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一流本科毕业后,他们选择重回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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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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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技校报到的那天,陈愉聪感到恍惚。
在酷暑中的操场,时间仿佛倒退。前几天,他还在青岛汽配城维修设备,如今却重新背上了装满生活用品的书包,穿上蓝领服装,跟着同学们出早操、上晚自习。
一切变化源于一个大胆的决定——本科毕业后,辞职回技校再“深造”。
与陈愉聪做出同样选择的人不在少数,“本科学历+技能证书”正成为一些大学毕业生的求职配置。据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统计,近两年,学院招收“回炉”考取技术技能证书的本科及以上学历的毕业生,累计超过150人,培训方向主要是心理咨询师、公共营养师和健康管理师等。
大学生选择“回炉”的理由并不相同,有人和陈愉聪一样,希望通过职业教育重新找到满意的工作,也有人只是短暂地停留,但他们都想借此找到有关自我与生活的答案,或者说,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
经历了职业教育后,他们最终有了共通的感受——剥去主流社会建构的外壳,大学教育与职业教育本没有优劣之分,“人怎么样都能活得精彩”。
没人这样做过
终于收到一家国企的录用offer后,某双一流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李玉倩感觉自己的“心气儿已经被折腾没了”。
回想起过去3个月秋招的“厮杀”,她发觉自己尽管经过了名校6年的培养,“也没多值钱”,大家的目标好像是雷同的,许多招聘方对李玉倩漂亮的简历不以为然,而在父母的压力下,她也不得不卷入考公大潮,复习着以前毫无接触的考题。
去年底的一天晚上,躺在校外的出租屋里,李玉倩失眠了。想到自己念的书本应试知识用处有限,独自在外又没能力照顾好自己,对做饭感兴趣,但做出来的食物却很一般。她萌生了在毕业前去技校学厨的想法。
“毕业论文还没完成,父母对我有很高期待,我也没看到有人这样做过”,她担心从名校到技校这条少有人走的路充满风险,从产生念头到最终交钱报名新东方烹饪学校,李玉倩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犹豫。
同为应届毕业生的芸芸,经历过类似的失落。
芸芸在一所不错的211大学就读,但她坦言,这个看似符合社会期待的名头,实则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痛苦,她用一年多的时间挣扎着考研,将自己封闭在题海之中,焦虑症复发。考研失利后,她产生了强烈的无意义感,不知道要继续二战,还是在已经错过春招后,投出简历。
妈妈担心女儿的状态,建议她找点事做。芸芸想到了童年时最爱的动画片《梦色糕点师》,去年4月,她报名成为了烘焙学校的一名学员。
相比短期接受职业培训,那些选择长期回到技校的人,则面临着更漫长的探索与纠结。
2022年,陈愉聪从聊城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后,来到青岛汽配城工作。
这份工作其实环境不错,待遇也还好,只不过,工作越久,陈愉聪越感到乏味枯燥,“每天看着流水线上的机器,检查设备的异常情况,日复一日地重复”,他逐渐发觉这并非自己的兴趣所在,这份工作也不会带来职业成长。
一次和朋友提起想要离职,朋友提到青岛市技师学院的大学生技师班,“有大学生过去学习,你要不重新学一门技术?”
陈愉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在网上检索后,他发现青岛市技师学院在2009年便首次创办了大学生技师班,学制两年,“学院有对口就业的保障”。
来到技校学习机电一体化后,陈愉聪听说了学长袁靖的故事,10年前,他与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2009年从山东大学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后,对外界“一无所知”的袁靖开始了四处漂泊的人生。5年来,他去过福建、浙江、上海等地,做过工艺工程师、外聘教师,销售过啤酒和家具,但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没有一技之长”。
袁靖喜欢四处闯荡的人生,但社会的历练让他明白,本科学历并未让他获得多大的就业优势。“工作要求知其然,大学学的是知其所以然,我知道一个机器运转的原理,但不会使用和调适是没用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袁靖无法再承受父母失望的眼神,返回家乡,想要寻找一份能持续下去的工作。名校的光环早已消失,他报名了大学生技师班,“我不怕别人笑话,他们的评价对我起不到任何帮助,我把拳头收回来,是为了以后打出去更有力、更有方向。”
18本电路图
在报到的操场上,陆陆续续有同学站到陈愉聪身旁,大学生技师班的25名学生到齐了,闲聊后,陈愉聪发现不少人和他一样,是本科毕业过来的,有双一流大学毕业后来进修播音主持的,还有省属重点高校毕业了来学新闻的……袁靖也提到,来到技校后,发现自己并非选择了一条无人走过的路,班里除了他,还有来自兰州大学的同学跨省学技术。
2024年1月,青岛,徐丕兵给大学生技师班的学生上课。(受访者 供图)
青岛市技师学院教师徐丕兵介绍,大学生技师班已开办15届,累计招生超300人,其中本科学历100余人,不乏山东大学、西安交通大学等985和211高校,还有部分学生毕业于国外院校。
李玉倩和芸芸则在短期职业班中见到了更多元的同学。大部分学员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初中没毕业,被父母送来学技术,也有带着小孩的年轻妈妈,想要提升厨艺的30岁姐姐……无论来自天南地北,毕业于名校还是中途辍学,一旦穿上专业的服装,大家便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成为了平等的学员。
进入技校,军事化的管理成为日常。陈愉聪开始了每天6点起床跑操,叠豆腐块被子,一整天的课程后还要上晚自习的生活。“学校重视班级集体意识,上课不能迟到,否则要扣集体分”,刚来的两周,他对重新“被约束”很不适应。
基础理论学习之外,学生们每天要花大半时间用来实操,这让陈愉聪愈发感受到学习技能的魅力。一次模拟使用方向阀时,他发现无论怎么调适都无法达到理想状态,在老师的指导下,才发现问题出在油管上。“如果不自己动手,纯靠记书本知识,是完全不会有这个概念的。读本科时,我主要学习理论知识,但技校教的是具体的技术应用。在这里学到的电路、液压等技能,有很不错的就业前景。”
在新东方的3个月里,李玉倩找工作的痛苦被每日的忙碌治愈,或者说,“根本没空焦虑”。芸芸形容学烘焙的时间是自己大学4年比较快乐的时光,自己仿佛实现了童年梦想。“在学校学习很多专业课,我都得不到反馈,常常觉得自己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但做糕点不一样,做出来了,就会立马得到反馈。”
随着技能学习的深入,“回炉者”们也渐渐意识到,读技校并不比读大学简单,想要真正成为一名专业人员,需要能吃苦,并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坚持。
想要成为一名专业厨师,要从练习颠勺、切菜等基本功做起。入学的前5个星期,李玉倩每天都要花费3小时颠勺,在单手举起来都费力的铁锅里装上玉米粒,不断地抬锅抛起,“你会重新体会到小时候上课枯燥而难熬的感觉”。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总是在深夜被一股剧痛惊醒,“感觉整个手腕都僵住了,只能慢慢按摩舒缓,才能勉强再次入睡”。
而短短的3个月下来,李玉倩发现自己掌握的只是皮毛。每一道菜,做第一遍的时候好像还行,第二遍就不行了。“想要每次炒菜都发挥稳定的水平,需要拿出两三年的时间反复打磨技术。”
陈愉聪画的18本电路图。(受访者 供图)
陈愉聪也提到,为了让同学们熟练掌握电路图,老师要求每个人在A4纸上练习,并保证长宽比例与实际一致。一个学期下来,陈愉聪画满了18本电路图,才从原来画一张图需要半小时,进步到现在的15到20分钟,“这只是班级的平均水平,还有人画了20多本”。
怀疑
来到技校的本科生,必须直面社会刻板印象的冲撞,最初,几乎每个人都会对职业教育有所怀疑。
陈愉聪提起,自己“回炉”读技校的消息曾引爆了大学同学群,有朋友在聚餐时委婉地劝说,“去其他企业换个工作不也可以?”还有一次,陈愉聪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一名同学听说他的情况后,“张着嘴巴愣了半天”。
过父母这一关更为艰难,“他们不理解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能去上技校。”他反复与父母沟通,想让他们别太在意技校的标签,全当他是去“拜师学艺”,父母才最终松了口。
李玉倩在新东方学厨现场。(受访者 供图)
“我担心学厨的男生居多,可能素质会比较差,卫生习惯也不太好”,这是李玉倩犹豫是否要去技校学习的原因之一。
可真正相处过后,李玉倩发现自己对技校的刻板印象非常单一,小男孩们的确会在群里对骂起来,也不太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但他们对自己都非常尊重、友善。她分享了一件非常感动的事情:
有一天,教室里的排水沟堵了,水面上漂浮着很多火锅红油,大家纷纷躲避,可再不通,大厅里就会溢得到处都是。这时,班里一个男生默默把下水道盖板全部掀开,熟练地拿出铁丝折出一个圈,对着污水口开始往下伸,另一个男生也见状上手去掏。这一举动让李玉倩非常惊讶,他们年纪很小,也并不是当天的值日生。不知道还能帮什么忙,她主动上前帮男生挽了袖子,“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好呢?”
只不过,大部分时间,个体的好被社会对技校整体上的刻板印象遮蔽,对技校的怀疑,甚至包括技校老师自己。
袁靖记得自己刚来技校时,大学生技师班创办不久,连班级的代课老师都有些不自信,询问他们:“你们这一批大学生来到这里,到底能不能实现愿望?”
袁靖理解老师的担忧,毕竟技校向来被视为“没有选择的选择”,大部分学生因中考失利或者中专毕业被分流过来,到技校继续浑浑噩噩,这位老师担心,自己会辜负大学生的信任。
对于这点,不少“回炉者”感到遗憾,站在局外人的视角,他们能更清楚地对比本科教育与职业教育,二者不过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绝无高下之分。“没有人天生各方面都差,考上本科的人,只能证明学习能力比较强,但有的人不会学习(书本知识),动手能力却极强,这种人就很适合职业教育”,袁靖说。
李玉倩也有很明显的感觉,“这个体系里的所有人,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好像都会默认技校低人一等。”她曾尝试和几个相熟的同学聊天,发现他们的目标都是学成后做“打荷”,帮大厨备菜、切菜,打个小工就不错了,没有人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大厨,更想不到做餐馆老板,或是出国闯荡。
“虽然班主任会鼓励学生,如果学得很好,将来也可以去创业,但学校的教学主要停留在技术的层面,不会有人教你怎么创业,怎样成为餐饮管理者。”
分岔路口
在和技校或长或短的交融后,“回炉者”们走向了人生的分岔路口。
在技校学习一年后,袁靖学完了全部课程,提前结束学业,南下苏州,不到半年升任技术主管。2022年,他成为苏州一家国产机电设备企业的技术销售总监,每月底薪在1万元以上,由于懂理论、懂技术,不少雇主想把他挖到自己的公司,他也在苏州站稳了脚跟。
据青岛市技师学院介绍,不少回炉重造的本科生最终成长为掌握“理论+技能”的“π型人才”,毕业后顺利就职于知名企业,薪酬高于同时期应届生平均水平,并很快成长为企业的技术骨干、管理人员。
陈愉聪也即将在明年毕业,他庆幸自己当初有勇气回到技校,相比于“回炉重造”,他觉得用“再深造”描述自己更为妥帖。他明白走出学校仍将面临很多困难,但现在他“已经对职业规划非常清楚,也会看得比较长远,清楚刚开始会怎么样,10年后希望在行业内达到什么样的水平”。
结束了3个月的学厨后,李玉倩回到了学校完成毕业论文,并顺利入职国企。当初一位一起学厨的弟弟,在毕业的一个月后,还在给她分享新学的食谱与技巧。
芸芸在结束烘焙学习后,又来到一家私人烘焙蛋糕店做学徒,“抹了两个月蛋糕坯”,她坦然承认,短短的技能学习并未给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影响,自己仍然无法从事与专业毫无关系的轻体力活,至今待业在家,准备接下来的招聘面试。
一些模糊的感觉留了下来,“回炉者”们都会重新思考大学教育的意义、大学教育与职业教育的关系。
袁靖认为本科的训练让他掌握了更强的学习能力,职业教育让他真正明白如何使用技术。芸芸发现,做甜品是一件“努力绝对有回报”的事情,虽然一开始工资不高,如果要整日坐在电脑桌前做着廉价脑力活动,还不如做甜品快乐。
李玉倩也开始反思,也许大学教育“并没什么错”,只是我们对它的期待值过高,“在新东方学厨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人怎么样都能活,而别人一直以来强调的是假的,我亲历了技校生活才发现,这样生活也很好,不是说选择上大学,毕业后找到社会地位高的工作,这种活法就更优,也不是选择读了技校、干体力活的活法就更不堪。”
芸芸提起大学时上过的一门课。老师让大家一起设计一个理想国,她记得当时他们对教育体制做出了这样的设想:
学生们在从高中到大学的过渡阶段,有一种平等的分流氛围,普通大学注重学术研究,职业学校注重实践素养,这一分流只关乎兴趣,无关学习好坏,也没有高低之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玉倩、芸芸为化名,实习生吕若兰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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