健身房、篮球场,最后我还是没能走出它的园区。
周围的一切都以它命名,街道的名字、路的名字、各色各样的店铺的名字——员工凭工牌,一律享受八八折。
《好妻子》剧照
它就像是一棵大树,一切都不过是它开枝散叶的产物,以它生,也因它而衰落。
如今,大树好像生了点病,还不小。以至于书店外的春天,看上去也没那么姹紫千红了。樱花开了,不过花季只有两周,等我分辨出这原来是樱花而不是桃花的时候,花瓣已经被保洁阿姨扫进了下水道。
店里店长买的那盆绿色的小米蕉——上头挂了张牌子,写着“禁止焦虑”。然后这串小米蕉都黄了,我每天吃一根当早餐。
坏消息是,那些搬进来的公司,那些公司的员工,一概没有这家互联网公司的员工们有钱。四十五块钱一壶的茶叶,当然不算贵,但只是为了给下属交待点工作,恐怕不是每个部门领导都愿意每天下午点上一壶。
我也不指望其它公司的员工会更爱看书,不指望的。何况他们更买不起书——他们只会像逛菜市场一样鱼贯而入,又叽叽喳喳地走出去。
我已隐隐察觉,之前来书店的那帮穿蓝色文化衫的人,他们是来园区考察的。他们就是即将入驻的外部公司的员工。
吵闹、蹭电、不点茶。书店前景可危。
在来书店上班前,我根本想不到一家书店在大部分时间里,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本书。
不过多少能卖出去几杯咖啡,几壶茶。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没有书,人仍然可以很好地活着,甚至更好。但没有咖啡或茶可不行。

十四

店长经常和我站在前台聊天,她说最近好像越来越冷清了,我说清明了,气氛就是萧瑟的。她说搬迁大概已经开始了。
透过玻璃,我看到有些工区已经空了。
春日茉莉拿铁,点的人越来越少。每天提前泡好的茶汤,最后总在晚班时进到我的肚子里。
春天确实来了,然后好像又已经要走了。
《凪的新生活》剧照
这座城市的春天,本来就很短。三四月份的天气也总是忽冷忽热,像个发疯的年轻人。直到有一天,人们再也不用为短袖,准备一件薄外套。
茉莉花当然能开很久,不过我后来才知道,茉莉花是五月份才会开的。我问店长为什么要叫春日茉莉,这才四月份,我们这不是骗人吗?她说我们用的茶叶里,本来就有茉莉花干。
我说是吗?原来我一直漏放了这个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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