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资本胡祖六：创业者要记住，唯一的不变是变化本身
头图来源｜受访者
胡祖六如此判断中国经济的基本面：“客观来看，中国经济还有很多潜力没有充分释放，有的投资者对中国经济存在过度，甚至非理性的悲观。”胡祖六说，今年以来，中国宏观经济持续趋于稳定，近期增长势头也并不疲弱。“实现今年5%左右的GDP增速预期目标没有悬念。”
胡祖六是“局中人”。他是国内知名投资机构“春华资本”创始人和董事长，阿里巴巴、百胜中国、字节跳动、远景、小鹏汽车等知名龙头企业，都有其投资身影。过去30余年间，他和千千万万的一线投资人一起，经历着资本市场的波澜起伏，是最能触碰到市场水温和环境变化的那批人。
胡祖六又是“旁观者”。作为著名经济学家和金融专家，他拥有清华大学工学硕士、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研究领域包括宏观经济学、公共财政、国际贸易与金融理论。国内国际、市场各方的关键动向，一直在他的紧密射程中。市场喧嚣之外，他仍保持一位学者的理性和警醒。
公众视野中的胡祖六是犀利的，又是温和的。
面对热点问题，他从不回避，有时甚至“语出惊人”：“很多中国金融机构投资人和企业找钱，会去中东，这需要引起人们的正视和思考。”对于中国创新创业者的成长，他则给予最大程度的耐心。“春华资本投一家企业至少等待十年，甚至更长。这十年可以跨越多个经济周期。”
如其所言，“本质上，我们做的就是耐心资本。”
近日，著名经济学家、春华资本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兼CEO胡祖六接受了《中国企业家》独家专访，就“宏观经济”“耐心资本”“创新创业”等话题发表观点。此外，对于当下热议的“企业下场做CVC”“创新环境”和“AI革命”话题，胡祖六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以下为《中国企业家》与胡祖六的访谈实录（有删减）：
谈宏观经济及展望：转型是要把内需和创新作为一个持久动力
《中国企业家》：近期，中国宏观政策持续发力，中国经济回升向好。对于中国经济当前阶段的基本面，您有何判断？您最关注的一个经济领域的变化是什么？今年总体展望如何？
胡祖六：近几年由于多方面不确定性，给中国经济带来一定影响。对于中国经济，我一直抱有积极、健康的心态。客观来看，中国经济还有很多潜力没有充分释放，有的投资者对中国经济存在过度，甚至非理性的悲观。今年以来，中国宏观经济持续趋于稳定，近期增长势头也并不疲弱，实现今年5%左右的GDP增速预期目标没有悬念。
我更关注的是，尽管增长势头不错，跟我们的潜力还是不匹配的，另外还有一些因素需要注意。
第一，我们的信心。信心包括所有参与者的信心，消费者的信心、投资人的信心，各方面是否在显著改善；第二，我们的增长模式和结构。如果一直寄希望于外需拉动中国这么庞大的经济体，并不现实。关键是如何发挥消费和内需潜力。
我们看到，现在很多政策都在关注供应链，需求层面还有待提升。比如房地产，如何提升中国老百姓买房的意愿？拉动内需的关键，是老百姓有信心、愿意花钱，这不仅仅是发多少消费券，而是要创造更多就业，让居民收入稳定上升，创造更多财富和收益。
所以这就涉及经济领域的许多变化，要从过去靠固定资产拉动变为消费拉动，根本在于中国能否蜕变成一个创新大国。
对于今年中国经济的整体展望，我持审慎乐观态度。我相信，只要我们能继续提升、稳固中国消费者信心，中国经济今年的表现应该会至少符合，甚至胜于预期。
我认为的转型是要把内需和创新作为一个持久动力，当然这并非一蹴而就。经济结构变化能否持续，决定了未来中长期中国经济发展潜力能否充分释放，这方面还要多下功夫。
谈市场压力和耐心资本：信心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
《中国企业家》：近年来，很多投资人也很关注LP的履约能力和投后的退出问题。在您看来，当前阶段，一级市场面临的主要压力和挑战是什么？您焦虑吗？
胡祖六：从一个冷静的经济学家或投资家视角来看，我不焦虑。
一级市场募资很难，创业者获得资本支持也很不易，这是很奇怪的。为什么？在世界大的经济体中，中国国民储蓄率最高，远高于美日韩和一些欧洲国家。如果你去非洲、拉美甚至一些欧洲发达国家，他们会说，你需要钱应该找中国。但现在，很多中国金融机构投资人和企业找钱，会去中东。
这需要引起人们的正视和思考。我认为并不是中国没钱，而是整体金融体系的适配问题，包括银行、保险等各方面。金融机构的核心功能是把国民储蓄动员、收集起来，高效配置到有需求、有潜力的企业生产者和机构手中，要做好中介角色。
从大局来看，以前中国最早一批互联网明星公司都有赖于境外投资者拉动，无论是百度、新浪还是腾讯、阿里，他们拿到的第一笔钱都有境外VC/PE的身影。现在地缘政治环境急剧变化，投资中国创新企业受到了限制。
我们知道，创新要承担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很容易失败，所以要更多靠市场化专业投资机构。目前，中国市场上合规的头部VC和PE，许多背后的LP是国际化机构。
《中国企业家》：可否结合您的观察和实践谈谈，您如何理解、定义“耐心资本”这一概念？当下，这一概念的提出有何信号意义？
胡祖六：我很欣慰，也备受鼓舞。强调要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积极发展风险投资，壮大耐心资本，非常及时和重要。因为风险投资具有高度风险和不确定性，很可能10个投资项目中只有一两个活下来，即便成功的企业，也要等个五年十年，看看成功是否可持续。
如果要去扶持这些创新企业，专业的资本机构就需要很长线的眼光。本质上，这就是耐心资本。耐心资本不是说在现有风险投资机构之外，重新找一个资本，耐心只是一个属性。当然，一些高频交易在成熟市场中，能够增加流动性和效率，但显然不是一个愿意扶持科技创新企业的资本所向。
所以，投资一个企业，一定需要非常长线的资本，比如春华资本，投一家企业至少等待十年，甚至更长。这十年可以跨越多个经济周期，本质上我们做的就是耐心资本。
第二，在中国，到底怎么才能发行更多的耐心资本。我们也确实非常关注。我们有很好的基础，在国际市场，中国是净债权人，拥有很多资产。中国老百姓也很节俭，储蓄率较高。同时，我们也有很多企业储蓄。
《中国企业家》：有观点认为，成为耐心资本，接受“由奢入俭”，才是当代中国风险投资的正确态度。您如何看待？耐心资本如何养成？
胡祖六：我们缺的不是耐心，是信心，之后才能立足长远。有记载以来，瘟疫、战争总是跟人类历史的发展伴随的。但后来大家担心的是，人口没有减少，而是增多了。所以，科学的发展和人类的人性会战胜困难。
所以，不管身处什么环境，只要大家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就一定能立足长远。如果总怀疑自己明天是不是还活着，还怎么去做一个长达10年的投资？所以，核心还是大环境，信心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耐心资本如何养成，不是做瑜伽（这么简单），而要有非常稳定的环境基础。
比如，更健康、稳定的宏观经济环境，让大家看到，尽管目前有阶段性困难，三五年后我们会更好；更清晰、稳定、友善的监管环境，适于企业去做长期规划。此外还有个充分条件，就是金融体系问题，要跟整个中国的发展节奏适配。要通过金融改革，培育更多的机构投资人。
谈创新扶持：创业者问我最频繁的问题是人才
《中国企业家》：今天的投资人和创业者之间，不只是“给钱”的关系这么简单，还涉及创新创业多层面的扶持。在您看来，投资人可以发挥哪些作用？创业者问过您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来源：视觉中国
胡祖六：我们是伙伴关系，相互依存，但投资人的作用确实不只是提供钱，还要增添价值，给被投企业创造价值。每个投资人的情况不同，但大体上有四点：
一是战略支持。很多创业者一开始有着宏大理想，但创业过程步履维艰，这时候就需要投资人帮助优化、更新战略。
二是人才引进。创始人的背景可能是技术向或商业向。就算两者兼备，企业大了之后，他也可能需要CFO，需要好的销售总监，好的团队。投资人可以给到更广的人才网络。
三是当企业变大后，可能考虑上市。上市地点、融资路径、结构怎么考虑，投资人拥有的丰富的资本市场知识和经验可以帮助创业者。
四是中国科技型企业不能闭门造车，要打开视野。比如生成式AI，美国企业领先，可以参照他们。国际化业务欠缺的经验，投资人可以支持和辅导。
其中，创业者问我最频繁的问题是人才。
《中国企业家》：很多企业直接下场，进行创业投资（CVC）。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胡祖六：相比美国，CVC在中国比较普遍。很多大公司在做CVC，我说你们有钱怎么不去分红，或回购股票。因为CVC投资的不确定性风险同样也很大。一些高科技企业科技做得好，投资不一定。毕竟你有企业属性，当然也可以找专门的人来建团队，但要明白你这个企业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企业不是不可以做CVC，但要跟战略生态有关。美国也有一些案例，但非常稀少，他们在看准某项技术引领整个技术潮流的时候，才会做准备。相比而言，很多中国企业都有庞大的投资团队，投资企业甚至几百上千家，目的就是攻城略地，一家通吃，但企业能力总是有边界的。
谈创新环境：整体来看，创业的机会要比之前多很多
《中国企业家》：相比你，今天的创业者面临的创新创业环境是否更艰难、更复杂？令他们恐惧，给他们力量的分别是什么？当发展进入新常态，什么样的创业者、创业公司会活得更久？
胡祖六：尽管现在我们面临着很多变化，比如地缘政治问题就是十年前没有的，但也不是说，他们这代创业者吃亏了，似乎时运不济，而是从整体来看，中国创业的机会要比之前多很多。
首先，中国GDP增长比以前大很多，市场规模也比以前大很多了，如果你有一个非常好的创业思想、灵感，你有技术、有模式、有执行力，那你就会有很大的机会，去创造非常伟大的公司。当然，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艰难。创业者要记住，唯一的不变是变化本身。
作为创业者要有想象力和创意，有雄心壮志和激情，但你的适应能力、调整能力、驾驭风险的能力也很重要。当然，你也要找到融资。如果你要做一家长远存续的公司，最大的一个课程就是，要有韧性。这一代创业者，很多人的成长环境可能比较顺遂，又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持续高速发展的环境，可能没碰到过其他大的困难，或者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
《中国企业家》：AI、具身智能等前沿科技领域，不乏很多年轻的创业者或“学院派”。您接触过很多创业者，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共性、代际特点或气质，最打动您的地方是什么？
胡祖六：第一，相比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老一代企业家，现在这一代创业者大都受过更好的教育，不少人还有留学经历。第二，这代人眼界非常开阔，起点很高。不管是外国留学还是通过互联网，他们对硅谷的最新变化了如指掌。而作为老师的马云1999年跑到美国时，还对互联网一窍不通。
所以，起点不同，他的见识广度、信息质量都比以前那代人好很多。如果说有担忧，就是要看他们是否像柳传志、马云等老一辈企业家那样，拥有韧性和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的精神。我相信很多中国企业家和创业者身上拥有这种精神，只是现在的环境又给他们带来了新考验。
一代一代优秀的创业者不断涌现，是否真的能够做到“长江前浪推后浪”，还需要时间验证。
《中国企业家》：眼下，大模型热潮正在退烧，近期不少海外AI独角兽传出“卖身”消息。目前看来，商业化和融资仍是这些创新公司的最大挑战。您如何看待这一轮技术浪潮的演变趋势和产业影响？
胡祖六：对于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公司，商业化和融资肯定是挑战，但应用技术的能力也很重要。比如，现在AI技术还未定型，如何在前沿持续创新？如果只是做一个点的创新，可能你就被淘汰了。你要技术上持续创新，但永久烧钱不可持续，这与耐心资本的初衷不矛盾。
耐心资本要持续支持创新研发，因为企业需要有足够的钱去成长壮大、盈利、上市。但这并不是说，耐心资本一定支持企业大手大脚，或是一直烧钱。如果企业拥有真正可持续的商业化模式，有非常好的团队和研发能力，融资自然也相对容易一点。
当然，这波技术浪潮背后也有很多挑战，比如，数据安全和隐私问题，在AI时代也是不容忽视的。企业进行技术创新，要让你的用户和合作伙伴放心。
尽管目前大模型热在退烧，但不能否认AI革命的价值。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热潮，成百上千的公司诞生，后来到了2000年3月，纳斯达克崩盘，倒闭的企业成百上千，还有很多大企业。但这并不意味着互联网就寿终正寝了，恰恰相反，这是新历史的开始。
我们要更多从国家大的战略角度来看待这场AI革命。
21世纪的中国要成为全球持续创新的竞争高地，就要在AI革命中成为浪潮者、领军者。目前有很多因素，包括地缘政治对中国的AI革命影响很大，希望国内支持创新的宏观环境和耐心资本的支持能够做得更好。这样，中国就有条件能够奋起直追，在这场AI革命中与世界实现共赢。
《中国企业家》：对于中国创新创业的整体环境，你有何观察？
胡祖六：中国整体创新创业的环境，取决于三个大的因素。
第一，宏观经济，中国经济整体表现是否健康、强劲、可持续。一个比较高速的经济增长环境，能给创新创业企业提供很多的发展机遇，这个条件必不可少。第二，一个非常清晰、非常稳定、非常友善的监管环境。第三，国际环境的稳定，一些地域政策给中国创新创业者带来特殊挑战。
在今天的环境下，我们说要鼓励扶持创新创业，这三个方面的改善都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前两条，我们能够完全自主控制。现在我也听到有些人谈“卡脖子”，这肯定是其中一个因素，不可否认。但我们还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一些干扰和负面影响不可能从根本上来决定我们。
《中国企业家》：“未来之星”今年的主题是“先声与后劲”。您如何理解？
胡祖六：立足长远，不被当前的不确定所困扰，恒忍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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