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团结营地”是在4月17日搭建起来的——那是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开始“占领学校”的第一天。那天,校长米努什·莎菲克(Minoushe Shafik)不在学校。她前往华盛顿特区的国会大厦,为2023年以来校园涉嫌“反犹”的言论出席听证会。2023年10月7日,控制加沙地带的哈马斯针对以色列境内目标发动大规模袭击,以色列随后空袭加沙地带进行猛烈报复,巴以冲突升级。此后,美国高校接连爆发了声援巴勒斯坦的抗议和声援以色列的反抗议活动。前者阵营喊出“从约旦河到地中海,解放巴勒斯坦”(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Palestine will be free)、“全球大起义”(Global intifada)等口号。这些口号历来被反对方视为“反犹主义”(anti-semitism)的象征。反对者认为这些语言唤起了历史上屡次遭遇种族隔离和清洗并在20世纪遭遇大屠杀(Holocaust)的犹太人的恐惧。杰特西 供图2023年11月,哈佛大学前校长克劳丁·盖伊(Claudine Gay)与宾夕法尼亚大学前校长伊丽莎白·麦吉尔(Elizabeth McGill)就曾因此出席过听证会。在听证会上,盖伊和麦吉尔对来自议员们的质问,回答语焉不详,没有对学生的示威活动定性。二人最终在风波中辞职。但在17日的听证会上,莎菲克和几位哥大管理层同事表现得不同。当议员问:“‘呼吁对犹太人进行种族灭绝’是否违反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行为准则?”莎菲克和三位同事说道:“是的,确实如此。”莎菲克还说,要开除那些涉嫌使用“反犹”语言的教职工或给予处分。莎菲克的表现引起了示威学生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自己的动机被扭曲,学校也在刻意打压学生的自由。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学生埃尔文参加了2023年秋天以来校园内几乎每一场挺巴抗议。他告诉本刊,大多数抗议是由两个学生团体“巴勒斯坦正义组织”(SJP)和“犹太人和平之声”(JVP)的哥大分支领导的。由于巴勒斯坦问题长年无人在意,两个组织直到战争爆发后才重回学生们的视野。埃尔文记得,刚开始学生的口号还停留在宽泛的“解放巴勒斯坦”等相对温和的诉求,但随着以色列军事行动的扩大和加沙地带死亡人数的剧增,同学们群情激愤,也在交流中想出了更多的口号,抗议开始出现“要起义,要革命”(intifada,revolution)等更激烈的表达。但很快,校园活动的声势渐弱。2023年11月,哥大接连撤销了SJP和JVP的合法学生组织资格,两个团体不得再在校内开展活动。进入12月,哥大全球中心取消了一场以已故美籍巴勒斯坦裔知识分子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与巴勒斯坦为主题的研讨会。萨义德曾任哥大文学系教授。社团取消,活动的减少,加上第一学期期末和圣诞假期的到来,埃尔文记得当时学校参加抗议的人数越来越少,“感觉动力快没了”。转折出现在今年1月。1月21日,哥大校内举办了一场呼吁哥大基金会撤资以色列相关企业和组织的集会。参会学生疑似被反对者喷洒了一种有恶臭气味的化学品。哥大校报《哥伦比亚观察家》的调查称,那是一种由以色列公司Odortec开发的、名为“臭鼬”(Skunk)的非致命化学武器,通常用来镇压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地区的示威者。多名学生接触该气体后,因眼睛灼痛、恶心和头痛而就医。学校对挺巴活动的管制也让埃尔文和同伴们感到空间越来越小:SJP组织今年3月在社交媒体上发帖称,建议参与亲巴活动的学生谨慎使用校内网络,应使用虚拟专用网或加密社交软件,因为哥大校园网“被监视”,学生信息正在被众议院调查“反犹主义”的小组收集。哥大从今年2月起被纳入国会调查校园“反犹”的目标学校名单,但SJP发布的消息未有其他主流媒体报道。于是,哥大学生对巴以问题的表达逐渐转变为一种“对抗”:既是对抗异见者,也是对抗学校。“每次一有挺巴抗议,学校就会封闭校门,师生只能刷卡进入。”埃尔文说。尽管有人认为学校此举保护了学生的安全,避免被立场相左者袭击,但这也反过来给了学生们很多“可以抗议的东西”。如此种种之下,“占领学校”开始了。这一次行动是联合了100多个学生组织的“哥伦比亚大学种族隔离撤资联盟”(CUAD)发起的。“撤资”(divest)是哥大学生运动中历史悠久的诉求。作为美国八大常春藤大学之一,哥伦比亚大学在2023年持有138亿美元的捐赠基金。学校用这笔基金进行投资盈利。历史上,哥大学生曾经通过示威活动迫使学校从在南非种族隔离时经营的企业、私营监狱企业和化石燃料企业撤资。这一次,学生们的诉求是希望学校停止与以色列的资金和学术往来:在学术方面,停止与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合办的双学位项目,关闭设在特拉维夫的学术机构“全球中心”,暂停所有涉及以色列教育机构的留学和来自以色列的奖学金;资金方面,学生们要求哥大退出参股的多家商业巨头,包括投资军火的资管公司贝莱德、为以色列政府提供云计算的谷歌、提供位于被占领的约旦河西岸的以色列房源的民宿网站爱彼迎、为以色列军方提供大型机械的卡特彼勒等。4月17日凌晨,约60顶帐篷在哥大搭建了起来。在王磬看来,当时正在国会作证的莎菲克并不清楚校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面对政界汹涌的指控,她要表明哥大打击“反犹主义”的决心。18日上午,莎菲克授权纽约市警署的战略反应小组(SRG)进入校园,逮捕了100多名扎营的学生,还让校工清理了帐篷营地,3名学生被停学。莎菲克说,抓捕和清场的决定是在和学生沟通无果后做出的,原因是学生违反了哥大的相关政策,即允许学生在提前通知管理员的情况下、每天下午在指定区域抗议。但校方授权警察强制驱离抗议学生的举动,在哥大内外进一步激起了强烈的不安与愤怒。学生们把当下的局面和全美反战与民权运动高峰的上世纪60年代联系在了一起。那时,哥大学生团体组织了反越战和反对种族隔离基础建设等议题多样的示威,一度占领了5栋教学楼。1968年4月,校方也曾授权纽约警察入校,用催泪弹和武力手段清理了两个室内示威场所,逮捕了近1000名学生,100多名学生在与警察的冲突中受伤。《校园规则》剧照56年后,诉求未被满足的学生们不愿意就此离场。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专业大三学生杰特西告诉本刊,清场当天,她下午4点下课后就看到学校匿名论坛上的呼吁。示威学生把阵地换到了位于哥大新闻学院普利策大楼(Pulitzer Hall)前的西草坪。杰特西赶到时,草地上聚集着约100名学生,有人正在准备重新搭帐篷,她和另外100多名同学手牵着手组成“人链”,保护学生不受警察的干扰。哥大法学院中国留学生何牧岭也记得,由于清场后学校表示,不扎帐篷就不算“扎营”,不涉嫌“非法入侵”,学生们就拿出睡袋、毛毯,夜里在草坪上露宿,尽管4月中旬的纽约夜间气温仅有8~10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