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锁定一部年度最佳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的作者林奕含,已经逝世七年了。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性侵受害者打破耻感,勇敢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受害者有罪论”依然甚嚣尘上,给站出来的受害者造成了二次伤害。
近期完结的高分英剧《驯鹿宝贝》,以一起绝望的跟踪事件为切口,剖析性侵受害者不为人知的内心宇宙。这一次,性侵受害者变成了男性。事情开始变得不同,又好像没有那么不同。
01. 当男性成为性侵受害者
主角唐尼的经历,简单概括起来,像一则直白而残忍的社会新闻:喜剧新人被业内知名编剧诱奸。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还在继续发生。但唐尼的男性身份,让这则新闻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
人们理所当然地接受女性是性侵受害者,甚至把被性侵归因于女性自身,很少意识到成为受害者是不需要理由的,当然也不需要有性别之分。2017年的BBC纪录片《男性性侵:打破沉默》揭示,大约六分之一的性侵受害者是男性,每小时大约有8名男性遭到性侵。
性侵常常发生在权力不对等的情境之下,男性也不会幸免。性侵唐尼的编剧,正是仗着在业界的地位和声名,塑造自己对唐尼事业的影响力。他一边告诉唐尼,那些喜剧明星的成功秘诀是听他的话,一边诱导唐尼吸食各式各样的毒品,以便施加侵犯。
他是个专业的狩猎者,知道如何挑选猎物,也有足够的耐心铺设陷阱。他假装欣赏唐尼的才华,定制了一幅虚无缥缈的蓝图。而唐尼尚处在迷信权威的阶段,没有能力进行甄别和防范,以致在初次遭受侵犯时懵然不知,甚至为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道歉。洋洋得意的狩猎者,面不改色地表示了原谅,并鼓励唐尼继续坚持梦想。
丛林世界最残酷之处,莫过于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痛苦无知无觉。当唐尼受不了毒品的刺激恶心呕吐时,那位编剧说了一句话:“不要吐在猫碗里。”也许在他眼里,唐尼是连宠物也不如的玩物,而性侵是一种彰显权力的手段罢了。
作家苏珊·布朗米勒讨论过监狱中的同性强奸现象,她认为,性侵者需要通过性侵证明自己的控制权,从而“建立一个弱者在下强者在上的强制性的等级制度”。但性侵又不止关乎权力,还关乎性欲。
究竟是怎样腥膻的欲望,会驱动一个人以侵犯他人为乐呢?如哲学家福柯所说,快感与权力是相互增强的螺旋关系,它们会引起性欲的变形,并将其固定下来。也就是说,性侵不会只有一次,只会愈演愈烈。
等到唐尼终于认清自己的处境,身心已经支离破碎。和许多性侵受害者一样,他选择了沉默。沉默的缘由和女性不同,唐尼不担心“荡妇羞辱”,而是旁人对他男性身份的攻击。在传统的性别规范下,男性必须是掌握控制感的一方,特别是对身体的控制感。
据社会学家森冈正博的观察,男性的自我认同建立在对身体的蔑视,或者将身体“他者化”的基础上。他们必须永远做自己身体的主人,需要时占有和支配作为客体的女性的身体。遭受性侵,从根本上摧毁了他们。
《每日邮报》曾报道,男性受害者平均需要26年才能消化自己的经历。剧中唐尼的父亲,也是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才敢说出童年被教会神职人员性侵的实情。由于法律体系的滞后性,男性未能被及时纳入性侵受害者的范畴,加剧了他们开口求助的壁垒。
不过,沉默背后的创伤,从来没有性别之分。它无法通过言语纾解,转而以精神症状的形式发作,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PTSD的概念最早诞生于越战时期,每个患者所经历过的创伤事件,都不亚于一场战争。哪怕在创伤事件发生很久之后,也难以摆脱创伤记忆的纠缠。
所以,沉默的唐尼不得不把“战争”随身携带,再也无法正常生活。
02.
拥抱那个女跟踪狂
这可以解释唐尼遭遇了跟踪狂玛莎后,为什么会给出一连串反常的反应。他一开始就察觉到玛莎不对劲,但总会竭力配合她的需求;他查到了玛莎是有暴力倾向的跟踪狂,却依然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他的生活被玛莎搅得一团糟,却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实际的惩罚……
他的反应,像邀请玛莎跟踪他似的。《驯鹿宝贝》以此为悬念谋篇布局,细密地刻画了唐尼与玛莎独特而深刻的关系,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复现性侵带给唐尼的创伤。用唐尼的话说,性侵把他变成了“一块吸引生活中各种怪胎的磁石”。
唐尼有过一段非常混乱的时期,他频繁地与不同性别的人发生关系,甚至甘冒再次被性侵的风险,无奈地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被性侵改变。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轻贱自己的身体,遮掩身体所受的创伤,反而发现心理上的创伤无药可医。
性侵彻底颠覆了唐尼的自我,让他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创伤与复原》一书提及,创伤患者重建的唯一方法,是建立与他人的联结关系。唐尼得遇真爱,一名跨性别女性,却感到无比痛苦。她的存在,逼迫唐尼正视摇摇欲坠的自我,唤起了他的创伤记忆。“若非因为那个人的所作所为,我可能根本不会爱上她”。
正如书中所说:“基本信赖感的严重瓦解,常见的羞耻感、负罪感和自卑感,想避免可能会唤起创伤记忆的社交生活,所有这些困扰,都促使患者从亲近关系中退缩。但对创伤事件的恐惧感,又使患者有被保护和依附他人的强烈需求,受创者因此不断在隔离孤立和渴望依附他人之间来回摆荡。”
唐尼无法从健康的关系中获得满足,而玛莎出现得刚刚好。她的那种寄予了生命全部热望的病态迷恋,填补了唐尼的自卑;她作为异性恋的高调示爱和公开追求,减轻了唐尼对于男性身份的困扰;她让唐尼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内心渴望成为的自己。
更何况,玛莎本身就极富魅力。她不是那种摩登性感的蛇蝎美人,去做男性凝视的欲望投射。她也不是那种纯粹的邪恶化身,去做贤妻良母的对照组。她有点怪异,有点可爱,有点风趣。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善于共情。
这触及到了唐尼内心最隐秘的需求——虽然自甘沉默,但他需要有人看见他的创伤,并与他感同身受。即便玛莎对唐尼的经历一无所知,却是第一个问他“是不是有人伤害了你”的人。即便唐尼也对玛莎的经历一无所知,却会对警察说“她需要帮助”。也许,他更想说的是“我需要帮助”。
只有同类才会共情。换句话说,只有同样经历过创伤的人,才会看见彼此。玛莎亲昵地把唐尼称作“驯鹿宝贝”,就是因为童年最爱的驯鹿玩偶,是她仅有的美好回忆,是她幻想中的全世界。
可是一个人要如何承载另一个人的全世界呢?当玛莎狂热到对唐尼的家人下手,唐尼终究不堪重负。认罪听证会上,唐尼与玛莎在最后的刹那眼神交汇。两个孤单的灵魂,一起度过了一段疯狂的时光,没有赢家。
03.
为了活下去的自白
在社会救助领域,常常使用“幸存者”而不是“受害者”这样的词汇。“受害者”给人无助感,“幸存者”则包含了一种活下去的信念。打破沉默,还原创伤事件的真相,是活下去的第一步。这也是《驯鹿宝贝》所做的事情。
《驯鹿宝贝》脱胎于编剧兼主演理查德·加德的真实经历,“驯鹿宝贝”是现实世界的跟踪者给他起的昵称。加德在采访中表示,剧集在情节上不乏艺术加工,但在情感上绝对真实,充斥着他为了活下去的自白。
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发现,许多自传作品都“源自于自爱,并怀有一个清晰的目的,即为自己辩护或开脱”。但加德在《驯鹿宝贝》中毫不留情地剖析了自我,不惜暴露他的自我厌恶。他希望观众既同情他,又想扇他巴掌。
剧中唐尼的神经质心理,被赋予了极纤细的工笔。他把自己无法幸福的理由,归结给自身。“在这个世界上,我爱一样东西胜过爱她。知道它是什么吗?自我憎恨。我超爱,我上瘾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爱自己胜过爱他人的表现,但无可非议。因为比起幸福,唐尼更习惯在创伤中生存。沉溺于对自我的厌恶,起码能带给他熟悉的控制感,让他可以活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他对加害者的依恋。玛莎认罪入狱后,唐尼回头去找编剧的场景,是加德眼中全剧最真实的部分。这既是一种“但愿能再度经历危险的境况并全身而退”的自保行为,也正如歌词里唱的“自尊已饱经跌堕,重视能治肚饿”。很多人会因此,进入自我厌恶的循环。
人类学家米歇尔·莱里斯,在自传作品《成人之年》中写道:
“如果写作仅仅是‘美的’、不痛不痒的、不冒风险的;如果写作这个行为没有像斗牛士一样,需要面对与公牛锋利犄角相当的东西,因为这其中蕴藏着致命的威胁,赋予艺术人性的真实;如果写作带来的只是芭蕾舞鞋似的虚幻浮华,那写作这件事是不是无甚价值?”
加德把自己挫骨削皮的结果,是重获新生,“它救了我的命”。对创伤的书写本身,就可以减轻创伤的重量。因为书写是一种创造,可以抵御自我的消散。与此同时,加德还想以自己不加掩饰的私人经验,介入社会现实。
他在公益组织“我们是幸存者”(We Are Survivors)做过护工,发现自我厌恶和创伤事件一样具有破坏性。于是用《驯鹿宝贝》提醒谁才是真正的元凶,消除幸存者的自卑感和耻辱感,鼓励他们开口求助。
“永远不能够把一个人的应激机制拿掉,而不给他提供一个新的机制。”幸存者们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不把矛头对准自己,如何舔舐伤口。活下去是第一要义。
参考资料:
商业合作:[email protected]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