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普通北漂“失败者”的绝地反击电影2024-05-06 13:05*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李阔北漂的第一站住在朝阳路地铁沿线的黄渠站,后来顺着地铁线搬过一次家,往前挪了一站。他曾经对合租的室友发出过豪言壮语:“咱要求不高,每年往城区挪一站,早晚有混出名堂的一天。”但事实是,李阔的北漂生活并不顺利,沿着地铁沿线的褡裢坡、管庄,最后搬到了更远的常营。梦想与现实的差异,往往不过几站地铁的区别。当首部大银幕作品《银河写手》终于上映时,作为导演之一的他这样总结这部电影的主旨:“说到底并不是什么怀才不遇,而是那些有点才华但并不是天才的普通创作者,卡在一个尴尬的缝隙里,就像我们,做编剧十年了,还没有一部署着自己名字的作品真正上映过的人,如何活出自己的价值?”记者 | 卡生失败者国度2022年的盛夏,李阔和单丹丹领了结婚证,和老搭档高群一合计,三人决定写一个“谁的意见都不听”的剧本,电影中出现的编剧张了一和孙谈作为乙方编剧在现实和梦想夹缝中的挣扎,是三个人北漂生活的点滴汇集。他们写得很顺手,一个半月的时间,剧本全貌已经初步成形。这个剧本就是《银河写手》,讲的是一群生活、居住在北京常营的编剧的追梦人生,其中故事都源自自己以及身边的朋友。从业十多年的这对编剧夫妻和编剧好友高群在这部电影之前,曾被困在一个叫《火星司机》的原创剧本里,修修改改了两三年的时间,所有的耐心与精力几乎被耗尽。李阔说,《银河写手》很像是我们的绝地反击,如果这部影片不成,我们或许就会永远退出这个行业。《银河写手》剧照《银河写手》里的编剧生活聚焦在北京常营,这是李阔生活了九年、丹丹生活了五年的“第二故乡”。北京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区域属性,朝阳区自然是北漂们首选的主要阵地,这里有CBD,是追梦者的“银河系中心”。如果细致观察又会发现,朝阳区不同板块居住的群体略有不同,百子湾、后现代城、青年路尚算是四环和五环之间的区域,房租较高,北漂者以小网红、小明星、小歌手居多。常营与东坝是距离这个圈层更远的存在,依傍着东五环向外辐射出的居住群体显得更为草根,他们就像漂浮在这座城市里充满韧性的野草,依傍北京六号线地铁这条大动脉,通向最繁华的核心商圈。常营最著名的一个小区叫作“北京像素”。打眼望去,这个楼盘像是一个个火柴盒子搭建而成的城市森林,一栋楼仅有一条通道,门对门的一层会有50多户。作为北漂者的第一站,社交平台上有一个说法:这里住着“作品永远没法出版的作家,永远只能跑龙套的演员,永远火不起来的主播,永远赚不了大钱的生意人”,它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梦想的失败者国度。《银河写手》里有一个镜头,编剧张了一和孙谈望向北京像素密密麻麻的窗,迷了路,追梦者的渺小在顷刻间被放大。单丹丹认识一个住在北京像素的姑娘,姑娘之前在影展上看过他们的电影。姑娘租住在一个八人间的房子里,她告诉丹丹:“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的电影吗?因为你们的电影有一种‘鼠性’。”单丹丹参观了女孩的住所,八个陌生女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租房前互不相识,床上挂着的帘子是仅存的隐私和体面。丹丹曾经对“常营”这个名字感到过好奇,还专门查过名字的来源,在明朝时常遇春的部队驻扎在此处,所以以“常”命名,又为了讨一个好彩头,取军队“常赢”的谐音。讽刺的是,几百年前这里驻扎着北漂的军队,现在依然是苦命打工年轻人的聚集之地。高群一开始北漂时,住在丰台区,但每次剧本会开到半夜,地铁也关门了,打车回家一趟就得四五十块钱,后来被迫加入常营大军。与之相反的是常营附近咖啡馆里呈现的各种繁荣假象,人们对于梦想高谈阔论,电话里、咖啡桌上谈论的生意数额巨大,似乎只差一步,他们口中的项目就能落地,实现打工人梦寐以求的财富自由或者阶层跃升。李阔说,这样晃悠于常营咖啡馆的创业者很多,他和高群写剧本的时候就是在咖啡馆里。常常去的咖啡馆,被他们命名为“单位”,另一家常常去吃的东北菜馆则叫作“食堂”。《银河写手》有很多场景就是在李阔和单丹丹的家门口拍摄完成的,剪片时电影里出现的场景和夜里回家时路过的立交桥互相呼应,一时间好像有一种次元壁被打破的奇妙感受。影片里张了一和孙谈的扮演者宋木子和合文俊来看粗剪时,进了李阔家,以为回到了片场,因为当时为了节约拍摄预算,李阔家里的家具挪到了片场,布置上和家里相差无几。《银河写手》的首映礼是在常营的卢米埃影院办的,很多人的首映礼都有红毯、聚光灯和记者,而这部电影的首映礼请来了按摩师在现场给观众捏肩。单丹丹说,《银河写手》是献给这里的故事,也是他们青春的记录。编剧单丹丹成为“乙方”编剧2011年,单丹丹经历了两次考研,最终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快毕业时,她投出过上百份简历,那时候的好工作最好能解决户口以及编制问题,单丹丹成功进入北京工信部的决赛圈,六个人里选两人,她胜算很大,是其中唯一的清北选手。在此前,她面试过开心麻花,面试时开心麻花的老总的一番话让她十分心动,“不用坐班,如果完成一个电影剧本大概会有30万的收入”。丹丹心想,还有这种好事?告别北京的早晚高峰地铁能让她做梦都笑醒,何况这的确是让人心动的收入。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作为一名乙方编剧,一般只能挣到10%的定金,因为大纲后续可能永远过不了,尾款收不到是常态。天真的她最终放弃了工信部的面试,正式成为一名乙方编剧。日子在写稿、改稿中飞逝,原本幻想中留在北京的生活,是话剧、摇滚乐现场以及展览,但单丹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住所窗前100只咕咕叫唤的鸽子。每天过了下午1点,阳光就被附近大楼遮蔽,房间里阴暗寒冷。单丹丹在开心麻花的五年从未跟过真正的剧组,那时候刚好有一个朋友需要有人帮忙修改网络电影剧本,为了进一步跟组学习,她给资方做起了免费改剧本的活儿。在象山的剧组,她第一次遇到李阔和高群,遇到那部至今都没有上映的玄幻、搞笑、古装电影。那时,李阔和高群每天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停地修改剧本。有时候,一个项目马上要拍,但剧本依然在不停地修改。李阔和高群的工作又被业内称为“飞纸仔”,这个说法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意思就是编剧现改的剧本飞页刚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还热乎着就到了演员手里。导演、演员、监制住在条件较好的客栈,编剧和一些后勤人员则住在便宜的客栈里。那是3月的象山,没有暖气的房间一晚上只需要80块钱,冷得让人怀疑人生。每天晚上,高群和李阔都要到导演的客栈去聊戏,聊到半夜再走回来改稿子。单丹丹那会儿和两人一起改戏,“互相扶持”是她对编剧这份工作最大的感慨。作为乙方编剧,需要面对的正如电影里所呈现的那样,无休止的修改,修改到剧本面目全非,修改到让你怀疑人生,似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你的剧本提出修改意见。修改的过程,让三人磨出了革命般的情谊,坚持不下去时也会互相打气,说一些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的话,“将来的目标就是要去戛纳”云云。编剧李阔李阔比单丹丹更早成为一名“乙方编剧”。在成为一名编剧之前,李阔大学学的是表演。毕业后,他回老家西安做过一段时间的电话销售,每天要拨打200个陌生电话,售卖管理课程,几个月下来一单没开,“做艺术的,也干不了别的”。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每天会假装上班,实则泡在网吧里消磨时光。某天,大学合作过的一个导演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去德国演话剧的机会,他背上行囊开始了北漂演员的生活。当然,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接到像赖声川《暗恋桃花源》这样的剧本,但更多的时间里,他出演的是一些舞台剧里“服务员乙”这样的角色。一场演出挣300块,一个月几场下来,甚至连北京的房租都付不起。李阔虽然是科班出身,但他自嘲,自己长得不够帅,演技也说不上有多少天赋,吃演员这碗饭够呛。后来听朋友说,给一些网剧写分场大纲收入不错,他便开始给编剧当枪手,写了三集赚到几千块时,他当时高兴坏了。李阔后来正式从演员改行成为一名北漂编剧。单丹丹想不通,为什么作为被委托方的编剧总是只能挣到第一笔10%的钱?难道真的要多接活儿,永远赚那10%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她请教一个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票房三四个亿署名作品的编剧。她对单丹丹说:“我是一个没有原创能力的人,所以别人让我怎么改都是OK的,你作为乙方编剧,其实就是接了一个活儿,却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加进去,这反而增加了甲方的工作量。”这一番话让单丹丹醍醐灌顶。原创剧本的风险太大,由于没有资方委托,如果剧本卖不出去,极有可能在几个月的努力后,以零回报收场。《银河写手》剧照那时候恰逢疫情,整个影视行业的寒冬刚刚开始,三个人的编剧委托越来越少,眼见着之前的存款花得差不多了,当时单丹丹甚至萌发了一个想法,要不去找一份兼职,好歹能赚点钱。单丹丹在认识了李阔之后,有过一个活儿找她,是在别人的漫画里标注台词,每页纸算下来几块钱,当时她很想接这个活儿,想着钱虽然不多,但也可以当作一份固定收入。但李阔坚决反对,如果这样按照量来卖钱,等于编剧这个事情就完全扔了。那段时间,单丹丹晚上焦虑得睡不着觉,她甚至向母亲请求经济援助。母亲说:“我觉得你大概率是嫁不出去了,既然等不到那一天,那你先把我给你准备的嫁妆拿去用吧。”那时候,李阔和单丹丹还没有结婚,虽然现在回忆往事的口吻十分轻松,但我能想到她当时向母亲求助时所感受到的挣扎与愧疚。一群朋友在火锅店里讨论是否回老家的桥段在《银河写手》中出现,这种梦想和现实之间的拉锯战对于北漂者而言并不陌生。李阔在做演员时就曾萌发过回家的打算。那时他和哥们儿租住两室一厅,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为了不让哥们儿一人负担房租,还给他找好了合租的朋友。朋友已经搬进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琢磨了一晚上后悔了,就在那个两室一厅的沙发上睡了整整半年。单丹丹说,李阔的老家是西安,他还有路可退,她家在山东威海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回去连应聘一个培训学校的老师都困难。她曾经问过影片里客串出演蔡老板的编剧宋晓亮一句话:“你想过混不下去了回老家吗?”她记得他说:“丹丹,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银河写手》剧照“常营打字员”《银河写手》有一场吃火锅的戏,朋友们相聚在一场生日饭局,有人决定离开,有人梦想破碎,其中有一位叫黄毛的演员,他整晚左右安抚伤心朋友的情绪,然而第二天却传来了他跳楼自杀的消息。这让我想起两位因为抑郁症跳楼离世的朋友,都是在人群中笑得最温暖的人。北京是一座让人做梦也让人哭泣的城市,在这里生活的人,很多时候得靠着信念才能咬牙坚持下去。李阔说,自己有一个群叫“常营打字员”,群里有四个人,除了高群和影片里客串出演的宋晓亮,还有另外一个编剧。在这个编剧同盟互助群里,大家互相都很信任,谁有剧本都可以扔进来,互相掐着命脉,互相给提提意见,约个饭聊聊看法。这种温情也是《银河写手》中描写的革命友谊,多少让这座城市多了几分温度。编剧高群单丹丹想写原创剧本的决定获得了李阔和高群的支持。三人铆足了劲原创的剧本《火星司机》,其间换过七八次甲方,每一次甲方提出的意见都不尽相同,三人被卷入改稿的旋涡苦苦挣扎了三年之久。李阔说,过去总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但不同的甲方都没有点头,这说明是我们的作品有问题。改来改去,其实对编剧来说没有气愤,最后就剩痛苦,最大的痛苦就是有时候你觉得对方说得还真的有几分道理。《火星司机》的暂时搁置,给李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得知原创剧本项目失败的那天,是李阔在北京最好哥们儿的30岁生日。提前一周,那个哥们儿就广发英雄帖,要大办一场,李阔和单丹丹最终没有参加生日宴,而是憋在家里许多天。李阔说那段时间很绝望,脑袋仿佛被生活狠狠一击。“我一想秋天到了就很悲伤,一年又要过去大半。”三人的士气,是在一次次复盘中逐渐恢复的。最终,他们决定写最熟悉的真实生活。作为苦命打工编剧面对甲方的内心起伏与自嘲调侃,很快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有了眉目,每个人提一个想法,其他人再做补充和完善,就像电影《银河写手》里呈现的那样,为了定下A方案还是B方案,三人争执得面红耳赤是常态。聊到嗨的时候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到僵局就坐着谁也不说话。单丹丹说,最常见的解决方案就是吵出来一个C方案。在李阔家里的那块小白板上写满了各种各种的想法,但第二天或许就要推翻重来。《银河写手》最初的名字叫作《银河蝼蚁》,不仅仅是指编剧,还有很多为了生存在努力的蚂蚁。李阔说,说到底并不是什么怀才不遇,而是那些有点才华但并不是天才的普通创作者,卡在一个尴尬的缝隙里,就像我们,做编剧十年了,还没有一部署着自己名字的作品真正上映过的人,如何活出自己的价值?由于写的是三人熟悉的生活,所以剧本阶段只花了一个半月,从未如此顺畅过。电影中很多笑料和梗很符合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比如说所有的剧本都要求主角有人物弧光与成长,电影却提炼出另一种成长,“没有成长,也是一种成长”,多少有些叛逆和宣泄的爽感。又比如,电影里巧妙地采用了五分钟短视频的方式拆解了“《救猫咪》节拍器”是什么。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救猫咪:电影编剧指南》是好莱坞最负盛名的编剧经典,该理论出自剧本导师布莱克·斯奈德,他归纳出15条编剧的黄金法则,依照这个法则便可以轻松拿捏一部电影的节奏,对于编剧从业者而言,既是一种套路限制也是突围的参照。但影片中的张了一和孙谈并没有在“节拍器”的规则下逆袭成功。在无数次突围的失败之后,作为普通的创作者,他们面临着是否离开北京的困境。故事的结尾充满了荒诞感。他们的剧本在未来的AI时代成为追溯人类剧本的考古遗迹,因为“它们并不完美”。对于已经接受了自身的平庸的创作者而言,就像一次命运的轮回。单丹丹说,电影能够上映本身就是一种胜利。那些春去秋来的日日夜夜,尽管生活里没有英雄,但好在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FIRST青年电影展是《银河写手》拿到龙标之前的第一次放映,导演、编剧李阔和单丹丹焦虑得手心冒汗,站在放映厅外面偷偷听着里面的动静,每一次观众发出的笑声和掌声传来,他们悬着的心似乎就有了着落。“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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