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伟发现,当代生活再也容不下“五分钟”了。这个“五分钟”是允许电器休息的五分钟,也是允许人类放空的五分钟。他在散文集《日常的深处》中写:“所有的东西都处于二十四小时待机状态,随时点亮、立等可取。所有的技术都不再需要人的照顾,都不配花费心力。”王小伟是一位技术哲学研究者,在他看来,消失的“五分钟”反映了我们与日常技术物之间的关系变化。我们与物品不再“交往”,只有使用与被使用。有趣的是,随着高科技逐渐渗入日常生活,很多人开始和AI等虚拟物品建立社交关系。我们与王小伟从AI恋人聊起,审视技术便利化的另一面,探讨如何在不确定的生活中寻找确定性。看理想:近两年很多人开始和AI建立起相当亲密的关系,比如把AI当作心理咨询师、和AI谈恋爱。你觉得人和AI的亲密关系是真实的吗?王小伟:这个问题挺复杂的。从很实用的视角,如果一段关系能让人获得某种心灵上的治愈,它对当事人来说或许就是真实的。有的人可能经历了某些挫折,宁可相信AI也不相信人,因为AI会保密,也不会驾驭人。AI变成了一个树洞,而且还是有回应的树洞。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对有的人有效就行,未必要问它是不是真的。但对我个人来说,很难想象向AI倾诉或者谈恋爱。可能在我的认知中,对“真”还有一些强迫性的偏执。我用哲学家塞尔的“中文屋”的例子来说明为什么我会这么看:假如你看到了一个带窗户的房间,你写了一句话递进去,问“你是谁”。里面递出了一张纸条,说自己是心理咨询师。但后来你打开了房间,发现是一只猴子在键盘上不停地跳跃。它可以跳1亿年甚至更久,一定会碰巧跳出这几个字。假如你可以永生,而且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你会觉得它是一个非常了解你的心理咨询师。但是我会觉得这个事情不真,因为它只是基于概率的输出。哪怕现在ChatGPT可以做个人化定制,我也不觉得它能真的理解我。我认为的“真的理解”,是必须有一个和我类似的心理状态参与进去。也就是说,ChatGPT要有一种第一人称的感受,它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项思想活动,针对我的提问进行回应。当然,也不必用这种“真”去排斥别的“真”。大家可能需要在哲学思考中论辩什么是真,但在日常生活不需要这样,很多时候对当事人有用更重要。看理想:《日常的深处》有一个基本的思路,就是把物品从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中解放出来,观察人与物品曾经是如何交往的。如果物品可以是进入我们精神世界的梯子,虚拟物品也可以吗?王小伟:我觉得应该也可以。但这本书讲的更多的是低技术的日用之物,比如衣服、电视等。它是实体,有质感,占据一定的广延。所以可以长时间呆板地保持一个姿态,而且难以降解。因为有这些特点,使得它能锚定一些东西。比方说,哪怕和它有关的人过世了,许多事情烟消云散了,可是每当你看到她/他身前用的东西,某个场景就会把你带入曾经的精神世界里。你把玩它、抚摸它,可能还会带来非常强烈的情绪触动,就像那个人在你身边重新活过来一样。AI的主要问题是不占据广延,没有质量、体积和密度,我还没想好在什么意义上可以通过它搭建一个走入精神世界梯子。不过起码可以想象训练一个ChatGPT版的亲人。你会直接再次遭遇你的亲人,他们的声音、口吻、人格和故去的人一模一样。但我觉得睹物思情比直接遭遇一个数字版的故人要厉害一些。睹物思情的前提是接受和承担一种遗憾:人是会逝去的,生命是一个遗憾。在这个基础上,再去感受生命的厚度和丰富程度,就需要付出心力。你需要抚平自己的创伤,在其中感觉自己活着——这就是生命力的本质。数字版的故人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你没有真正遭遇丧失,没能接受亲人的逝去,每天还在和他们以活人方式交往。这或许是生命力萎靡的表现,因为没能有力地面对生命的无常。人想要抓住一切,尽管只是抓住一场魔术。除了死亡,分手也是一样,人世间很多事都差不多。如果舍不得分手,当然也可以和ChatGPT版的伴侣继续交往。但这种事对我来说意义可能不大。在自己这个生命阶段,我的感受是这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需要结束的事就画一个句号,意犹未尽的事也不用续写,标一个省略号就可以了......看理想:你所向往的“真实生活”是关系性的,它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有多远?王小伟:我们对生活的理解时刻都在变化。从80后这代人开始,人们已经开始讨论个性,逐渐强调个人喜好。所以长期以来,包括我自己在内,有时候只要一想到关系,想到的更多是压迫和负担。延续到今天,就有了“断亲”。很多网文都在打造一种叙事,去逃离最为基础的家庭关系。我们对伴侣的选择也似乎过于谨慎,很多人会觉得干吗要跟人在一起呢,还不如养条狗。万一遇人不淑,这辈子就搭上去了。原生家庭是要逃离的,亲密关系是要逃离的,当然,工作也是要逃离的……有些人说“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但其实我们对什么是旧生活是清晰的,对什么是新生活是不清楚的。如果天降横财,从此可以环游世界就是新生活,那生活整个就被取消了。我记得梭罗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每个人都是在平静的绝望中度过一生。这是一句实话:我们很绝望,因为生命必将终结,生活必有苦楚,生存也必将与人同行。但是如果一个人有勇气去承担,她/他还能得到平静。我不太清楚“切断”以及“逃离”的叙事还能跑多久,或许以后也要谈谈“连接”和“回归”......看理想:关于所谓新生活的定义,是不是也特别抽象和模糊?王小伟:可能是吧。如果认真追问每一个语词的使用,就要回到语境里。比如“那儿有一朵花”,这是对事实的描述。但是“新生活”似乎不对应哪个具体的事物,大家都不太知道它在哪儿,也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样。早些年不这样。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北京人在纽约》,男主角王启明特别清楚什么是新生活——那就是在美国生活。现在不行了,现在没有人会天真的以为换个地方就真能换个活法,最多能短暂地换个心情。好像很多时候用“新生活”这个语词,并不是为了表征一个具体清晰的对象,它是为了表达对当下生活的不满。我们都在当代生活中感到一种不适。这种不适有的时候很剧烈,有的时候很细微。不少人就像豌豆公主一样,总感觉身下有东西硌自己,呆不踏实。这似乎是一个新现象。看理想:你在书里提到短视频通常不能呈现新生活,而是制造了虚假的需要。王小伟:《日常的深处》这本书不是严格的社会科学研究,也不是哲学研究,它就不是研究,而是散文集。这本书只想提供一种视角。主流观点认为短视频为我们打开了新生活的可能性,但从某个角度看这是一场幻术。近年来的不少研究发现,很多人的抑郁焦虑和短视频的繁荣有相关性。通过短视频看到了别人的生活不假,但首先要区分哪些是真的生活哪些是IP经营。不少人在网上兜售生活方式,让你心生羡慕,去放弃当下正在拥有或可以正当拥有的生活,去跳入他/她带给你的生活。但那个生活是表演出来的,是假的。即使有人在展示真的生活,她/他似乎也很难提供完整生活的真相,只能提供生活切片。主播的故事,哪怕是真的,也只有在她/他的生命背景里才有意义。你去贸然追求,可能会让自己很不幸。一个富二代或许天然在视频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对他/她是真的。但对你来说是假的。如果认为她/他拥有的东西你也要拥有,这种心态是可疑的。一般来讲,看到乞丐,很少有人会渴望他/她手里的那只碗。但有人却想要富二代手里的那只包。我觉得,既然不是真的需要那只碗,人也就不是真的需要那只包。王小伟:当然可以,但这种沉浸感不一定都是好事儿。短视频更多提供的是感官上的麻醉。人当然也需要麻醉,但如果只有麻醉肯定还是有点问题。我不会让孩子去刷短视频,它会让孩子无法长时间地把精力集中在一些相对枯燥的事情上。“枯燥”是很多严肃的东西的一个成分。比方说生活就是个挺严肃的事情,其中充满了大量无奈的、平庸的、酸楚的东西,这些都挺枯燥的,需要人去耐受、去承担。看理想:现在的人对于快乐和痛苦的承受能力有什么不同?王小伟:我的感觉是,当下生活中哪怕一丁点儿的痛苦感,人们都似乎非常难以忍受。上回跟编剧柏邦妮聊天,她就说现在的人特别容易被冒犯,一言不合就割席了。韩炳哲有个观察也挺准确的,他说当代社会是一个肯定社会,人们不习惯否定性的东西了。只要是否定,就被理解成打压,PUA。人们似乎需要剧烈的、高频度的肯定性刺激,世界最好变成一篇爽文。好像那种东西才是正当的、合理的,生活就应该在拇指滑动之间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心理愉悦。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延迟满足,所有东西要立刻、马上获得,不然就会很痛苦。王小伟:这个很难说,其实最少有两种测量办法。一种是客观上测量现在的人和40年前的人眉头紧锁和哈哈大笑的时间分别有多少。你或许会发现40年前的人痛苦可能还是多一些,因为没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刺激他们哈哈大笑。但是这种客观的量法不一定能反应实际情况,还有一个更细致的标准。比方说原来你可能每天痛苦4个小时,快乐4个小时,其他时间在吃饭睡觉什么的,没什么情绪;现在可能是每天痛苦2个小时,快乐6个小时,但那2个小时的痛苦会让你活不下去。《晒后假日》
痛苦变得难以承受了,因为你觉得一天8个小时都应该是快乐的,结果居然还有2个小时的痛苦。以前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吃上饭就感觉很好。现在每天都能吃饱饭,但却挺痛苦,当下生活的确有它特别辛苦的部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多种多样。不过除此以外,人们的生活预期也变了。似乎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尊重生活,总觉得生活就应该纯是甜的,要把酸和苦辣都清洗掉。糖吃太多显然是不健康的。看理想:你刚才提到了便利化对生活体验的蚕食,这种情况下,身体的操劳是必要的吗?王小伟:操劳不是说去种地,搬砖,不是这个意思,它的核心是获得一种身心平衡。今天很多人的工作都在办公室和电脑上完成,几乎没有什么身体上的投入,但是情绪损耗特别大。像大卫·格雷伯说的,很多工作是阐释性工作,就是要付出很大的精力去理解老板意图。这是很无聊的。很多哲学家,比如维特根斯坦,在思考工作之外特别喜欢做园艺。柏拉图则是个很好的摔跤手,他的名字Plato就是“平原”,据说是指他的肩膀非常的开阔。孔子也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身心平衡是十分关键的。一个人精神上投入太多,身体又不能得到很好的锻炼,就可能会陷入抑郁和焦虑。从科学角度来说,身体性的活动能够保证体内神经递质的平衡。看理想:你认同现代技术是牢笼吗?技术哲学通常解决什么样的问题?王小伟:如果我们把现代技术理解成牢笼,那叙事一定是关于逃离的。我想问,如果生活也是个牢笼,你要往哪里逃呢?你想生活在别处,结果发现别处还是生活——现代技术其实就是生活本身。《日常的深处》里写了不少过去,甚至看起来有点浪漫化。但我并不想回到过去,现代技术还会继续发展。技术哲学真正要做的,是在我们剧烈拥抱现代技术的过程中,提供适当的阻力感。我们和技术的相处是可以非常微妙、充满细节的。可以绕它一圈在旁边端详,可以牵住它一起走,如果它走得太快了可以往后拉一拉,不一定非要一把扑倒。这本书就是回顾过去几十年,技术如何慢慢走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它无非是为了提供一个对比,一个否定性的向度,为当下生活做一个参照,以便获得与技术相处更丰富、更细腻的的经验。就好像你开车去一个地方,在路上一定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如果踩刹车的时候,老有人指责你开倒车,拒绝前进。那误会还挺大的。看理想:怀旧是一种提供阻力感的方式,但我发现大家普遍都蛮怀旧的,这种怀旧是在怀念什么?王小伟:学者博伊姆认为怀旧是一个世界性现象,大家都开始怀旧了其实。就当下而言,原先经济一直往上走,很蓬勃,很多人可能来不及怀旧。现在经济稍微放缓了,大家就开始追问什么是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怀旧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好征兆。人们因此获得了停顿,不再是在现代技术的裹挟下朝向更高、更快、更强的状态玩命地燃烧自己。有机会歇一歇,审查一下自己的生活,这个挺难得的。以前人到了一定年纪才会怀旧,现在年轻人也怀旧。很多人承受经济下行的压力,就业形势很严峻,自己又在做毫无意义的工作。但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还是能得到保障的,这时候通过短视频和社交网络看到了一个非常靓丽的世界,这就让人陷入冲突。人需要在当前形势下找到一种继续承担生活的理由。怀旧就是在回答这个问题。看理想:你在书里写,“现实之中有一些非常坚硬的东西,它不一定给我带来快乐,甚至会经常带来痛苦,但是你只要丢开它,就会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这些坚硬的东西是什么呢?王小伟:有些东西很奇怪,你能感觉到它有硬度,它不可穿破。当你的生命跟它碰撞的时候,它不能由你的喜好随意处置,你的生活反而是要围绕它们组织。但是它具体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它可能包含了生命中苦涩的、乏味的、无意义的东西,你其实回避不掉。也许我们的生命力的强弱,就看如何回应这些东西。看理想:关于现代性体验,大家经常讲的一句话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也许这是当代生活的写照,除了怀旧,我们该如何寻找生活的倚仗?王小伟:大家可能都有差不多的感受吧。我甚至觉得很多时候我们渴望虚无,想把所有东西解构掉,老觉得那东西是压迫性的。但另一方面,当虚无真的降临的时候,又觉得好像难以承受似的。所以有些人又会回去寻找坚固的东西,或者在自己的生命中主动地布置坚固的东西。我这几年就在做这件事,方法之一是找回爱欲。不管是孩子、父母、伴侣、宠物、植物甚至是事业。你需要找到一个比自己大的东西,让自己在他们面前渺小下来。这时候你会发现,生命会给你提供一股力量。这是一种内源的冲动,像火山剧烈喷出岩浆一样。等温度慢慢降低,它们就会变成坚固的东西,可以用来对抗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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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编辑: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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