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医院的精神科,快被中学生挤满了公众号新闻2024-05-24 04:05在乡镇高中任教不到两年,语文老师吉安已经遇到两起学生因抑郁自杀的事件。上个月的一个深夜,她的课代表宝嘉突然叫醒宿管老师,告诉她自己服用了过量胃药,要去医院洗胃。事后宿管阿姨清理现场,才发现宝嘉撒了谎,她服用不是胃药,而是大量的抗抑郁药物。至于宝嘉抑郁的原因,吉安并不清楚。她只记得,上个学期女孩曾和自己倾诉过,觉得父母重男轻女,不重视自己。 抑郁症像瘟疫一样在青少年中蔓延。《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的数据显示,50%的抑郁症患者为在校学生,青少年抑郁症的患病率已经达到15-20%,换句话说,每五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患有抑郁症。 学校方面意识到了心理健康问题的严重性,在年级会议上三令五申,要求老师们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及时沟通,但吉安没有看到任何情况好转的迹象。 面对这些比自己小十三四岁的高中生,吉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她不明白:正值青春年少、学习压力不大的“放牛班”学生,为什么也会陷入绝望?吉安没有想到,抑郁症会在一所乡镇高中里蔓延。 这里没有太大的学业压力:无论是生源质量还是升学率,这所学校在当地都稳居倒数。学生不爱学,老师也不勉强,基本采取放羊式管理。“只抓前几名的成绩,其他孩子不影响课堂纪律就行。”因此,校园氛围格外松弛,大多数学生都在“混日子”。 重点高中争分夺秒,学生去食堂吃饭都得一路小跑,而这里的学生,拥有“奢侈”的休息时间。上午的大课间有35分钟,午休足足一个小时,可以自由玩耍,不用担心被任何课程挤占。学校的操场上,几只山羊怡然自得地吃草,课间活动时,学生会来这里逗弄山羊,嬉戏打闹,甚至躺在草地上打滚。操场的羊|讲述者供图 刚来学校任教时,吉安一度不太适应。 她在郑州一家教培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辅导过的孩子和她说得最多的一个字,是“累”。他们的暑假时间被作业和辅导班挤得满满当当,“大城市的孩子,教育环境太卷了。我想要是回到乡村,应该会轻松很多。” 然而现实却是,压力不大的放牛班学生,正面临着严峻的心理危机。作为老师,吉安很难分辨班上哪些孩子患有抑郁症。 上个学期,吉安的学生小霞在家喝了农药。听到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定是误传。” 在吉安的印象里,晓霞成绩平平,却开朗乐观。她常来找自己聊天,偶尔会吐槽食堂的饭菜不好吃,要吉安帮她捎个汉堡。出事前的周一,晓霞还和同学有说有笑,商量考完试之后去哪里玩。谁也没想到,她会在和父母争吵之后突然自杀。 “周三,班上的同学给她发消息,她没有回复,到了周六,就听说已经下葬了。” 年轻的生命像泡沫一样蒸发。吉安反复回忆,试图找出一些被忽视的细节。思来想去,唯一的可疑之处是,当晓霞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常常会发呆。可她究竟有什么心事,已经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了。 抑郁如此隐蔽,以至于当老师察觉到异常时,学生的病情往往已经相当严重。 吉安的学生宁杭就是如此。她性格温和,从不顶撞老师,是班上少数几个有望冲刺本科的好苗子。上个学期,因为数学课上看小说、英语课上走神,她接连被老师批评了几句。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课上到一半,英语老师发现,她竟然将自己的一只手抠得鲜血淋漓。 英语老师被吓坏了,强烈要求学校的心理老师介入辅导。几次辅导之后,宁杭稍有好转,但过了没多久,被地理老师批评后,她硬生生用圆规戳破了自己的手心,血流得整本书都是。 “放在以前,学校的老教师会怀疑,是不是故意在威胁老师。但这两年,孩子们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老教师们也转变了思想,意识到孩子们确实生病了。”下雪天,打雪仗的学生们|讲述者供图 一个班级里有孩子患上抑郁、甚至自残和自杀,就像巨石砸入水中,在其他孩子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吉安的表弟就读于一所市区重点高中。疫情期间,他目睹了一位同学跳楼自杀,不久后,最好的朋友也突然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的情绪陷入谷底。直到他在课堂上一页页撕毁教科书,老师们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个一向用功的学生,已经重度抑郁。 吉安任教的班级里,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 她的课代表宝嘉因为抑郁症办理了休学,在这之后,班里一些看上去性格开朗的学生,也展现出抑郁倾向,有一名同学甚至办理了退学申请,不再上学。或许是因为负面情绪的传导,并不会传染的抑郁症,影响了吉安的班级。 对比自己和学生们的成长轨迹,吉安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心理危机。 “他们大多出生在2008年前后,和我这种90后相比,家里的物质条件要富裕得多。父母比较年轻,重视教育和陪伴,没有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可为什么,这些孩子还是会觉得人间不值得?心理咨询室里,只有沙糖和心理医生两人,他们正在进行精神分析治疗。 在此之前,沙糖经历过三次自杀。 这是一次改变沙糖想法的对话。心理医生提问:“当你听说有人自杀,你会有什么感受?”沙糖思索了下,给出的答案是:“我很羡慕他,因为他很勇敢,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而普通人的反应,往往会是惋惜和心痛。心理医生将两种回答做了对比,沙糖才发现,自己和他人的认知存在着巨大的偏差。 在昔日的老师和同学眼中,沙糖是“绝对不会抑郁”的孩子。她是典型的三好学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经常拿下年级第一,不止琴棋书画,乒乓球和羽毛球也很擅长。她还是少先队队长、优秀班干部和学生会主席,参与活动时,永远是手举得最高的“社牛”。 但父母却觉得,沙糖离优秀永远差一大截。考试满分只是正常发挥,一旦失利就要挨上一顿棍棒,“没有表扬,只有批评。”沙糖要吃的药|讲述者供图 早在小学二年级,沙糖就开始出现胃疼的症状,妈妈却觉得她是故意装病骗取关心,把她痛骂一顿。那是她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鬼使神差地站在阳台窗户边,“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然后我妈进来了。她问我干嘛,我说我想跳楼,她说,你爱跳就跳,想死我也不管你”。 沙糖觉得,在屋顶徘徊过的孩子,或许并不懂得生死的重量,只是在那个瞬间,活着是不可承受之重。 抑郁症是慢性病,如果缺乏相关知识,很容易忽视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比如头痛、胸闷心悸、肠胃不适、失眠等躯体化症状。 小学和初中阶段,沙糖一直被不明原因的胃痛折磨,她做过胃镜,也查过CT,却始终找不到原因,只能靠一天三顿的中药调理。 到了高中,她的症状突然加重。 高二时,沙糖的记忆力和注意力忽然衰退,“明显感觉自己变笨了,却找不到任何原因”,成绩因此一落千丈。她开始嗜甜,每天要吃二十几颗糖,否则就会异常焦虑。即便如此反常,沙糖也没有往精神类疾病的方向联想过。 再者,她不愿将朋友当做情绪垃圾桶,遇到烦恼只会向日记本倾诉,大家觉得她阳光自信,也不会将她和抑郁症联系起来。 老师们最常挂在嘴边的鼓励是:“等你们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到了大学,卸下压力的沙糖却突然爆发抑郁症,“很多患抑郁症的大学生,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埋下了病根。只是高中一门心思读书,根本没时间关注心理健康,到了大学忽然闲下来,藏在心里的问题也就一下子浮出水面。”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明原因地流泪,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心理问题。内心的苦闷到达极限,加上无效治疗没能控制住病情,沙糖吞药自杀,被送到医院。沙糖住院期间|讲述者供图后来病情无法控制,几经辗转,沙糖住进上海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期间,她参与了一项学术研究实验。实验对象被分为了两组,一组是过自残行为的抑郁症患者,一组是心理健康的正常人,分别进行疼痛耐受度测验。利用红外线灼烧手腕内侧的敏感神经,同时要求实验对象记录下自己的心情指数。 “一般到了7.8级的时候,疼痛感就如同针刺,正常人至多只能忍耐到17级,而且每次灼烧,心情会明显变差。但有过自残经历的人,在实验过程中能忍耐到20级,手都烫冒烟了,心情却会变好。” 当心理的痛苦无法宣泄,抑郁症患者会向自己的肉体挥刀。伤痛刺激内啡肽分泌,缓解痛觉,也让人产生一种愉悦感,用沙糖的话说,自残是“快乐”的。 她甚至在实验时要求医生多烫几个地方,“疼痛是会上瘾的。”经过长达七年的抗抑郁治疗,沙糖已经算“抑郁症的半个专家”,不少病友会找她交流看病和吃药的注意事项。其中不少是还在读书的青少年,他们问的最多的问题是,看病需要多少钱,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去? 面对抑郁症时,这些孩子和曾经的沙糖一样,孤立无援。《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的调查结果显示,46%的抑郁症学生患者没有寻求过任何帮助。沙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也是独自前往。哪怕和父母身处同一个城市,她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 患有抑郁症的孩子,背后往往有一个生病的家。据蓝皮书数据,69.57%的孩子因家庭关系抑郁。父母是否重视、能否及时关注和引导,愿不愿意做出改变,都会影响孩子病情的走向。 在乡镇,部分家长的观念仍然趋于落后。 宁杭在班里自残后,班主任建议家长带她去医院治疗,但宁杭的父母死活不肯点头,“我们家孩子没有病,她只是有些走极端了。”类似的声音还有:“这孩子就是矫情”“她就是故意装病,不想上学”。家长的顾虑也不难理解。高考是人生的关键一战,如果孩子被确诊抑郁症,办理休学,复学可能会遇到诸多困难,比如跟不上大家的学习进度,抗拒人际交往。相较于休学,他们宁愿把头埋进沙子里,装作无事发生,熬过高中三年。更何况,在偏僻的乡镇,人们往往将抑郁症等同于精神病,病耻感强烈。 宝嘉的父母正是之一。宝嘉在宿舍服药自杀后,被送到医院洗胃。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老师们猜测,她至少要在家休养一个月,没想到过了两天,宝嘉就被父母送回了学校。 班主任生怕会重蹈覆辙,不敢再让宝嘉住在学校宿舍,劝说她的父母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可他们怎么也不肯点头,坚持说宝嘉只是得了胃病,误服了胃药。学校和老师也无可奈何,直到宝嘉无法承受学业压力,才选择了休学。 而那些愿意带孩子去医院检查的家长,也可能因缺乏相关知识挂错科室,耽误治疗。每次看到患抑郁症的孩子在社交平台上求助,沙糖都会到评论区留言提醒:“去精神科治疗,千万不要去心理科。” 这是沙糖差点用生命买回来的教训。 “心理科医生比较擅长心理咨询,精神科医生毕业于临床医学专业,在药物方面更为专业。如果是失恋,出现抑郁情绪,可以找心理科医生咨询,但如果已经出现了躯体化症状,就要去精神科,进行药物治疗。” 沙糖第一次自杀未遂,被送去心理科,每天被迫接受痛苦的电击治疗,病情非但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重。“电休克疗法对双相情感障碍比较有疗效,但我是重度抑郁症,对我其实没有太大作用。加上医生开的药不对症,病情一直耽误下去。” 直到在上海住院,医生给她调整了药物,才控制住病情,“这考验的就是医生的药理学专业知识,一开始就要走对科室。” 抗抑郁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孩子们无法独自走完全程,家长、老师、朋友都是重要的陪伴者和支持者。可是学校和老师,究竟能做些什么? 2023年印发的《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明确提出,到2025年,配备专(兼)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的学校比例要达到95%,开展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庭教育指导服务站点比例达到60%。 吉安所在的乡镇中学,也有了心理健康咨询室。每学期,学校都会请心理专家开展心理科普讲座,组织师生学习。但效果并不理想,孩子们宁愿埋头看小说,也不愿意抬头听讲。即便真的有烦恼,也很少向心理老师求助。 “他们会担心自己在咨询室里说的话,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 吉安是语文老师,相较于其他科目,语文更重视情感与表达,她的课堂气氛也轻松活泼一些,比如介绍作者生平,她会特意穿插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或许是因此,许多学生会把她当做知心朋友和倾诉的对象。她的另一位语文课代表风灵,上学期因为抑郁症办理了退学手续,没有再继续读书,南下去了广东的电子厂。临行前,她给吉安发送了一条长长的微信: “我讨厌学不会的科目,我讨厌学校的人际关系,我讨厌我有认真去学习但还是只有200多分的成绩。我不知道我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都说过完高中上了大学就没事了,很多人都说不管大学好坏,是个大学就比高中强,但我发现国家根本不缺大学生。”学生发来的微信|讲述者供图 吉安无法解答风灵的困惑,学校也无法解答。 平心而论,在应试教育体系内,这所乡镇中学的氛围已属宽松,“我们学校只有六百多人,在管理上相对来说更有精力一些。如果遇到有抑郁症的孩子,校方也会尽可能帮助,不会立刻强制休学。” 而在竞争更为残酷的县中、市重点中学,学生一旦出现抑郁症状,会被立刻劝退,就像吉安的表弟那样。抑郁的学生回家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宝嘉自杀未遂后,吉安写了一篇寄语,安慰孩子们:“人生路还长,慢慢走,不要慌。”许久没有联系的风灵在朋友圈下评论:“现在才知道,万卷书不好读,万里路也不好行。”脱离了教育的樊笼,孩子们的困惑依旧没有消失。吉安的朋友圈|讲述者供图出品丨如是生活,编辑丨桑桑,作者丨胡不喜,文中均为化名。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