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登陆流媒体 | 许鞍华的《诗》:一万种纪实的方式
作者:Yolie_
视频作者:Yolie_
编辑:奥伊米亚康的云
在《诗》片末,许鞍华被一群诗人问起,为什么要拍关于香港诗的纪录片?她答,在许多压抑难熬的时候,是小时候读的那些诗成为了自己的护身符,给自己抚慰,支撑自己走下去。她坦言对比剧情片,这种题材、包括纪录片的形式可能不足以吸引投资,不过想想自己最想拍的题材,还是放手来做了。她做得很好。
《诗》映后现场@Yolie_
有人拿《诗》和《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他们在岛屿写作》比较,许鞍华在映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不是因为看了《游》才拍《诗》,而是为了拍《诗》才去看以作参考。”
许鞍华鞍山出生在鞍山,辗转至澳门,在香港长大,在港大比较文学系攻读,后面去伦敦学电影,回来从胡金铨的助理做起慢慢拍电影。
我想起了《去日苦多》,香港回归之时许鞍华拍的一部纪录片。在饭桌上,许鞍华和几位大学同学“吹水倾计”,和老友们拼凑旧时的记忆,北角的街道、五层楼高的模范村、街心公园的树荫,在《去日苦多》里我们看到宏大历史背景下殖民地的过往也是由个体微小的生活记忆构成。
时过境迁,等到了《诗》,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古稀之年的许鞍华,在纪录片中的呈现,对身份和城市境遇的挖掘,仍是那个“老文青”的身影。她穿着深色棉麻长裙,桌边放一包莫吉托的香烟,和诗人对坐,在他们的工作室里、家里和茶餐厅里侃大山。
《诗》工作照
这样的对话,不过分解读,不刻意用力。影片开头西西拿着泰迪熊对镜念《旧启德机场》,诗人饮江的《阴谋不沾染世界》贯穿始终,以布莱希特《致后代》结尾,诗人与城市松散自然地串在一起。
城市游走,“鹰都被我写过了”
当第一个主要人物黄灿然出现时,许鞍华“套话”问他如何看待香港现状。然后地点转向深圳,黄灿然牵着狗,在深圳洞背村的车站目送伴侣上车。
香港国际电影节红毯仪式@Yolie_
回到香港,在湾仔的天桥上,黄灿然说,朋友们都问他,你一个写城市的诗人,离开香港了你还写什么?他望向天空回答,鹰都已经被我写过了。一语道破所有最深沉的情感。比起那些引发全场轰鸣的笑点和哭点,这是片中特别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在香港生活的人或许会特别有共鸣,除了那些香港地让人熟悉的意象:茶餐厅、菠萝包、云吞面,比起摩登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人群,政治上汹涌不停的情愫,鹰可能是这个城市比较独特的存在。生活在城市里的诗人,会用什么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呢?是写过的鹰,阳光,风、雨、云,和不忍打扰的裁缝店老人。在此,我想引用片中出现的两首诗:
“阳光是伟大的,因为
他普照万物,而不知道并非
万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云是伟大的,提供
一层遮盖,还有乌云,增加
浓度,所以雨是伟大的,使
热的凉,干的湿,火的水,
所以风是伟大的,使
闷的畅,静的动,塞的通,
所以劳动者是伟大的,给
富人穷人所有人盖房子
遮挡风吹雨打日晒,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来
接受阳光的温暖,热了
就移到他们建造的
高楼大厦的阴影下。”
我凌晨回家时,常常经过一家裁缝店
——当它灯火通明时我才发觉我经过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灯火通明。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一个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
独自在熨衣服。他干净整洁,一边熨衣服
一边开着收音机,在同样整洁的店里。
每次看见这一掠而过的画面,我就会失落,
尽管我的步伐节奏并没有放缓。那一瞬间
我希望我是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工作,
像天堂一样没有干扰,让黑夜无限延长。
我不断闪过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的念头,
但我的灵魂说:“这是个奇迹,
你闯不进去,因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这两首诗出现时,是我第一个泪目的时刻。拍电影的,做纪录片的,影像工作者们有他们留住城市瞬间的方法。许鞍华善于捕捉从小人物的生产图景,不管是《桃姐》还是《天水围的日与夜》,剧情片用故事起承转合营造社会底层的生活处境。纪录片里,诗人的文字加上许鞍华对其文字所搭配的电影画面双重直击,效果翻倍。
对香港的怀念,对小人物的关怀,对街道质感的捕捉,逝去光影,旧时记忆与现实景象交织。就像片中另一位诗人说,“跣”这个字是有画面的,这是香港这所城市内化成为港人生活体验后外露的表达痕迹。“关键不在于爱的对象,而在于爱的权力。”纪录片中的诗、人、城联动,直抵内心。《诗》中引用黄灿然《阳光是伟大的》,《裁缝店》,《在茶餐厅里》配合捕捉香港地的普通人、草根劳动者、食客、路人的片刻,和文字回响,打破了好多好多堵墙。喜欢纪实影像的朋友们或许在每一次真实影像出现时,心里都会涌出一阵本能的悸动。
我在此之前鲜少读诗,常常只沉溺在真实影像的一次元中寻找感动,而诗,给我开启了另一个次元的大门,不局限于表达的形式,因为种种表达其实都是在再现真实,超越真实。感谢这部片子,一点也不“文”,也完全不闷,即使是少有文学经验的人如我,也数次泪目,完全感受到诗中、片中想营造的他者和自我纠缠的状态。
他令我尊重日常生活
许鞍华说,她从来不知道廖伟棠是曾拍过她的摄影师。这是廖伟棠的多重身份之一。
廖伟棠说,他认为沟通是无效的。他上课从来不和学生沟通,三个小时的课讲完直接可以变成一本书。既然如此,我们在片中看到的廖伟棠,就是那个单向输出的廖伟棠。拍黄灿然时,许鞍华跟他一起生活,行山,煮饭、饮茶,补裤子。拍廖伟棠,许鞍华则默默在一旁等待。
拍摄期间,这个自律又入世的人极度繁忙,那么许鞍华就拍他三个小时的课堂,在一旁听他的诗歌评审,记录他无数次的读诗、讲诗,直到所有的输出结束。我们也和廖伟棠的学生一样,共同听了一节漫长的讲座。他跟学生们从李商隐讲到策兰,讲入世的作家如杜甫、布莱希特;他批评别人的诗歌出现太多大词,如“民主自由”。
讲课的时间久了,一个长镜头太单调,我们就看到摄制组的第二个机位在画面边缘试探,正好就是廖老师在讲策兰的《一片叶子》:“当一次谈话/几乎就是犯罪”。之后的穿帮,更为赤裸,摄影师大摇大摆地从画面中穿过,无数次地提醒我们拍摄的本质。“打倒象征主义!活生生的玫瑰万岁!”
作为纪实爱好者,我惊喜地发现有一些“彩蛋”出现在他那台有些年头,已经满是磕碰伤痕的MacBook air上。这个摄影师的黑白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二十来岁的杜海滨、贾樟柯、赵已然、梁龙,出现在铁路沿线,在绿皮火车接口处抽烟,慢门记录曾经那些“游民们”年青的岁月。
廖伟棠也创建过纪实摄影的俱乐部,企图振兴70年代后就日渐式微的艺术形式。他拍奥运前夕工人的状态,在鸟巢前记录即将被拆除的古庙。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西藏,去欧洲,给自己布置奇怪的任务。廖伟棠把青春留在了北京和路上,回过头来,他结婚生子,在台北除了教书外,参与无数份社会上的工作。廖伟棠说,是黄灿然教会他要尊重日常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年幼的儿子派电动玩具火车偷偷潜入许鞍华和爸爸对话的现场,这是廖伟棠口中“超现实”的一幕。
诗人廖伟棠
2019年之后,疫情森严期间,在台北拍摄,也有其他港人作家出现在片中,可以联想到他们经受的双重压力。片末借来影行者2007年拍过的宝贵素材,“今夜我在码头烧信/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针尖上升腾”。廖伟棠出现在皇后码头保卫运动上,身份不断流转。他在现场读诗,他是摄影师,更多时候他是在场的一员。于是,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构建了他的诗人身份。
纪录片中还提到一首诗,我渴望找到出处,于是问chatgpt,它倒好,直接给我编了一首,也有意境。
(开个玩笑)
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
坐在斜对面的卡位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小儿子
和一个小女儿。
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贱,
仅仅是这个形象,就足以
构成他老婆离婚的理由
——他多半是个离婚的男人,
身上满是倒霉的痕迹,
他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作任何暗示,
却非常准确地照顾孩子吃饭;
两个孩子都吃得规规矩矩,
他们也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留意任何暗示。
从他的表情,看得出
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孩子,
却不给他们明显的关注。
这是个没有希望的男人,
他下半辈子就这么定了,
不会碰上另一个女人,
也不会变成另一个男人,
更不会有剩余的精力
去讨好人,或憎恶人。
但是,在履行这个责任时,
他身上隐藏着某种意义,
不是因为他自己感到,而是因为
他斜对面另一个中年男人
在这样观察着,思考着,
并悄悄地感动着……
….
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这是另一个香港。
走在唐楼间漏下的阳光中
看纸扎店里唱红梅记。
那些透明的身体里有心
那些烧鹅有灵魂
窗有扑翼声。
老孩子带领小孩子
骑楼倦眠如一骑雨人
在半途遇劫烂漫。
那些花哪儿去了?
他拿着一块砖头
敲击彩虹。
还认得我吗?
我是你幻听的校长。
在猫眼里在狗爪里
在潜过茫茫沧海的
一条白饭鱼的怀里。
步步花花,亩亩春田,
一江好梦全无恙。
它不是另一个,
而就是这一个香港了。
皇后码头歌谣
共你凄风苦雨
共你披星戴月
——周耀辉《皇后大盗》
那夜我看见一垂钓者把一根白烛
放进码头前深水,给鬼魂们引路。
呜嗚,我是一阵风,在此萦绕不肯去。
那夜我看见一弈棋者把棋盘填字,
似是九龙墨迹家谱零碎然而字字天书。
呜嗚,我是一阵风,在此萦绕不肯去。
那夜我看见一舞者把一袭白裙
舞成流云,云上有金猴怒目切齿。
吁吁,我是一阵雨,在此淅沥不肯去。
那夜我看见一丧妻者鼓盆而歌,
歌声清越仿如四十年前一少年无忌。
吁吁,我是一阵雨,在此淅沥不肯去。
“共你披星戴月......”今夜我在码头烧信,
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针尖上升腾,
我共你煮雨焚风,唤一场熔炉中的飞霜。
咄咄,我是一个人,在此咬指、书空。
一片叶子,无树的,
献给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这算是什么时代
当一次谈话
几乎就是犯罪
因为它包含
如此多说过的?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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