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南人,挤满海南岛
文 | 李清扬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小玉
没想到他不仅去,还决定成为“新海南人”。尤其是听说海南还可能发展成“小香港”,他特别兴奋。下决定前,他把去海南的利弊一一写下来——
能不能适应潮湿的天气?“以前天天在厨房待着,早就习惯了。”
能不能接受工资降低?他在北京某京菜名店工作了多年,每月收入能达两万。去海南能拿到的工资必定比不过北京,但他能接受,因为觉得有发展前景。
他身上透出一股江湖的草莽劲,首先卖掉了车子,“断掉自己的退路”,留出一个月交接工作,行李比人更早,先到了海南。
2023年7月,魏贺仁怀着改变人生的理想,踏上了飞向海南的飞机。
一些人渴望成为新海南人,还有一个重要的推动力——孩子。
同样从北京去海南,汪萃的决定始于一次住院陪床。孩子体弱,每到冬天,总会感冒发烧,她数不清跑了多少趟儿研所。2020年冬天,女儿由于严重惊厥住院。她痛定思痛,萌生了换一个环境生活的念头,“发烧没法控制,除非去一个少感冒的地方”。
学籍也是摆在眼前的问题。她和丈夫在北京没有房子,孩子上不了好学校。她要找一个环境好、孩子还能解决上学问题的地方。丈夫在海南完成大学,有海南户口,加上夫妻俩手上有一点余钱,在北京房山和海南海口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现在来海南的家长们,情况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想卷了”,一类是为了竞争更小的高考通道而来。
在教育内卷这件事上,沈阳妈妈林芸曾是一个认真鸡娃的母亲。为了孩子读书,她在沈阳排名前几的重点学校片区买了学区房,放学和周末投入所有时间陪女儿写作业,带女儿穿梭于各个补习班之间。
每当结果不如预期,她便会感到付出打了水漂。怒气上头,免不了斥责孩子。成倍的压力一度让孩子厌学,“上补习班像上刑场,每天上学都是拉锯战,在小区门口大哭,不愿意上校车”。
林芸还患有严重的腰突,前年腰突发作,在床上躺了半年,暴瘦十斤,差点抑郁。去年冬天,女儿又得了支原体肺炎,她四处辗转,托人挂号、看病、住院。接二连三地生病,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砍断了她过去鸡娃的执念,“我当时发誓,再也不逼孩子了”。
加上她又听别人说,娃到初中还有班补和校补,“不参加都不行,费用更高”。她觉得,“真的受够了”。
去年年底,她和丈夫带孩子去三亚旅居,原想着散心养腰,没想到“一下就爱上了”。今年三月,她通过人才引进,把东北的生活连根拔起,从沈阳搬来了三亚,让女儿入读公立小学。
为了孩子,他们双双辞职。她自己入职了三亚的一家私企,做平面设计。丈夫来到三亚后,开始做房租中介,负责房屋租赁,并着手筹备民宿。
从这个角度来看,很多人其实更像是被逼无奈。就像是魏贺仁,他受够了发愁孩子在哪儿高考的折磨。
作为一名二十年的老北漂,这些年,天津高达三四百万的买房落户把他拦在门外,他转向北京南边的涿州,买了房后才发现误判了河北高考的地狱级难度,又只好将孩子送回内蒙老家,他在北京赚钱,妻子和孩子在内蒙上学。
但这种分居两地的生活也让他难受,“那会儿真的想孩子想得不行了,一天都不想在北京待了”。
现在,他来到了海南。心想,只要孩子能跟着过来,有学可上,“哪怕去街上推个车卖煎饼,我也不会饿死”。
以前去深圳出差,有人给魏贺仁远远指着深圳湾的对面,告诉他:“那里就是香港。”他还没去过,在周围人的讲述里,那是一个繁华迷人眼的城市。消费高,房子不按平方米,而是按尺算;三五十元的理发,放在他的生活里称得上贵,但在香港要翻十倍八倍不止,“我去了香港可能就是土老帽”。
他觉得,自己的选择也有利于孩子。因为,海南若有一天能发展起来,成为小香港,这个蓝图背后的意味远远不止一份工作,一个生活地点那么简单。
“就算孩子没有考好,最起码有个海南户口,那他的下一代也会好一些。”他不想孩子留在内蒙,“家族里总得有一个往出闯的,不能我放羊,孩子也继续放羊,那这就完蛋了”。
家长们的期望也有一定依据。从高考录取比例来看,相比一些高考大省,海南确实具备一定程度的比较优势。2023年高考,海南省的本科上线率多年排在全国前列,远远超过河南、河北、山东等省。
圈里也有一些成功者的故事在流传着。比如39岁的郑州妈妈郑欣吟,就提到,自己表妹十几年前,从河南来到海南高考,最后考上了南开大学。她觉得,相比河南高考的顶级难度,她更宁愿自己的孩子起跑线能轻松些。
而根据海南目前的教育政策,想在海南参加高考,需要在海南完成六年教育,也就是说,小升初的时候就要入读。为此,她专门买下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学区房,初中前就要带孩子来海南上学。
当然,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简单美好。想要收获,必然要付出代价。
蚊子可能是许多新海南人的第一个劲敌。在海边待一天,除了晒黑的皮肤,还有一腿的包。海南的蟑螂,个头几乎有北京蟑螂的十倍大,还能在天上飞,很多人遇上了只能仓皇逃窜。不过,这些比起不再发作的过敏、不再难受的鼻炎、不再犯疼的腰,也能克服克服。
更多的代价则来自更深的层面。
回到海南后,汪萃的直观感受,“海口除了房价没有北京高,蔬菜、肉类、油价,乃至于一些日用品的价格甚至都超过北京。”她原本的计划是专心照顾孩子一段时间,仅仅两周后,她就坐不住了,“躺平不了,需要收入”。
再入职场,拿着北京头部企业工作多年的履历,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也是薪水腰斩。离开了北京的公司,失去了外派国外学习的机会,汪萃忽然明白,什么是错把平台当能力,“职业光辉是平台给的,离开了那里,就啥都没有了”。
原来的计划也被打乱。一开始,汪萃在北京的老东家给介绍了工作,是一个个体户,待了半年,“发现跟原来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自己只能再投简历,又进了一家公司负责品牌与市场。
不同的工作理念也会发生冲突。在海南,作为管理层,汪萃时常心累。海南人注重工作和生活平衡,能休息绝对不卷。长时间的午休,一度令她不适应。同事们都带着躺椅,午休时间一到,戴上遮光眼罩,往椅子上一躺,拒绝一切工作打扰。在北京工作十几年,汪萃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刻,“曾经工作是以分钟为单位,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还有的直接发生正面冲突。
比如魏贺仁,刚来的一段时间,中午给人打电话沟通工作,两次之后被人警告,“中午不能打电话!”
如果说职业上的落差,自己还能消化,但来到海南后,就连寄托最大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也并不像很多人想得那样美好。
回到海南后,汪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丈夫用积蓄买下了一套两百万左右的学区房,备着孩子上中学用。她下定决心,“既然回来了,就要在自己条件范围内加满,不留遗憾”。
但她很快发现,海南当地的教育心态,与内陆天差地别。海南本地家长特别佛系,心态都很轻松,还有的家长发现,放学了孩子们就在小区楼下疯玩,补习班门口,也很少见到排着队上课的孩子。
而且,环境轻松之后,当地人更愿意生孩子了。
比如,去年来到海口的夏萏就发现,海南本地少有幼儿园倒闭的现象,反而是不断加开,“本地妈妈很多是全职太太,家里通常有好几个孩子。”
夏萏感受到的,也被统计数据证实。国家统计局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2023》显示,海南以8.6%的人口出生率,排在全国第五名,比北京高了近3个百分点,而东三省任何一个城市的出生率,都不到海南的一半。
这样的氛围一方面令刚成为新海南人的家长们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也被潜移默化地影响。
到海南的最初,汪萃还在鸡娃。她给孩子报了主持人班,但跟当地家长理念相差太远,聊都聊不到一块儿去,最后,她慢慢说服自己放下,“在学校能跟得上就行了”。
所以,成为新海南人的另一个家长们意想不到的代价,是不得不减少与原来朋友圈的交流。比如,汪萃选择不闻不问,尽量不和北京的亲人朋友聊孩子学习的事,“把期望降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与此同时,她开始鸡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她雷打不动学40分钟英语,每周要求自己录制英语口语的vlog,以此倒逼自己练习写作,背材料、记单词、练口语。
有时候,哪怕暂时放下了,也不是真的放下。
比如,去年暑假,被海南轻松的教育氛围影响了之后,郑欣吟带孩子去各地自驾游,孩子特别开心。结果,当她自己回到郑州,和朋友聊起来,“朋友们暑假里都给孩子报了各种班,提前学下学期的内容,只有我在玩”。
一瞬间,焦虑又重新席卷了她。
成为新海南人之后,一些人的确完美融入,逐渐适应新的身份。
朱磊就成了一个非常典型的松弛型海南人。他早晨送孩子去学校以后,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接下来的一天都属于自己。有时他和妻子下楼去当地的餐馆嗦粉,有时去小区游泳,游完泳骑车去海边看海。
每个来到海南的人,都孜孜不倦赞美它的美。天上的云变化无穷,千姿百态,“像漫画里一样”。起初不同意来海南的妻子如今感谢他,“打破了舒适圈”。
当然,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闲适的生活氛围,养成了海南人喜欢热闹的性格,也喜欢更方便的电动车。郑欣吟听当地人说过一个段子,在海南,两个电动车相撞,车主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是吵架、论理,而是抄下对方的车牌号,“去买个彩票”。
她之前在郑州创业,“大家都在卷,你不得不卷”。现在,她在海口当地注册了分公司,一天天过去,紧绷的弦松了,“朋友问我在海南干嘛,我说我在躺平”。海南的免税商城是旅游的必去打卡点,作为新岛民,她也时常光顾。而未来封关,海南本地岛民将不再需要离岛船票,随意就能买到免税商品。
而现在,要想买免税商品还稍微麻烦点,她还会花50元买一张往返湛江的轮渡,时间大约五个小时。她喜欢在船上看书,听歌,累了就去甲板上吹吹海风。
海口还有一个特色是公园多,夜宵摊人气旺。有一天,她去吃早餐,店里坐着几个年轻人,她原诧异年轻人起得真早,老板告诉她,“这是你的早餐,但却是他们的夜宵嘞!”
这些都是现实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但人们更在乎海南未来的发展。不过,面对未来封关的远景,很多繁华还只是停留在想象中。
海南生态软件园是一个地标性的园区。它坐落于海口西侧老城经济开发区,是“海南省文化产业重点项目和文化产业示范园区”,伴随海南自贸港一系列优惠政策出台,吸引了诸如腾讯、字节跳动、小米、百度、新浪、美团等互联网大厂落地注册相关公司。
然而,与字面上感受到的繁荣不同,郑欣吟每次路过,“很少看到大楼亮着灯”。院子里仅有几个像是做后勤的人员在活动。
汪萃也有同感,许多外地企业仅在海南注册了公司,却没有真正引入人才。她办理身份证时,派出所的人员告诉她,“很多人是因为自贸港过来,只是办了个身份证落户,落了户他立马就走了”。
现在,随着封关节点临近,海南的落户政策也在收窄。2021年,汪萃回来时,大专以上学历,年龄在55岁之内即满足条件,现在已经收紧到50岁以下。
“也许封关之后,人会慢慢多起来吧。”郑欣吟这么希望着。
不过,有人在努力适应,也有人开始后悔。
对于夏萏而言,焦虑好像在身体里扎根了,并没有随着移居而改变。
夏萏租住在海口一个住户量庞大的小区,她陪儿子下楼玩,发现了一个让她格外皱眉的事情,“这里家长很多都不看着孩子,很多一二年级的孩子,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粗口”。她担心孩子染上讲脏话的习惯,就渐渐不带孩子下楼了。要出门,就在篮球培训馆玩。
夏萏三番四次地提出要重回北京,但这并不容易。去年夏天,她已经卖掉了北京每月房贷两万的房子。而且,丈夫从事教育行业,海南的教育市场远未饱和,事业蒸蒸日上,“我也接受不了两地分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她只能继续焦虑。现在,儿子准备在海南上幼儿园,夏萏选择了学费一年六万块的私立,并决定,如果继续在海南生活,“孩子以后就走私立的路”。
不过,如今的海南,也从不会缺少怀揣憧憬的新人。
到海南后,魏贺仁给内蒙的家人拍摄路上看到的云,“他们一看,这不是过年家里边的挂画吗?”他父母会以自豪的口气向别人介绍,“我儿子在海南哩”。
魏贺仁计划,今年暑假就把正在读五年级的儿子接过来,让他提前适应海南的氛围。他相信孩子会喜欢这里。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与妻子孩子一起生活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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