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的Jzat站在他的包包店里笑眯眯看着我时，圣彼得堡的寒气还没有散尽。那些天圣彼得堡的早上偶尔会飘一会细雪，因为时差的缘故，洒家常常四点多就醒了过来，洒家会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一会空旷的街道，然后一个人背着包，缩手缩脚沿着涅瓦河走向出海口。早上城市的河岸通常没什么人------其实他们整天都没啥人，早上人尤其少，只有一些孤寂的钓鱼佬，三三两两站在河岸望着鱼线发呆，正陷入关于人生的沉思当中。听到我的脚步声走近，他们有的会点点头，有的会笑一笑伸手跟我打招呼，我依次走过十几个钓鱼佬，每次走出五六公里，被寒气冻得两手发麻，才开始掉头回酒店。我通常是空腹独行，出门前不敢饮食，因为除了圣以撒大教堂对面，圣彼得堡的街头几乎找不到一处公共洗手间。而且那处洗手间还是收费的，平时收20-30卢布每人，约合人民币1.5-2.5元。我是2024年4月13日到达圣彼得堡的，专门挑了个春末夏初的时段，俄罗斯的朋友说这时候雪已化尽，“正是过来的好时候”，但没想到圣彼得堡还是有些儿冷。所以当Jzat笑眯眯看过来时，正站在他店铺门内的我，还是忍不住将敞开的外套重新拢紧了一遍，并往他店内走了两步，以防有寒风吹进来。Jzat是阿富汗人，在阿富汗读完本科后，因为当地没有工作机会，到处靠打零工过活，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听说俄罗斯生活好，刚好有朋友在俄罗斯混，10年前便来到万里外的圣彼得堡，先在市场上给朋友当了三年店伙计，攒了点钱后自己开店，一开开到了现在。Jzat的包包店开在圣彼得堡米拉市场，这里地处市中心，但道路坑坑洼洼、楼面残旧不堪，门店风格好像中国的农贸市场，Jzat也穿着一件深色夹克，手里夹着一个包包，加上肚圆头圆，脸上胡渣未尽，衣着打扮，都好像中国90年代批发市场的老板。“这么好的位置却存在这么烂的市场，后面当然有原因。”一位老华侨告诉我，“这处市场十几年来，很多次都说要拆，但从来都拆不动，说明市场后面的大佬大家都扳不动。”我在米拉市场闲逛时，发觉这里的店铺老板都不是本土俄罗斯人，看起来像是中亚人或中亚周边国家，好些个一脸横肉、目光凶狠，身上都有冲天杀气，个个都不好惹的样子。但Jzat不是这样，他身上多了几分生意人的和善气，一直笑眯眯的，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那装茶的杯子也是中国常见的一次性塑料杯，我正感慨这市场氛围这么中国，Jzat问我要不要往茶里加白糖，瞬间让氛围俄罗化了，惊得我急忙摇头。Jzat这家店面分上下两层，大概共100平米，每个月租金15万卢布（1.2万人民币），加上水电、物业、管理费，一共总开支20万卢布（1.6万人民币），人工另算，一个新手伙计1800卢布（144元人民币）每天，一个熟手伙计2500卢布（200元人民币）每天。Jzat店铺里从钱包到行李箱都有，价格区间在300-5000卢布（24-400元人民币），普通的行李箱一般3000卢布（240元人民币），都是他从莫斯科大批发商那进的货，货品主要来自中国，次要来自土耳其，也有很少一部分是本地原产。Jzat也想绕开莫斯科批发商，直接找中国供应商大量拿货，但这需要足够多的本钱，他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完成这段财富积累。
这家店淡季时赔本，旺季集中在8月开学季，最旺时一个月纯利40-50万卢布，普通时节15-20万卢布纯利，平均摊下来，每月纯利大概20万卢布（1.6万人民币）上下。我说你熟手伙计2500卢布一天，要是天天干，一个月也能挣7.5万卢布，不比你老板少多少了。Jzat说谁能每个月干满30天啊，人总是要休息的，他手底下熟手伙计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挣5万卢布，才合4000元人民币，而且来这里打工的伙计，都不是长期雇佣，都是零工形式，爱来来爱走走，社保都不买的，生活没个保障。还有你这种英俊的中国湖南汉子，又不熟这边开销，圣彼得堡随随便便租个一室都要2万卢布（1600元人民币），而且俄罗斯的房子只有室没有厅，各房中间就一条过道，他手底下伙计，都是两三个人合租一间房，上下铺那种挤一挤过日子。俄罗斯房子通常没有客厅，进门就一个过道，进去直接通向卧室和厨房。就是他这个做老板的，也只敢跟别人合租一套三室的房子，住的是2.7万卢布（2160元人民币）一个月的单间。我问Jzat现在是俄罗斯籍还是绿卡，Jzat说他用学生签证来的俄罗斯，之后跟一个俄妹结婚，靠婚姻拿的俄罗斯国籍。我说那你跟俄妹结婚，是为了拿国籍吧？Jzat说没有这回事，才不是为了拿国籍，你话不要乱说啊，是真爱，当然是真爱。我问Jzat你俄罗斯媳妇跟你一起住吗？Jzat说结婚拿到国籍后感情马上破裂了，他离了婚，回国新娶了一房阿富汗妹子，生了一娃，因为圣彼得堡生活成本太高，他媳妇跟娃在阿富汗生活，他打算多攒点钱，手头没那么紧了，再把媳妇孩子接到圣彼得堡过日子。我说你有俄罗斯国籍，娃在这边读书不用花钱吧？他说是，娃来俄罗斯读幼儿园免费，但把媳妇弄过来，办证麻烦而且成人生活成本太高，他现在还吃不消。他说有，俄罗斯这边光有永居权不能投票，必须要有国籍，不过俄罗斯跟中国一样是户口制，他的户口是跟早年那个俄妹前妻绑定的，不在这个市场周边，是圣彼得堡另一个区，来回太远，他都懒得去投票。我又问他，俄乌战争两年多了，你有收到征兵通知吗？Jzat说俄罗斯兵源还很充足，他没有收到过电话通知，一般俄罗斯政府会给适龄成年人发征兵邮件，他常年不回户口所在地，信件自然也没见过。为了避免我再咨询他与俄妹前妻的真爱往事，Jzat主动转移话题，跟我走出他铺面，到集市里边走边聊。原来在俄罗斯开门店，必须有一个个体户法人身份，否则不能租铺面。他们这个市场实行基础包税制，就是甭管你一年做了多少买卖，最低要交12万卢布（9600元人民币），除了这12万卢布，还收销售税，这个税是银行收入减店铺支出，再乘以6%。银行收入指的是刷卡账户的进账，我说如果大家用现金就无法统计进去了吧？Jzat说大部分俄罗斯人还是习惯了刷卡，到他这买包包用现金的不多。我们在市场里闲走几步，Jzat指着坐在铺面前一个个大汉说，市场里头分为几个帮派，分别是格鲁吉亚帮、阿塞拜疆帮、阿富汗帮、塔吉克帮、乌兹别克斯坦帮，以及中国东北帮。这些帮派为了抢地盘天天干架，其中最狠的是乌兹别克斯坦帮和塔吉克帮，以前每年塔吉克或者乌兹别克斯坦帮至少会死一个人，格鲁吉亚人也狠，但因为近些年管得严，他们进不来俄罗斯，也就少参加斗殴了。现在市场地盘渐渐凝固，利益分配稳定，打打杀杀的场面也少了。这里头最狠的就是塔吉克人，Jzat和我在圣彼得堡的向导一致认为，他们最贫穷最野蛮，读书少为人凶残，动起手来常常下死手，根本不管后果，塔吉克人来俄罗斯免签3个月，杀人抢劫完买张机票就飞回国，俄警方也拿他们没办法。我在俄罗斯几座城市的向导，都不约而同说起过一起案例，2018年时，一名中国老板雇佣塔吉克人做伙计，被塔吉克伙计记住老板放钱的地方，随后带人上门一枪打死老板，抢走现金的故事。听到这里，我第一反应是塔吉克人在中亚五国里一定最穷，一查数据，果然如此。再一查塔吉克这个国家，它虽然跟中亚另外四个国家一样是穆斯林国家，但其它四国都是突厥人的后代，而塔吉克算是波斯人的后代，因此遭到四个突厥小伙伴的排挤。又穷又苦又被欺负，塔吉克人才在俄罗斯表现得更为凶狠乖张。2024年3月刚发生的俄罗斯音乐厅恐袭案，作案凶手就是五个塔吉克人，据说俄罗斯已经在考虑收缩对他们的免签政策。我来俄罗斯前，跟所有中国人一样，并不知道俄罗斯有这么多外国人在这里生存。在这里生活的外国人，主要是由五个斯坦国加高加索三国构成，最远能远到阿富汗，这些国家其实都是俄罗斯南边的仆从国，属于俄罗斯传统势力范围。中国人对俄罗斯的传统仆从国，一般没有概念，不知道俄罗斯深度影响着五个斯坦国和高加索三国，其实俄罗斯对这些国家的吸引力，就像是美国对墨西哥人的吸引力一样，是他们十分向往打工赚钱的好地方。在俄罗斯的华人，为了方便记忆，将本土俄罗斯人称为大毛，将中亚五国人称为二毛，又将中亚五国和高加索三国统称为黑毛。本土俄罗斯人地位最高，高加索三国次之，中亚五国人地位最低，底层的底层则是塔吉克人。中亚五国人在俄罗斯做中底层蓝领或单纯的苦力，工作集中在司机、保洁、装修工人、建筑工人等，疫情期间中亚五国的建筑工人过不来时，俄罗斯各场馆的工地直接停了下来。中亚五国里，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人在俄罗斯混得相对复杂，收入有高有低，至少有小部分人创业开开饭店做做生意啥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人因为穷得抓狂，干的都是纯体力活，而至于土库曼斯坦，他们很少很少出门，平时见不着几个活人。其实哈萨克斯坦去俄罗斯的也少，人数在五个斯坦里排倒数第二，在俄罗斯主要活动的还是乌兹、吉尔、塔吉三国人。高加索三国里，团结的亚美尼亚人黑白通吃，主营房地产、水果批发、仓库等，因为1915年土耳其曾屠杀100万亚美尼亚人，这笔血债一直没算，他们对土耳其人尤其恨之入骨。而阿塞拜疆人在俄罗斯高中低三档都做，混得最好的阿塞拜疆犹太人，掌控着乌克兰饭店、欧洲商城这种高级场所，还布局家具城、汽车汽配中心各种批发市场，次一点的阿塞拜疆人，至少也能干点水果批发市场的活。阿塞拜疆犹太人在俄罗斯非常特殊，有一点大财阀的意思，他们的话事人TAT，曾经获得普京颁发过勋章。公元七世纪时，犹太人就来到阿塞拜疆定居，他们跟本土阿塞拜疆人处得很不错，现在还有两万多犹太人生活在阿塞拜疆，主要定居在巴库，所以阿塞拜疆跟以色列的关系很好，阿塞拜疆40%的石油供给了以色列，而在阿塞拜疆跟亚美尼亚发生战争时，以色列则会给阿塞拜疆提供先进武器。而格鲁吉亚人跟俄罗斯关系十分紧张，俄罗斯希望控制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将里海的石油和天然气运到欧洲，但这种想法严重威胁格鲁吉亚的统一，美国看到了俄罗斯的交通战略，便资助格鲁吉亚抗击俄罗斯，两国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有意思的是，两国关系很不好，我在俄罗斯没见着几个格鲁吉亚人，但俄罗斯人很认格鲁吉亚美食，莫斯科与圣彼得堡有很多格鲁吉亚餐厅，装修精美、价格还相对较贵，不过他们只认菜不认人，我在格鲁吉亚餐厅吃完饭，问服务员是不是格鲁吉亚人时，对方又一脸不高兴。谈到美食，顺道说一句俄罗斯餐厅鄙视链，在俄生活了三十年的两位华人，都给我指出了同样的答案：俄罗斯餐厅里头，第1档是法餐，第1.5档是意大利餐，第2档是日餐、格鲁吉亚餐、高端中餐、高端俄餐，第3档是普餐俄餐、中餐、越南餐，第四档是俄式快餐、麦当劳和肯德基、批萨、其它快餐，第五档是小面包店和沿街食堂。因为俄乌战争，麦当劳和肯德基已卖给了俄罗斯商人，在俄已经改名，但里面的产品还是一样。另外，因为我酒店周围餐厅稀少，我在圣彼得堡时就一直吃酒店旁边的小面包店，那家店生意很好，价格也是真便宜，但吃两天把我这个中国胃给吃伤了，天天啃面包谁受得了啊？做一个简单的总结，在俄罗斯生存的斯坦人和高加索人，除了部分阿塞拜疆犹太人，绝大部分还是中低层蓝领。2024年4月18日，我在喀山跟一位叫易卜拉欣的的哥进行过深聊，他1970年出生于乌兹别克斯坦七河地区，1988-1990年曾在苏联军队服过役，他说自己更喜欢苏联时期，那时候没那么多国家之分，大家都说自己是俄国人------注意他说的是俄国人，不是苏联人，也就是说，他在心里头默认自己以前是俄国人，而且五个斯坦国的人都会说俄语，可见俄罗斯对这些仆从国的影响有多深。易卜拉欣1988年参军前，也就是他18岁的时候结了婚，19岁就生了第一个娃，最后一口气生了一儿五女，儿女也结婚早，别看他今年才54岁，居然有7个孙子！4个孙女！一共有17个子孙！我跟我的喀山向导听到他子孙数目时，我们俩都沉默了好一会，才抚平了内心男默女泪的震惊之情。孩子太多，易卜拉欣就得辛苦赚钱养家，他原先在乌兹别克斯坦，累死累活也只能挣2万卢布（1600元人民币）一个月，为了多挣钱，2013年他来到俄罗斯打工，先是在别的城市做公交车司机，后稳定在喀山跑出租，每个月能挣8万卢布（6400元人民币），扣掉养车成本和各种杂费，一个月实际到手5万卢布（4000元人民币），他每隔半年会回一次乌兹别克斯坦，休息一个月再回来喀山工作。他很喜欢喀山，因为这属于俄罗斯的鞑靼斯坦共和国，有一半的人信仰伊斯兰教，还是以突厥文化为主（但本土俄罗斯人也挺多），在语言、宗教、文化上他上来就可以适应，跟在乌兹别克斯坦老家囤里没啥差别，沟通完全没有障碍，混得如鱼得水。俄罗斯网约车共有五个档次，分别是经济型、舒适型、舒适+、商务、七座商务，像易卜拉欣这样的中亚人，开的都是前三种廉价网约车，能赚一点小钱，在喀山和新西伯利亚这种二线城市，到手都是约5万卢布，在莫斯科能挣10-12万卢布（8千到1万人民币）。商务型网约车一般是凯美瑞起步，最好能上到奔驰E------俄罗斯奔驰E要1100万卢布一台的天价（88万人民币），司机都是俄罗斯本地人，赚的可就多多了，莫斯科一位开凯美瑞的俄本地司机，向我大方地展示了他一个月的收入，他说自己放松点干，一周休一天，一天干十小时左右，一个月挣20万卢布（1.6万人民币），很辛苦的干，能挣30万卢布（2.4万人民币）。高薪工作都会尽量留给俄罗斯本地人，由于设置了驾龄、国籍一类的限制，易卜拉欣很难有资格开上凯美瑞挣钱。易卜拉欣的月收入，是我在圣彼得堡和喀山听到最多的月薪数据，俄罗斯人跟我说，4-5万卢布（3200-4000元人民币）月收入，是俄罗斯各城市最常见的薪水，下诺夫哥罗德、叶卡捷琳堡、新西伯利亚、索契等城市，普通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收入水平，只有莫斯科非常特殊，那里普通人的薪水在10万卢布（8000元人民币）上下，但莫斯科的开销也相对高不少。现在的俄罗斯，依旧对中亚和高加索国家有着巨大影响力，这些仆从国的国民，也在俄罗斯从事苦活累活，伺候好本土俄罗斯人，如果用当地华人的话来说，也就是二毛们在伺候大毛。二毛并不是一直在大毛地盘干蓝领活计的，他们是苏联解体后才慢慢来到俄罗斯的。俄罗斯本地人说，在苏联解体前，这些扫大街的体力活，实际上是俄罗斯大爷大妈们在干，大爷大妈去世后，1970年代后出生的俄罗斯年轻人不爱干这些活，才引进了二毛劳动力。还有一点比较特殊，俄罗斯人说，在苏联解体前，俄罗斯没有这么多的服务业，现代服务业已变得十分庞大，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化，交通、建筑、餐饮、仓储、金融、保险、旅游、美容、美发、修理等等，人被伺候得越来越舒服，也就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来填补空白，而二毛们懂俄语，原本收入又低，来俄罗斯就是人生升级，他们是最合适的蓝领人选。既然二毛们把苦活累活都干完了，那大毛们主要从事什么工作呢？全都去从事高精尖工作了吗？很遗憾，在可怕而广袤的资源面前，大多数俄罗斯人，只想躺平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全文共27979字八个章节，这里大概是6000字的内容）
这次我在俄罗斯一共走访了十几天，拜访了无数俄罗斯人，深入俄罗斯普通百姓间，听他们讲述关于俄罗斯经济、生活、俄乌战争、历史等，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和真实想法。我每天要见三四波俄罗斯人，大量的一线采访保证了信息的丰富性，俄罗斯跟我们的固有印象其实是不一样的。俄罗斯的优缺点在调查中也越来越明晰，他们看待普京和苏联的态度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只有走得越近，才能拿到最真实的信息。这篇《俄罗斯调查报告》我们设为会员文章，只有会员可以阅读，将为你展现一个真实而丰富的俄罗斯，一个你完全陌生的俄罗斯。我们一直有一个价值1299的知识付费社群【青云读书会】，今年已经是第六年，只不过我们一直没有很大力的宣传这个社群。这六年积累的各类内容和文章大大小小应该也有几千条：会员文章如：《北方的铁王座》《毛泽东1921、1929》《伟大的壬辰变法》《日本国运史·下》《深海·杨琳篇》《双面杜特尔特》《一个家族的覆灭》《永不落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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