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小镇做题家”10年:名校毕业后,他们很难找到好工作公众号新闻2024-06-08 01:06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微信号:sdrenwu)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2020年,“小镇做题家”一词走红网络,让大众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出身农村或小镇的名校学子。“小镇做题家”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豆瓣上一个名为“985废物引进计划”的小组。一些年轻人发帖感叹,自己曾凭借刷题和超强的应试能力,成为高考中的佼佼者,从小城镇考入一流高校,以为从此人生逆袭,平步青云。但进入大学后,他们却发现,自己曾因成绩优异而拥有的光环在逐步瓦解,特别是与大城市的同学比起来,无论是思维、眼界、家境还是社交能力,都存在一定差距,在升学和求职的过程中屡屡受挫,从而深陷自我怀疑。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小镇做题家”普遍家境贫寒,内心自卑,擅长做题,却缺乏相应的视野和资源,未来发展不受人看好。80后学者谢爱磊是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的教授。早在2013年,他就开始研究精英高校中的农村学子。通过对4所高校约2000名学生的十年追踪,谢爱磊目睹了农村学子与精英文化的隔阂,深入了解了他们的迷茫和挣扎,并将他的观察与思考完整地记录在了新书《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与象牙塔》中。谢爱磊在中山大学为新教师讲课 | 图源受访者本月,十点人物志采访到了谢爱磊。我们试图从“小镇做题家”的故事中总结:出身会如何影响一个孩子的人生轨迹?读书、考试在当下还能够改变命运吗?个体和社会分别能做些什么来破局?以下根据谢爱磊的讲述及书稿内容整理。农村少年的向上攀登我对农村学生的关注,和我自身的经历分不开。我是80后,老家在安徽的一个农村,父母都是农民。记得小时候在村里读小学,学校条件很艰苦,开学第一天,老师把教室的门打开,喊“预备——跑”, 同学们就蜂拥而入抢课桌。厉害的同学能抢到有四条腿的课桌,慢一点的同学只能抢到三条腿的,最后用砖头垫着当桌腿。回看当年的农村教育,基本可以说是“望天收”。对一个孩子来讲,学习上能不能成功,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在起作用。我从小成绩比较好,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父母很爱护我,为了让我有更多时间学习,不怎么让我干农活。但我有很多小伙伴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光是做饭、洗衣服就占据了很多时间。除此之外,我也遇到了几位好老师。农村师资有限,上小学时,我们那届的老师恰巧教学经验丰富;到了初中,赶上国家大力培养中等师范生,不少老师刚从中师毕业回来,教学功底比较扎实。按照现在流行的优绩主义思想,那些没有像我一样读书读出来的农村孩子,是“智商不够,努力不够”,但我近距离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就知道真相是我比他们幸运。后来我去了市里一所省重点读高中,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我和城市孩子的差别——大家都讲普通话,只有我不会。起初因为听不懂老师的普通话,我一度怀疑自己的听力有问题,上课时不停地搓耳朵,把耳朵都抠破了。老师喊我回答问题,我不敢开口,有同学误以为我是“小哑巴”。文理分科时,我选了文科。其实我的物理成绩优势很大,可惜化学不行。化学课得做实验,但我们上初中时,什么实验器材都没有,连烧杯都没见过,颜色、配比、操作全凭死记硬背。农村孩子经常会感觉到,课本上的东西离我们的生活有点远。我常想起中学英语考试的窘境——有大量阅读理解题所描述的故事都发生在城市,而我因为缺少相关的生活经历,难以理解文章的意思。高考那年,我考了我们学校的文科第一名。按照当年的分数线,应该可以上最好的大学。但因为不懂得如何填志愿,最后我稀里糊涂地去了华东师范大学,读英语专业。现在看来,这误打误撞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运,母校给了我从其他学校应该学不到的东西,例如,所有老师刻在骨子里的谦卑,以及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大学头两年,我很迷茫,学习成绩一般,穿着打扮有点“土”,时常觉得与上海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的朋友很少,社交圈很小,经常一个人深夜在校园里散步。朋友拉着我去参加万圣节派对,我中途跑了出来,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假期我回到老家,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免费辅导学习,鼓励他们好好念书。孩子们很听话,也很想学好,但暑假我给他们补完课,寒假回去一看,成绩还是不理想,陆续有人辍学、打工、上职校,这让我非常沮丧。也是在那个时期,我开始对自身的处境,以及众多农村学子的处境,有了深入探究的渴望。农村教育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有的学生能学好,有的学生不能?考上大学的农村学子,该如何融入大学生活和城市生活?农村孩子怎样才能跳出命运的循环,不再复制父辈的命运?图源纪录片《高三》研究生时期,我转到教育学方向,此后多年陆续在做一些和农村学生有关的研究。2013年,我启动了自己的研究项目——精英高校农村学生的体验研究,在上海、广州、武汉和南京的四所“双一流”高校选择了近2000名学生开展追踪研究,这些学生中有近28%来自农村和小镇。在主流话语体系中,这些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学生考入名校,离开家乡,最终在城市找到一席之地,已然实现了社会阶层的流动,属于成就自我的励志故事。但通过近十年的采访和调查,见证了他们真实的迷茫、困境和思考后,我想讲述的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社会流动背后的情感代价。流动背后的情感代价谈到初入大学的感受,很多受访对象的共同感受是“手忙脚乱”、“不适应”、“学习上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一个叫吕程的男孩告诉我,他高中时就读的县一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每天的日程都极为紧凑,中午吃饭只有20分钟,“即使只晚了五分钟,回来时就会发现教室里轻悄悄的,大家都在做作业,班主任在前面看着你”。图源纪录片《高三》然而到了大学,这种统一的学习节奏消失了,吕程感觉自己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秩序。高中时看到别人在做题,他即使在玩,也会马上想,不如自己也来做题好了,但上了大学,他看不到别人在干什么,室友也经常不在寝室,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能见到,这令他感到失落和不安。一些高中时“很会做题”的学生,到了大学,会感到自己失去了优势。与欣来自高考大省河南,她回忆,高中自己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题,学习只剩下各种做题技巧。等到上了大学,与欣发现,自己真实的英语水平和其他城市生源的同学比起来,有很大的差距。图源电影《青春派》反复做题的本质是机械训练。高中学习的内容是有边界的,内容局限于老师讲授的知识点,但大学的内容是没有边界的,老师讲授的知识点仅仅是进一步学习的基础,题海战术显然不再适用。我的另一位受访者志安说,靠一些“划重点”、“钻空子”的方法也能应付考试,但他感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东西,反倒虚度了时间。许多采访对象都曾谈起,进入大学后,他们发现学习成绩只是一个方面,体现人生价值的方面并不是一张成绩单,还有更多成绩以外的东西,但他们却不知道怎么把时间花在学习之外的地方。我在书中写到了一个叫刘心的女孩,她提到,大一时,学校里的校级学生组织开始招新,周围人都在踊跃报名,只有她连报名表在哪里都不知道,后来才发现,报名表夹在录取通知书里,此前她压根没有注意到。后来刘心报名了院学生会的生活部,这是她使用排除法做出的决定——“文艺部需要才艺,宣传部也需要才艺,组织部需要口才,这些我都没有,只有生活部的工作也许可以胜任。”早期艺能训练和中小学学生活动经验的匮乏,让“刘心们”倾向于负面地评价自己的能力。我们的调查数据显示,相比城市籍学生,农村籍学生更少担任班级干部、参加学生会或者团委等组织,也更少在学生组织中担任管理岗位。此外,他们花在校园活动、聚会以及其他社交活动上的时间也更少。采访中,有不少人坦言,自己是大学里的边缘人,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和其他同学聊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只能学会孤独,适应孤独,在有限的交际圈里,维持一下关系。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会退回到学业里,“做一个安静的学霸”,学业上的成功能为他们创造一处避风港,让他们规避来自不熟悉领域的挑战。图源电影《青春派》而到了毕业的节点,许多受访学生会责怪自己太过于“后知后觉”、“没有明确的规划”,以至于在找工作时处于劣势。有一个女孩说,大四上学期,同学们纷纷拿到了offer,只有她一头雾水,“怎么我还没有投简历,大家就找到工作了?”后来她才搞明白,互联网行业的校园招聘在七八月就开始了,而她那时浑然不知,正在老家过暑假。迈克尔·汤姆林森曾于2008年在《英国教育社会学杂志》上刊文,提出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劳动力市场,想要获得更好的工作,需要懂得“经历经济学”。也就是说,在大学期间要围绕就业目标,主动地安排好学习、校园活动和实习经历,在毕业时,才能把丰富的经历变成好看的简历,在面试时能够清晰地告诉雇主一个相对成熟的生涯叙事。但对于部分农村学子来说,关于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到底可以与将来的工作有多少联系,他们缺乏充分的想象。我们的调查显示,在就业的初始薪金上,城市籍学生比农村籍学生平均高出20%,总的来说,农村籍学生获得社会意义上“好工作”的机会更少。正视困境,是教育公平的开始客观地说,这部分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学生是幸运的,相对于他们的父辈,他们已经初步实现了社会流动。但他们无法融入精英文化的情感困扰,对自我能力的习惯性低估,以及在家乡和城市间进退维谷的处境,也不应该被社会忽视。我一直不主张将“小镇做题家”看作一种客观的能力叙述(只会做题),或是一种绝对的生活状态(没有物质资源和社会网络)。我认为,“小镇做题家”更多是一种主观心态,是一群人对一段成长经历的反身性思考。我在访谈中最大的感受是,这些学生靠着做题和考试走出旧的生活,但又充满苦恼,在结束了他们戏称为培养“做题机器人”的应试教育阶段之后,没有人能告诉他们,该如何适应接下来的新生活。我作为一个传达者,将年轻人的这些困扰呈现出来,不是为了抱怨和自怜,而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我们思考的产物,同时希望能给同样处境的年轻人一点点启发。《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和象牙塔》这本书中,我完整地记录了我们的思考:情感困扰背后,结构性的因素是什么?农村和小镇学子的出路到底在哪里?个体层面可以付出哪些努力?受访的学生们已经给出了初步的答案。《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和象牙塔》| 作者谢爱磊我自己本身也是大学老师。带着这些思考,平日的教学工作中,我会格外注重培养学生的主体性。从大一开始,我就会告诉学生,要对大学教育抱有一个更加理性、清晰、甚至批判性的态度,不能太依赖学校的结构性安排。老师课上给你的那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每个人都需要想清楚将来要干什么,围绕你的职业目标,有针对性地去自学,将大学当成一个巨大的资源库,才有可能把大学教育变得充实。谢爱磊与博士生在结课后合影 | 图源受访者从更加宏观的层面,我也时常在想,社会是否能做一些事情,帮助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年轻人改善境遇、渡过难关?比如持续扩容,让更多农村籍学生进入高等教育机构;通过有针对性的入学教育,帮助学生了解高校的文化内核,让他们克服参与学生组织、学校活动的文化障碍;在农村学校,除了文化课的教学,也可以考虑开设兴趣班,为农村孩子培养个人才艺创造机会,等等。我始终认为,关注农村籍学生在高等教育系统中的主观体验,以及背后的社会结构成因,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深入推进高等教育公平。谢爱磊组织农村教育工作坊 | 图源受访者经常有人问我,在今天,读书、考试、进入高等学府,还能改变一个农村孩子的命运吗?假如我们完全掉入优绩主义的思路,仅用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孩子是成功还是失败,教育的意义就太狭隘了。在我看来,当他们开始探索和反思,那一刻,他们已经迎来了下一阶段人生的起点。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微信号:sdrenwu)▼精英说优质视频号推荐你“在看”我吗↓↓↓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