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工人的儿子黄建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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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魂》爆火后,黄建亿得知了父亲在工地病倒的消息。”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2024年6月,黄建亿回了一趟广州美术学院,看毕业展。
两年前,同样是在广美毕业展上,黄建亿出了名。他的毕业作品被媒体冠以“硬核毕设”的称号,全网传播。作品名为《筑魂》,是一件用1400斤钢筋铁片焊接而成的建筑工人形象的雕塑作品。黄建亿的父亲,正是一名建筑工人。
央视等媒体相继找上门,那段时间,黄建亿的微信好友申请没停过,备注通常是“我是某某媒体……”,要和他约采访。小巴问他还记得接受了多少家媒体的采访吗?他说没数过,太多了。“每天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采访,接待一波又一波的人。”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半年,热度消退了,2023年,零星还有几个人约采访。而今年,我们是第一个。
一个年轻人在火了后
见面前后,黄建亿总向小巴表达的一个情绪是:担心我们会失望。失望什么呢?“怕你们大老远过来,见到的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抛开走红的经历,黄建亿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出生普通的工人家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光环褪去后,他也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在黄建亿看来,毕业两年后,自己过得挺失败——至少在拥有过人民日报、央视报道的高光后,他并没有承接住接踵而来的好机会。比如把自己的自媒体号做起来,做个网络红人,享受一波流量红利;比如听从师兄朋友们的建议,趁热打造《筑魂》后的第二件作品,成为为人称道的艺术家;又比如接受“大疆教父”李泽湘的邀请,去他手下做事。
毕业两年,黄建亿辗转了四个城市,从广州到江门,从江门去深圳,最后从深圳到了中山。
和黄建亿见面的地方,正是他公司的工厂门口——中山一家做游乐机械的公司,他为机械做外观设计。这份工作,并没有带给他过多的成就感,因为设备核心工作是工程设计,而外观只是给设备套“壳”,属于边缘工作。
“但至少能先赚钱。”黄建亿说得很现实。“还有一点,我确实还没有想好,究竟想要什么?要走什么样的路?”
在江门工作时,黄建亿年轻气盛,因为直接质疑领导的意见,碰了壁。最后,他选择离开江门。因为个人原因,他又从深圳来到了中山。
现在的工作中,黄建亿选择收起棱角,试着沉默——领导的要求他会安静执行而尽量不发表意见;在公司做“随大流”的人,不与人冲突,极力“平庸”。黄建亿说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办公室里的同事,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事情——除了一位同校师兄。
他将在公司上班定义为“一种修炼”,修炼脾性和人情世故,是主动去打磨身上的“刺”。而这种修行成果,在黄建亿指着今年毕业展上的一件作品做评价时,明显外露。他说:“这个不好”,似乎是觉得太果断,又接着补充,“不是说作品不好……”,他想找补,但最终也不知道如何说得更好。最后,只得作罢。
在梦想和生活的岔口
除了看毕业展,黄建亿还带小巴去了他过去的雕塑教室。教室像工地一样,摆着泥巴、斧头、枯枝、推土车。黄建亿站在门口,指着教室左边角落的一个地方,他就在那里创作了《筑魂》。
雕塑教室
图源:小巴拍摄
创作过程很难。六个月,除了吃饭睡觉,黄建亿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了作品上。从创意、构思、建模、材料准备、焊接等一系列工作,他一力承担。
《筑魂》主体,是用钢筋塑形,这些钢筋都是工地里废弃不用的,铁锈斑驳。1400斤的钢筋收集起来不容易,最开始他在广美周边的废品站找,然后扩大到大学城、番禺区继而再向更外围。
买回来的钢筋参差不齐,形状不一,不符合黄建亿造型期望。他又花了一千五买了一台切割机,一根一根切,一根一根调整。黄建亿说,那台切割机是他毕业作品中花费最高的一件东西。
黄建亿将双手抬起,做焊接状。“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一刻不停,手臂酸麻。”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期间多了很多划痕。但所幸,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因为真的非常小心。”
而这样的工作,对黄建亿父亲这样的建筑工人来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日常。在《筑魂》的创作说明中,黄建亿写道:“我们习惯仰望星空,却忽视脚下沉默的土地;我们歌颂建筑的华美,却忘记建造者的艰辛。我要用建筑的语言来致敬我的父亲和所有建造者们。”
黄建亿说,因为父母的原因,他对建筑工人极为熟悉。大学时,遇见在路边抽烟休息的工人,黄建亿会主动上前搭话,闲聊家常,这让他更了解父母的生活。聊天结束后,他总会给父母打个电话。
而在《筑魂》后,黄建亿几乎再没碰过雕塑创作。在雕塑教室,看见黄建亿一件一件触摸着雕塑像,小巴问他,“毕业后有想再拿起雕刻刀吗?”
他笑了笑,脑袋犹疑又极小幅度左右摆动了一下,没说话。旁边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真想碰的话,不会等到现在。”
但当他蹲下,沉默凝视一件雕塑像时,小巴回忆起了他说过很多遍的一句话:“我也想成为艺术家,但至少要先活着。”
艺术家和工人家庭,两种似乎天然带着矛盾的元素交织时,总容易出现一些尖锐的声音。在过去媒体报道的评论中,有一些人指责黄建亿毕业作品的花费,父亲要在工地上干很久的活。黄建亿说,他的毕业作品应该是当届毕业生中花费最少的,大概是七八千元,而这些费用,是自己赚的。
刚入大学后不久,黄建亿就开始给师兄做项目赚钱。大二时,他和几个朋友组建了一个工作室,在外创业,大多是做一些雕塑像。在这个过程中,他要自己去和老板们谈利益、谈交付,谈一切事情。靠着这些,黄建亿大学五年基本上没有花过家里的钱。
创作《筑魂》时,黄建亿在桌子上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做好最后一件作品。在黄建亿的定义中,作品意味着不掺杂任何商业元素,完全是为个人表达而生。如同他当初选择美术和雕塑,纯粹为喜欢。
他觉得,毕业后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要为生活奔波。但《筑魂》的走红,却给这位普通的年轻人带来了过去想不到的际遇,即使是在两年后。
今年父亲节的周末,黄建亿跑了一趟惠州。一个老板通过师兄联系到了黄建亿,想要请他再复刻一件类似《筑魂》的作品做收藏。这一趟,黄建亿考虑将它作为自己再次创作的契机。
下一件作品还会关注工人或者类似主题吗?小巴问。黄建亿轻轻点头,那仍然是他创作的源泉所在。
从泥土中生长起来的力量,总不会失去大地的生息。
建筑工人家庭群像
黄建亿的家乡在广东湛江雷州,离海南很近。他小时候在村里上小学,初中在镇上,高中去到县里。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父母是建筑工人,每年都要从老家去海南务工,两三个月才会回家一趟。
从小学起,黄建亿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互相照料着生活。这样的家庭,在中国还有千万个。
今年4月30日,国家统计局更新了《2023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外出农民工1.7658亿人,较上年增加468万人。从行业来看,从事制造业、建筑业的人数占据总数的近43%,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工人群体。
海南是旅游胜地,风景如画,催生了很多地产公司开发楼盘,黄建亿的父母,是这些从平地中生长起来的楼房的“养分”,而同样是养分的,还有同黄父母一样、以亿计数的工人。
黄建亿数着年份计算,从父亲十七八岁开始,近四十年时间里,父亲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工地里搬运、扛砖,做一切建筑工人要做的事情。
这四十年,中国也经历了世界上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镇化进程。
城镇总人口数量从1984年的2.4亿人增长至2022年的9.2亿人,城镇化水平从23%提高到65.2%。中国城市数量从1984年300个左右增加到今天的超过600个,也逐步形成了北上广深的国际化大都市。
在这一进程中,黄建亿父亲这样的建筑工人,是大众视野中的城市“边缘人物”,是佝偻搬运的“蚂蚁”,但也是城市的钢筋骨架。80年代,中国建筑工人数量约为600万人,而今天,中国建筑工人数量超过五千万人。
白驹过隙,四十年,一代建筑工人从青丝熬成白发。作品爆火后,黄建亿得知了父亲病倒在工地上的消息。
黄建亿将左手掌放在右胸口,然后说:“爸爸心脏这里出了点问题。”母亲事后跟他形容当时的情况:就像一个立地笔直的筷子,突然断裂然后倒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做示范。
谈及父亲病倒的原因,黄建亿说,可能是工作时间太长累着了,或者工地卫生条件太糟糕。而无论是工作强度、时长还是工作环境,都是众所周知建筑工人乃至工人群体具象的生活现状,我们无需再多赘述。应该关心的是,停留在文书上的规定条款,如何更好落实到现实中。
关于父亲,黄建亿还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他说高中毕业后,本要跟着去父亲工地上做工——大哥也是这么做的。但在大哥之后,父亲却坚决不允许黄建亿跟着去工地干活。
“没有父母愿意孩子受苦,特别是在看见孩子受苦后。这是中国式家长的特点,自己可以吃很多苦,但总希望孩子能轻松一些。”提起这些,黄建亿语气变得沉重,目光隐现不忍。
两年前,小巴同杭州的几位建筑工人做过一次对话。来自甘肃的架子工老姚一直独自一人在杭州工地打工赚钱养家,饭桌上一杯酒、饭后一支烟是他生活最大的消遣。保研哈工大的儿子,在兰大念书的女儿则是他不辞辛劳的最大动力。
用一代人的努力,用力托举二代人向上走。不局限建筑工人群体,这是中国绝大多数工薪阶层家庭的生活现状。而他们用尽全力托举起来的二代们,不出意外也将挤入城市的洪流中,挣扎、生存,成为新一轮城市化进程中的螺丝钉。
建筑工地,城市化进程的一角
随着经济周期“迁徙”
再过一年,黄建亿的父亲就60岁了。60岁,在建筑工人群体中,属于超龄工人。
2022年,全国多个地区掀起了一阵建筑业清退令。清退的关键即是60周岁以上的超龄建筑工人。在《国务院关于工人退休、退职的暂行办法》的规定中,这个年龄上限更低,男性是55周岁,女性是45周岁。
尽管法规政策是出于安全考量和权益保护,但对建筑工人群体而言,这种清退却是一种生活上的打击,因为还要赚钱养家。对大多数没有技术和知识傍身的工人来说,随着年龄增长,工地的活计已是难得,虽然累,但只要肯干,也能赚钱。
如果不是意外,黄建亿的父亲或许还会继续在工地里干下去。即使家中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能独立生活。事实上,父亲病后,母亲也仍未停止工作。
现在,黄建亿的父亲回到了老家,帮着黄建亿的大姐带小孩,算是过上了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三个儿子,分散在广东的城市工作生活。黄建亿的大哥在佛山,二哥在广西。生活还算美满。
黄建亿的父母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代工人的鲜明代表。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因为缺乏知识和技术,往往只能用时间和体力劳动换取成本最低的报酬。黄建亿所生活的珠三角地区,是城市化进程的重要区域,一座座工厂、高楼拔地而起,无数外来务工群体挤入深圳、广州、佛山、东莞打工谋生。
而在今天,城市开始卷向“高新技术”、智能设备淘汰掉了重复劳作,高楼饱和,企业也因土地、用工等各项成本上涨而扭头向海外。
因为工作的公司属于制造业,黄建亿也很熟悉工厂和工人的现状。黄建亿说起他待过的一家公司,工厂选择搬到越南,只留了几个技术人员,厂里的工人直接就地解散。“正规一些的企业还会(对工人)有补偿,差一些的什么都拿不到。”
解散后的工人,可能留下来继续找下一家工厂,也可能去到下一个城市。在高成本的城市生活下,工作生活十几年、几十年的地方,也终究很难成为工人们的家。他们像候鸟,随着经济周期而四处迁徙。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声叹息。
正如同“工人诗人”邬霞在《我的吊带裙》结尾中写道的那样:
多年后,工匠换个地方再次修建工厂,打工妹再次涌入,这一次,地点将不会是深圳。工厂和打工妹一起,留在了深圳的城市中记忆中。
编辑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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