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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公大省,他想成为打破二本学生“就业魔咒”的班主任

在考公大省,他想成为打破二本学生“就业魔咒”的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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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从复旦大学博士毕业后,黄修志选择回到老家山东,在位于烟台的鲁东大学任教。这是一所前身为师范学校的二本院校,有它自己的特性。另一位“出圈”的二本院校老师黄灯,常常为学生不确定的出路担忧,而黄修志发现,鲁东大学的学生是过于明确自己的出路,将“考公、考研、考编”视为为数不多的选择。他时常想,如果二本学生面临的束缚是一个客观事实,那么身在其中的教师和学生可以主动做点什么?
2018年,黄修志主动向院领导申请,成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1801班的班主任。在刚开学后不久的班会上,黄修志提出几项计划:与每位同学聊天,举行讲座,建立班级微信公众号,并由全体同学轮流撰写班级日志……再到后来,由1801班42位同学撰写的班级日志被汇集起来,成为《班史:一个大学班级的日常生活(2018-2022)》一书。
黄修志做这些事的初衷可以归结为三个字:“不忍心”。黄修志本科也毕业于一所二本学校,他屡屡在这些学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由此产生心有戚戚的共情。对于黄修志来说,每一次和学生的交谈,都是平行宇宙中的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他们都在河流之中,只不过一个暂时在前,一个暂时在后。



实习记者|段弄玉
编辑|肖楚舟
口述|黄修志

复制读书岁月

说起我为什么会办《石榴花》杂志、会组织同学们写《班史》,可能还得回到我在山东东平三中读高中的日子。我生长于东平的农村,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去了全县最好的高中,被分了快慢班,反而可能很难获得这种自由阅读和写作的环境。
我们的校长是一个很有激情的语文老师,总是鼓励大家广泛地课外阅读,办各种课外活动。我到语文老师那去,老师就会从抽屉里边拿出几本课外书,里面有沈从文和汪曾祺的文集,也有《尘埃落定》。我们班有70个同学,但我去阅览室领报刊时老师总会给我80本,说剩下的10本报刊你自己看就行。老师们可能觉得这个孩子有想法,而且愿意去读去写,所以就力所能及地提供各种资源帮助我。

《鸣龙少年》剧照

在聊城大学读本科时,虽然图书馆里的藏书更多,但我始终没能再像高中那样痛快地读书。上大学后,我很快发现自己对课堂没什么兴趣。和很多大学一样,我们的老师基本上都是上完课就走。有一次我想请一位老师推荐一些书,他说稍后给我,就再没有了音讯。即将要离开聊城大学的时候,一个关系特别好的舍友单独请我吃饭送行。他跟我说,修志,你需要一个好老师引导你读书,这样你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
后来到武汉大学读研究生,我遇到了一些对我影响很大的老师。其中有一位老师叫于亭,他虽然不是我的导师,但他每次跟自己的研究生的时候都会把我叫上。那时他讲的最多的一点就是读书不要求新,而要读常见的经典,只有下盘足够稳,根基足够正,学问才能做得好。到了复旦,读书的感觉更自由了,复旦有一句非官方的校训,叫“做自由而无用的灵魂”。那时我们的课程没有太多知识的讲授,很多时候是老师和同学坐在一起读一部经典,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甚至会有两个老师同时坐在一块讲。那时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骑着自行车,从图书馆到光华楼,再从光华楼到宿舍。每天晚上洗漱完了,就倚着床头读书,经常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情书》剧照
我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说,如果你在一段岁月中喜欢上了一种氛围并在后来无比地怀念它,你就会把这种氛围复制到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当中。所以刚来到鲁东大学文学院的时候,我非常雄心勃勃,想着怎么把复旦这种读书的氛围也带过来。
但我发现很困难,我接触到的孩子们大多不喜欢阅读,有些自认为爱阅读,其实只是爱读小说而已。我就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建立一个平台,让这些爱读书的同学能够聚到一块,抱团取暖?
所以我就主动向院领导申请,成为了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1801班的班主任。我首先想到的是为他们办两场讲座。我们学校大一新生入校后都要上晚自习,有一天我直接走进他们的自习教室做了一次关于“大语文”的演讲,其实就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和大家边讲边聊。因为我们1801班和1802班共用一个大教室自习,我也不好把另外一个班的同学赶走,所以就给两个班的同学一起做了这场讲座。后来1803班的班主任袁向彤老师问我,听说你给一班和二班做了讲座,为什么不拉着我们三班?她听说我们班还会有第二次讲座,就组织了全年级的同学过来听。这两场讲座后来就成为了石榴花大讲堂的第一讲和第二讲。
做第一次讲座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和我还不太熟悉。比如我记得当时想给一位叫路棣的同学安排一些班级工作,聊到一半,她突然告诉我说,老师,我们寝室要熄灯了,明天再说吧。那时还不到晚上十点,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些诧异的。但这两场讲座之后,我们班的学生明显对我亲近了许多,很多同学发微信给我分享自己的感受,路棣也主动地来找我聊天。她讲到自己总感到很难摆脱高考作文的写作模式,想要自由地写作却找不到方法。当时我想我也不是作家,也解决不了这方面的困惑,但我们文学院有一位叫做周燊的老师,是一位作家,也是王安忆老师的学生,是不是可以约她给我们做一次讲座。从周燊老师的讲座开始,石榴花大讲堂才逐渐地拉开了帷幕。

最高の教师》剧照

组织大家写《班史》的过程也很类似。也是在一次班会前,我突然想到可以成立一个班级公众号。当时我还没有要出书的想法,只是想到有了公众号,总得有内容贴上去,这个时候“班志”两个字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学历史出身,觉得地方有省志、县志、村志,那是否可以按照这种逻辑写一写“班志”。通过写“班志”,我首先想促成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加强班级的凝聚力,同时也想帮助大家在对彼此的观察中进行一种对自我的审视。在向同学们分享这个计划时,我在黑板上第一次写下了“班史”两个字。我告诉大家,“班”是班固的班,“史”是太史公的史。他们确立了中国的史书的格局,后面的人都是沿着他们的路继续往前走的。如果我们写好了,后来的人要办事时,就可以有所参考。

在考公大省,二本学生的困惑是什么?

我很喜欢和学生聊天。在和大家的沟通中,我发现来到这里的孩子们分两种心态。对于一些同学来说,能考上鲁东大学这样的地方院校已经很满足了。可能因为没有一本学校的资源和平台,不用去争出国交流的机会或是保研的名额,大家有一种“穷开心”的感觉。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同学心里是没有主意的,因为父母期待他们去“考研,考公、考编”,社会上也觉得这些是更为体面的选择,正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就加入这个大的群体了。因为目标明确,做起来也只需要砸时间刷题,他们反倒没有很焦虑。
另一种情况是,当大家接触到更多的信息,知道自己在全国高校的盘子里是怎样的处境时,就不免会产生一种落差感和心理波动。这种落差感在每年夏天的招聘会时尤其会加剧。在这些方面,他们可能更需要老师的引导。这种引导倒不是说要怎样提高学习效率,而是帮助他们破除应试教育的伤害和“二本院校”的标签,让他们能够意识到,无论是一本学生还是二本学生,对于成长的诉求都是一致的,都要面对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人的问题。
《我们由奇迹构成》剧照
我还发现,汉文本1801班的学生和黄灯老师笔下80后90后,也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结构很不一样。我们的学生大多数人至少是生活在镇上,而不是像我上大学时的班级,大部分人都来自农村。据我了解,1801班有一半以上学生的父母都是老师或者医生,这意味着他们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也有相对充足的时间陪伴子女。但另外一个影响是,因为很多父母都处在编制之内,有这种人生体验,自然也会希望子女能像自己一样过一种稳定的生活。所以我们很多学生一进来就知道自己要考公、考研、考编,父母的掌控反而限制了他们展开自主的摸索。
我们班上有几位不爱说话的同学,我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格外留心。秘若琳是从农学院转专业来到我们班的。鲁东大学规定,只有班级前10%的同学才可以转专业,按理说她应该是专注力很强的孩子,但她刚来时非常安静,甚至有些自闭。他们大三开学的时候,秘若琳因为胃病突然瘦到了70斤,以至于我走到教室里都没认出她来,以为是来班上旁听的同学。那时她的妈妈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给她做饭,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对秘若琳了解了很多。从她妈妈口中,我得知她从中学开始就特别喜欢文科,但是因为父母觉得文科没什么前途,所以让她选择了理科,来到了鲁东大学农学院。入学前秘若琳就已经知道了鲁东大学转专业的规定。于是她来到农学院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劲地学习,彻底地离开农学院,离开理科。

班上一位叫杨艳的同学也是这样,一开学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到的,当时已经在开新生见面会了,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坐在墙角。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的面部神经都是非常紧绷的状态,两只手交叉在一块,使劲地捏着自己。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其实非常紧张,因为上学的时候特别害怕老师,很担心我会过来骂她一顿。她没想到我走过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吃饭没有,因为当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独家记忆》剧照
应试教育下,虽然老师也痛苦,家长也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最终都是需要让孩子去忍受的。每个个体所能承受的压力也不一样,有的孩子耐受力强,或者家人给了他更多的安全感,但有的就不是了。不同的省份的情况也不一样。我最近和几个福建同学聊天,才知道他们不少人读高中时都能谈一到两次恋爱,因为有亲戚朋友在国外,出国留学也是很自然的选择,但这些情况在山东是很难想象的。
1801班有42位同学,来自全国14个省、自治区,其中有28位同学都来自山东。根据我以往的观察,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绝大多数人都会去考研、考公或是考编,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同学最终都会成为语文老师。在山东,我们经常开一个玩笑,当爷爷奶奶来看望刚会说话的孩子时,会问他们将来想当什么。孩子可能会说我想当宇航员或者科学家,但马上就会被爷爷纠正说,要当公务员。在山东人的心目中,老师是归教育局管的,也属于一种干部。
不管是在1801班开展活动,还是发起石榴花读书堂社团,办《石榴花》杂志,最根本的是,我们一直想要对抗应试教育给孩子们造成的伤害。自石榴花创办以来,我和同事姜娜老师一共举办了42期跨学科讲座。通过这些讲座,我们想要让这些孩子和更多的人相遇,建立一种看待世界的多元视角,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更加宽容别人的选择,最终坚定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世俗的标签所框定,能向着别人告诉我的那个方向走。秘若琳后来考取了南开大学社会学系的研究生,当然,这是她自己真心想学的方向。
《忽而今夏》剧照
当时为了帮他们走出这种阴霾,我在每次班会后都会安排一个小的演讲环节。表面上是大家自发地上台,但我其实会安排班上这几个比较内向的同学提前做一些准备。在这种锻炼下,后来彻底放飞自我了,参加了学校各种各样的演讲比赛,甚至还取得了好几次奖项。后来有一次开班会,到了演讲环节,我没有提前跟沟通,但她主动站上了讲台。要毕业离开学校时,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已经变得非常自信了,很真诚地和我说,黄老师,如果别人问我你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我可以说在教材和小说之外,我还是认真地读了一些别人没有读过的书,写了很多的文章的。

从大学讲台到乡镇小学

因为是师范专业,我们的学生都会去到山东的各个中小学实习。作为他们的班主任,我也要不断地到各个地方调研,看学生们在各个乡镇中学的状态。2021年6月,我坐着高铁来到临沂北站,租了一辆车,用6天时间穿越沂蒙山区,调研了临沂6个县的乡镇中学。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个困惑,我们大学里所谓的贫困生似乎没有那么困难。我2004年上大学的时候,贫困是真贫困,班上有同学为了节衣缩食一天只吃一顿饭。但现在大学里的一部分“贫困生”也用得上名牌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在临沂的调研解开了我的这个困惑。
当时我们文学院有一位叫做徐蔓的毕业生在当地做老师。他跟我说,老师你知道吗,我们班五十多个学生只有两个是学习的。我最开始感到难以置信,但后来在跟各位校长、教师的访谈中发现,为了孩子能够上好的初中,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早就到县城到市区去买房了。留在乡镇初中的孩子多是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由爷爷奶奶隔代教养长大。很多孩子要不父母离异,要不父母瘫痪在床、患精神疾病,再就是父母自杀。徐蔓跟我说,“老师你看,在这样一个家庭当中长大的孩子,内心缺少安全感和专注力,怎么可能指望他们能够好好学习?”优秀的老师也早就跑到县城和市区去了。大多数初中的孩子到了初二就不断地跟老师说,我是不会学习的,初中一毕业我就完成义务教育了,就可以到城里去打工,到餐馆里去端盘子了。这就意味着真正贫困的孩子和家庭是过不了中考这关的。
《青春派》剧照
当时我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通常情况下,培养一个优秀的研究生只需要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就行了。但我想与其这样,还不如培养更多优秀的语文老师。当然班上的同学们都希望能够留在市区当老师,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暂时没有考上县城或者市区的老师。而且根据政策,很多新入职的老师也必须在乡镇初中要干两到三年。所以石榴花社团所做的事情就慢慢变成一个循环:如果能把大学生培养成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孩子们受的伤害就会更少,就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大学生,再变成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中小学语文教师。
但我始终也知道,教育本身并非万能的。那次我在临沂见到徐蔓的时候,我也问过他,是否把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传递给这些乡镇初中的学生们。他跟我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对得起自己,把知道的东西力所能及地传播出去。那一年徐蔓刚在临沂工作不久,陪我吃完饭后还要去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看到曾经有着饱满理想的学生在生活中挣扎,我其实非常心疼。临走前,徐蔓坚持要把我送到最后一个路口。他在路上问我,老师您在高校里面教书,也会有感到生活很沉重的时候吗?我当时告诉他,能把读书、写书和教书做好,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说,老师我真羡慕你这种状态。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就到路口下车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得比其他人好。说句比较直接的,我能做这些事情是因为已经通过没日没夜的努力,把职称问题解决了。如果我现在还是一个讲师的话,我还是会很愿意去陪伴同学们,但可能没现在这么多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所以我很理解很多老师不是不愿意去做,更多是因为他们有许多尚待解决的问题。
我在高中读到刘慈欣的《乡村教师》。里面讲到,以外星人的视角来去看人类的话,不同代的人类似乎有一些共同的文化和认知,但他们体内并没有什么基因或者细胞来遗传这些记忆。后来这些外星人惊讶地发现,人类中存在一个叫做“教师”的群体,正是这样一群人让那些精神得以存续。当时我读完后泪流满面,我本来就是乡村教师教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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