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再也不会去音乐节

重金属摇滚乐在场地上空回响震颤，主唱拨着吉他对着麦克风嘶喊，你被场子里的燥热氛围鼓舞，彻底抛下学业、工作上的烦心事，跟随人群与旋律一起摇摆，试图在片刻的疯狂中甩掉积压太久的压力和焦虑。

可当一切归于平静，被簇拥在人群中连呼吸都略显艰难，没信号的手机裹挟着与外界断联的不安，二十元一瓶的矿泉水虎视眈眈盯着你的钱包，憋着叽哇乱叫的肚子在望不到头的队伍中绝望等待……

音乐节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蛰伏着一辆从上头到崩溃的“情绪过山车”，随时恭候你的光临。过节还是“渡劫”，只在一瞬之间。

参加音乐“劫”，从跨越山和大海到达活动场地开始。乘高铁到安吉站，掐点坐上接驳车，下车点距检票处，还得步行三公里。为了参加在浙江安吉县举办的大麓音乐节，你几经辗转，还没开始蹦迪，已经身心俱疲。

原本流连于各大城市边缘举办的音乐节，如今有了向名不经传的十八线小城下沉的趋势。据统计，2023年国内就有124场音乐节在四五线，甚至六线及以下的城市落地，总数与新一线城市159场的规模相差无几[1]。

越办越偏的音乐节，与越来越高的投资成本脱不开干系。举办一场音乐节，从场地租赁到乐队邀请，无一不是巨大的烧钱黑洞。近年来，国内音乐节的投资起步金额从五百万一路上涨到千万元，但在2023年落地的561场音乐节中，票房能够达到1000万及以上的占比仅3%[1][2]。在投钱可能只是打了个水漂的情况下，比起面积仅2万平方米，一天租赁费用却高达300万元的鸟巢[3][4]，显然拥有11万平方米场地的北京世园公园飞行营地更具性价比[5]。

此外，部分狂热粉丝“为一场演出奔赴一座城”的消费潜力，促使各地文旅局开始关注音乐节这棵“摇钱树”。在各地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支持政策的诱惑下[6][7]，费尽心思节省成本的主办方，心甘情愿地将音乐节从一二线城市向地方景区、县城甚至乡镇迁移。可这场“双向奔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想要吸引乐迷们千里迢迢到一个陌生的县城参加活动，音乐节的乐队阵容至关重要。音乐节表演的摇滚乐、电子乐、民谣、嘻哈等形式[8]，在国内本身就是比较小众的音乐流派。即使伴随《乐队的夏天》热播，人人都能哼唱一句“你你你你要跳舞吗”，但新裤子乐队约153万的微博粉丝量，比起张杰、林俊杰等动辄千万粉丝量的华语乐坛流行歌手，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2023年烟台海岸音乐节就要求中标单位邀请至少12支国内流行乐坛知名乐队或音乐人，且表演时间不少于2天；然而，除去名仁、养泉等企业赞助的苏打水和矿泉水外，烟台市文旅局提供的116.8万元资金支持，与一场三日综合大型户外音乐节3000万元的投资成本相形见绌[1][9]。 

随着国内音乐节市场的火热，热门艺人的争夺也愈发激烈，很多艺人每半年出场费就上涨50%[10]。本想节省些场地费用，没想到反而需要花费更多的资金来凑齐一个稍显豪华的阵容，主办方只得提高票价，企图从乐迷身上薅一波“羊毛”。

提高票价的第一步，是划分观演区域。距离舞台越近、观演效果越好的区域，票价越高。然而，与室内演唱会固定且具有高低段差的座位设置不同，国内音乐节现场站立的人群和空旷的大平地，意味着即使手握同样价格的VIP票，仍然需要遵循“先到先得”的规则才能占到好位置。起早贪黑、翻山越岭终于到达音乐节现场的你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下一秒就必须狂奔去抢占舞台最前排的位置，结果还可能会被告知这个区域“只出不进”。

面对不合理的分区售票模式、逐步上涨至四位数的门票价格和半数都是陌生面孔的乐队名单，以18-29岁为消费主力的年轻观众[2]，并不愿为此买单，花500元以上观看音乐节的观众只有不到两成[11]。毕竟稍不注意，官方可能会发布乐队阵容调整的通知，你唯一期待的那支乐队就因“不可抗力”无法到场。甚至去年6月河南登封嵩山音乐节，因主办方未按承诺约定时间付款和协调试音等问题，演出嘉宾当场被气跑，为见一眼偶像搭帐篷夜排的粉丝，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12]。

而那些票务成绩不理想的音乐节，甚至还没开幕，就面临撤档取消的命运，即便是拥有大厂牌的迷笛音乐节，也逃不开延期的魔咒[13][14]。据统计，2023年，全国延期或取消的音乐节就多达91场[1]。你看着其他音乐节接二连三官宣的延期公告，盘算着下次上香得求佛祖保佑这样的倒霉事别降临到自己头上。

即使历经长途跋涉，当你站到检票口前，还是忍不住感慨自己幸运。至少，这个票价友好的音乐节请来了你最爱的乐队，并能如期举办。可你的嘴角还没上扬到一个完美弧度，就被眼前混乱的安检场面吓了一跳。 

目前，国内音乐节主要采取“安保外包为主、警力监督为辅”的安保策略[15]。主办方一般外包公司负责安保工作，且不再花精力监督相关环节的落地。安保公司设计的方案可能只是走了一个提交审批的流程，并不会专门为了大型活动配备专业人才[16]。2024年的天津泡泡岛音乐节散场时，甚至出现了数万乐迷滞留，安保人员竟然先行离开的情况[17]。

半吊子的安保队伍和环境复杂的举办场地，给了不法分子钻空子的机会。2021年，摩登公司旗下的MDSK音乐节广州站，就有“黄牛”撬开围栏率领大批观众涌入现场[15]。2023年南阳迷笛音乐节，甚至因一则“活动已结束要清理现场”的不实信息，引发附近村民涌入现场，将乐迷放置在露营区的物品洗劫一空，还未能被及时制止[18]。

不同于美国的科切拉（Coachella）、日本的富士摇滚（FUJI ROCK）等音乐节固定在印第奥市和苗场滑雪场举办，国内音乐节常常变更举办地点。出于节省经济和时间成本等因素的考虑，主办方倾向于在举办地招募志愿者，导致志愿者团队中大多是首次参加的新手小白[19]。即便如此，就算是规模较大的草莓音乐节，分配给志愿者培训的时间，仍然只是一个下午就匆匆了事[20]。 

这也就导致大部分时间，你在队伍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防插队或闹事的人，而保安和志愿者却只会拿着喇叭一遍遍重复“请自觉排队安检”的规定话术。 好不容易挤到了安检门，你却发现，相比于刀具、易燃易爆物等普遍规定的违禁物品，音乐节现场的安检人员更可能关注瓶装水、摄像机等主办方的特殊规定[15]。你挎包里的矿泉水被义正言辞地扣下，前面大哥揣着冷焰火大摇大摆就入了场。在泡泡岛音乐节草东没有派对表演期间，粉丝为营造氛围持续燃放的冷焰火，让在场的其他乐迷高呼“这和杀人未遂有什么区别”。

你本以为过了安检，拥挤的人群便会四散开来，却没想到，无心争夺前排站位与乐队互动的你，连一块能铺开野餐垫的空地都寻不到。

通常情况下，大型活动的主办方会根据过往经验来估计票房，以此规划场地和配备必须的基础设施[21]，比如科切拉音乐节每年卖出的门票数量几乎都在25万张浮动。而国内音乐节举办场地的不稳定性，使得主办方很可能需要“无中生有”进行人数预估，再加上地方政府依据票房实施奖励的政策[6]，容易发生超卖现象。

原本人群稀少的场地在短时间内突然聚集了大量的乐迷，也使附近的移动基站措手不及，有限的信道容量难以承担过多移动设备的通信需求[22]。2023年天津泡泡岛音乐节的场地内新增了13个临时通信基站和17个WiFi，才勉强满足了约8万人的通信需求[23]。可国内并非所有音乐节都能有这么大手笔，大多数情况下，打头阵的乐队还没有上场，你看着逐渐从5G变3G最终彻底消失的手机信号，就已经开始为结束后打不到车发愁。

此外，为了节约时间，国内很多音乐节都会选择在一块空地的两端设置2-3个舞台，并且错开表演时间。你期待的几个乐队，正好被分散在了不同的舞台。你想对照着宣传手册上的地图提前规划观演的路线，错开人群流动的高峰，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不同舞台之间明确的路线指引标识。

于是，担心迷路而错过演出的你，只好跟随大部队在相隔至少一公里的舞台间流动。研究显示，在同等的人群密度下，多向流动比单向流动更容易引发安全事故[24]。从四面八方涌入舞台切换大队的乐迷仿佛饥饿的怪兽，随时可能将你吞噬。

随着热场音乐愈来愈激烈，音乐节为你的耐力和体力准备的挑战，也逐渐拉开帷幕。 

较个体而言，群体更容易做出非理性的极端行为，尤其当个体身处具有共同爱好的群体时，成员之间不仅会通过互相模仿形成一种集体意识，责任分散的感知也使他们的反日常行为更加极端化、激烈化[25]。二手玫瑰《仙儿》的旋律才奏响，梁龙穿一身东北大花布裙子闪亮登场，唢呐、贝斯、鼓声，重金属摇滚瞬间唤醒你沸腾的情绪。你开始跟随周围人一同呐喊、甩头、开火车，甚至把现场的消防员都裹挟着带进了队伍中。

情绪高涨的人群你推我搡，群体性的狂欢危机四伏。你刚刚避开了前面粉丝就要甩到你头上的旗帜，又要提防下一个可能引起慌乱甚至引发踩踏的突发状况[15]。统计数据显示，1999年至2014年间，世界各地举办的923场大型露天音乐节中，仅因踩踏事故就造成了将近500人死亡[25]。

为了控制人群，国内音乐节现场会用防爆栏将乐迷围在特定位置，但未受过专业培训的保安通常比较机械麻木，当疯狂的乐迷越摇越上头，保安只能靠蛮力来固定栏杆。置身于这样的音乐节现场，你能够平安到家并发个微博吐槽，更多可能还是靠运气。

而且，一些音乐节出于盈利、赞助和增强氛围的目的，还会售卖酒精饮料，如草莓音乐节就常常设有青岛、燕京等啤酒售卖点。瑞典的一项研究表明，音乐节上的饮酒比例高达81%[27]。酒精和群体性狂欢的双重作用使你时刻处在亢奋状态，不仅放任集体的决策取代了自己的理性思考，还更容易做出冲动、冒险的举动[28]。

在这样的状态下，一旦那些对年轻乐迷们亚文化行为一窍不通、如临大敌的保安大叔出手制止，很容易就演变为一场集体性的“战争”[29]。2019年河南云台山音乐节，乐迷们在音乐高潮时互相抛举，现场维持秩序的保安却将乐迷拖拽出人群，进行殴打[30]。

即便强忍尿意蹦完了最喜爱乐队的演出，你百米冲刺向卫生间，却在开门的瞬间被冲天的臭气和脏乱的环境“提神醒脑”。

国内音乐节搭建的移动公厕一般由墙板、门、便池、储污箱、水箱、水管和开关构成[31]。其中，具有容量上限的水箱和储污箱是确保厕所干净整洁的重要组件。按照公共文体娱乐场所公厕设置的要求，像天津泡泡岛音乐节这样一场超三万人聚集的音乐节，即使男女比例各半，也至少需要291个男厕位和503个女厕位[32]；而现场的300个移动厕所[23]，远远不及要求。在持续大量人流的频繁使用下，厕所自身的净化系统不堪重负，快速崩溃。

再加上移动厕所本身供水的不稳定性，蹲坑里残留的尿液、粪便不仅会导致隔间内氨气浓度过高，还会形成气溶胶，使得病毒、细菌经由“粪便-口腔”的途径传播扩散。夏季移动公厕内的温度和湿度，还格外适合曲霉菌、新型隐球菌等真菌的生长，它们在你的一呼一吸中，肆无忌惮感染着你的肺部[33]。公厕外匮乏的流动自来水供应，也是导致肠胃道疾病爆发的关键因素[34]。 

一场混乱的音乐节结束，安全健康地回到家中已是万幸，疲惫又激动地瘫倒在床上，你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寻找下一个抢票目标。毕竟，草台班子支撑起的音乐节，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让你彻底放飞自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