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巨星，也是建筑工人

作者｜尹海月

这是一则过时的新闻。主角也是一个多数人觉得陌生的外国名字。人们叫他“小糖人”，他的故事却并不甜腻。

假如让你选择，你想当巨星，还是当一个建筑工人——注意，是那种每天做脏活儿累活儿10个小时、背着冰箱下楼梯的工人，你觉得哪种人生更值得一过？

巨星对吗？至少我会这样选，有钱，有地位，有一切你能想象与光荣、闪耀沾边的东西。不过，对于美国歌手西斯托·罗德里格兹（Sixto Rodriguez）而言，两种身份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无高下之分。

他也确实经历了这两种人生。1970年，罗德里格兹发布了自己的第一张唱片《Cold Fact》（《冰冷的事实》），联合制作人记得第一次见到罗德里格兹的场景，是他在底特律河边的一家酒吧驻唱，留着长发，戴着墨镜，像一位城市诗人。

彼时的底特律经济下行，人心躁动，毒品横行。罗德里格兹的歌词就像一把匕首，直击人内心的苦闷与无奈。他在歌曲《Establishment Blues》（《体制蓝调》）写社会现实：“打开窗听新闻，但我听到的都是歌舞升平，枪支销量上升，家庭主妇生活无趣，人们随意离婚，吸烟引发癌症，一个愤青高喊这个社会快要崩塌，这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的歌词直接犀利，旋律却柔和、平静、充满生机，像是从田园里谱出来的欢快诗歌。

“鲍勃·迪伦跟他比太平淡了。他的歌可以排全美前五名。”他签约的第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板说。但专辑的销量却是更“冰冷的事实”，他在美国没有市场。

第二位联合制作人形容他像“一位智者，一位先知”，并帮助他发布了第二张专辑《Coming From Reality》（《来自现实》）。然而，这张专辑比上一张销量还惨淡，只卖了6张。

从那之后，罗德里格兹被公司解约，消失在大众的视野。有人传言，他在一次演唱会上用一把手枪结束了生命。

而实际上，他只是重新做回一名装修工人，平静地生活着。女儿说，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时运不济，也没有放弃音乐。他看了很多书，为工人们呐喊。他常常带着一身尘土和油漆回家，尽职尽责，把别人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别人不愿做的工作。

听到这，你也许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歌手重回生活的故事。不，这只是故事的第一章。更传奇的是，就在罗德里格兹从乐坛销声匿迹后，他的音乐却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引起了巨大的回响。

这个国家是南非。“他在南非比猫王还出名。”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清罗德里格兹的第一张唱片是如何绕过广袤的大西洋，从北美洲飞到非洲的这片土地上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南非的年轻人在他的歌里找到了精神共鸣。“南非所有的音乐人都听他的音乐。”

最风行的无疑是他那首《Sugar Man》（《小糖人》），唱片公司的老板估计，罗德里格兹的唱片在南非卖出了大约50万张，畅销20多年，“每个月都会卖光，到任何地方都在播放他的专辑”。

然而，这一切，罗德里格兹并不知晓，这些唱片的版权费也从来没有流入他的手里。直到1997年，两位南非歌迷通过歌词里的一个地点，找到了仍在干苦力活儿的罗德里格兹，人们才意识到，这位艺术家尚存于世。

那时，罗德里格兹已经阔别舞台20多年。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自己的唱片在南非大火时，他表情平静，戴着墨镜的脸上多了一些风霜，但看不到任何遗憾。而被问到最初“唱片销路不好，你吃惊吗”时，他表示对自己的专辑满意，至于销路，“任何事都没有保证的”。

1998年，罗德里格兹到南非开演唱会，全场座无虚席，歌迷们冲他尖叫，请他签名，胳膊上纹着他CD封面的文身，“犹如猫王复活”。面对几千个歌迷，罗德里格兹镇定自若，风采如昨，“像回到家的感觉”。

“在南非让我感觉比王子还尊贵。”罗德里格兹说。但他没有睡在特意为他准备的豪华酒店的特大床上，而是蜷缩在双人沙发上，“因为不想让服务员整理床”。

故事讲到这里，像个逆袭的爽剧——淹没在建筑工地里的艺术家终成万人拥戴的巨星。然而这次演唱会结束后，罗德里格兹又回到美国继续做建筑工人，背着吉他穿梭在底特律的大街小巷，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很多事都变了，只有他没变。”女儿说。

后来，瑞典导演马利克·本德让劳尔（Malik Bendjelloul）将寻找罗德里格兹的过程拍成纪录片《寻找小糖人》，该纪录片于2012年首映，并在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上获得最佳纪录片奖。颁奖时，罗德里格兹没有出席，“不想掩盖电影制片人的成就”。

也许，罗德里格兹打动人的正是这一点——无论是巨星还是建筑工人，无论置身名利场还是身居草野，都不被欲望绑架，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从容不迫。

即使是做建筑工人期间，他也在以一个艺术家的态度生活。同事说，他会穿着晚礼服去工地。有一天，罗德里格兹告诉同事自己要竞选市长，“为穷人做些事”。他真的参与了4次竞选，只是都没选上。

在教育子女上，他也传递着一种自由的生活态度。女儿说，父亲大学时主修哲学，经常带她去精英人士去的地方，在博物馆的大厅漫步，欣赏毕加索、德拉克洛瓦的画，告诉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管银行账户上有多少钱。”

“不能因为人穷，就说他们的精神不丰富，这是阶级和偏见的来源。”父亲的行为让女儿们相信，一个人是否心灵富足与财富无关。

实际上，除了犀利的现实，罗德里格兹的歌曲也遍布哲思，充满温情。他在歌曲《To Whom It May Concern》（《给关心的人》）中对等待爱情的年轻人说：“不要以你的方式等爱，不要浪费时间，下定决心，让它发生。”而歌曲《Street Boy》（《街头男孩》）更像是对那些迷茫的流浪者的抚慰：“你在外太久了，街头男孩，是时候回家了。生活不像你想的那样无路可走。”

后来，罗德里格兹又在南非、美国等多个国家举办演唱会。他把巡演的大部分收入都给了家人和朋友，自己仍住在底特律的老房子里，不开演唱会的日子里清理草坪，生活朴素。

2023年8月，罗德里格兹逝世，享年81岁。在歌曲《Rich Folks Hoax》（《富人骗局》）中，他写道：“不要向我兜售你的成功，更别向我空许幸福，你许愿的那些幻境已然消逝，太阳在闪耀，亘古如此，隐入尘烟是每个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