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博物馆只是去休息一下”|专访巴黎吉美博物馆馆长
今年的8月属于巴黎。
正在进行的奥运会将全球人的目光聚焦法国,激情的法国人民在文艺革新上也一直是先行者。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也是法国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Musée Guimet)第一次“中国年”。对于属龙的法国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雅尼克·林茨(Yannick Lintz)博士来说,自上任以来,中国的人事物一直是工作重心。
2024年,吉美博物馆将中文列为了博物馆第三语言,中国单色釉瓷器展、中国明代金器展、唐代主题大型展览、中国民乐音乐会等一系列活动在吉美博物馆接连发生。春天起,由中国设计师蒋琼耳和博物馆共同发起的“Guardians of Time|时间的容器”艺术项目,将吉美博物馆的外立面创作成巨型的公共艺术,一向外观素雅的吉美博物馆为中国年披上了“红装”。同时,法中博物馆更多维度的合作也全面展开。雅尼克·林茨(Yannick Lintz)带领吉美博物馆走访了大量的中国机构,在今年的“香港国际文化高峰论坛”发表演讲,与敦煌研究院、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签署了合作协议,在展览活动、学术研究与人才培养等多方面深化合作。
中国设计师蒋琼耳的外挂装置作品布满博物馆的墙面。
©️Musée national des Arts asiatiques-Guimet
VOGUE在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访问了雅尼克·林茨(Yannick Lintz)馆长,她分享了自己在博物馆工作三十多年的重要经历。她说如今的她更像是“商人”,有更强的使命感,“我的责任是为吉美打开一扇大门,一扇欧洲人通往亚洲的大门”,并且“成为亚洲人了解欧洲如何看待亚洲艺术收藏的门”。
雅尼克·林茨(Yannick Lintz),
现任法国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
VOGUE:请介绍一下吉美博物馆及其中国藏品。
Yannick Lintz:
吉美不仅是法国,也是全欧洲最重要的亚洲博物馆,有着150 多年历史。吉美的创始人是艾米尔·吉美,他是位收藏家,决定将他的藏品交给国家并建造一座博物馆来保存。艾米尔·吉美的收藏重点是欧洲以外的文化内容。当时是 19 世纪末,作为一名旅行者,他去了埃及、中国、日本,被路上看到的佛教、印度教还有埃及各种宗教的造像迷住了。因此宗教成为博物馆形成之初第一个主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认为自己正处于一个需要亚洲艺术国家博物馆的状态,决定改变吉美的重点,将来自卢浮宫的亚洲艺术收藏和其他博物馆的装饰艺术收藏调拨到吉美,将吉美的非亚洲比如埃及的藏品都给到卢浮宫,由此,博物馆称为纯粹的亚洲艺术博物馆。
博物馆的中国藏品更是丰富。我们拥有近 2万件藏品,涵盖从高古到当今,比如一些古代骨骼、雕塑和物品,唐代造像,敦煌的名画,以及19世纪和20世纪到亚洲探险的科学旅行者、考古学家带回的东西。我认为我们中国艺术收藏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瓷器和装饰艺术。我们有很棒的皇家家具——20世纪初的巴黎,每个人都想要中国风,这在当时非常时尚,也就是所说的“中国热”。
VOGUE:作为一个以古代藏品为主的博物馆,你如何让古物与当下的生活、文化、年轻人产生更多连接?
Yannick Lintz:
吉美是经典的亚洲艺术博物馆,但它也必须是一个面向当下的博物馆,而不仅仅是执着于过去。当今国际形势下,亚洲或多或少将成为未来世界的新中心。
我的责任帮助欧洲人更好地了解亚洲文化。作为史学家,我相信理解现在的更好方法是理解过去——我们从哪里来?为此,我必须筹集资金来开发一些雄心勃勃的项目。当我和一些可能成为赞助商的人讨论时,尤其是收藏当代艺术的年轻一代,我问他们你对吉美博物馆有什么印象?他们经常回复,这是个很棒的博物馆,藏品丰富,但有点老派。这是我想去改变博物馆面貌的另一个原因。当你走近博物馆,看到建于19世纪末的新古典风格的外观,但进入后,你会听到一个新的故事。人们会说,“看!博物馆正在用我们的新眼光来看待老的藏品。”
2022年,吉美展览了中国艺术家杨诘苍的作品,他的当代创作贯穿了几千年的古代艺术展厅,和中国各代文物珍品对话,浑然天成的方式让东西方观众都备受启发。
VOGUE:吉美接下来有哪些计划?
Yannick Lintz:
与杨诘苍这样全权委托的方式一致,此前大约有九到十个不同的中国、韩国、日本艺术家。接下来,我希望更加有野心一点。讲述当今亚洲艺术的故事不仅是邀请某几位艺术家,我们必须创造一个真实的整体叙述。
我们将会以一些精彩的项目来拓展真正的艺术史,回应一些问题,比如今天的中国艺术是什么?今天的印度艺术是什么?真正建立一个叙事,而不局限在专项(人)。去年蓬皮杜中心举办了一场以印度著名画家Sayed Haider Raza (赛义德·海德·拉扎) 的主题展览。作为第一批当代印度艺术家,他于20世纪末去世。这个展览大获成功,无论对于印度人还是巴黎蓬皮杜,这都是一次真正的庆祝活动,巴黎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结果。
这也让我确信,必须给欧洲观众扩展和讲述更多的亚洲故事。我们正在准备一个超过25个艺术家的亚洲展览,刚刚还在巴黎进行了个展的中国画家唐海文,他与赵无极是同一代人, 同在 50 年代的巴黎。
VOGUE:从年轻层面发展,你预想的发展步骤是什么?
Yannick Lintz:
我们不是艺术中心,是一个博物馆。当我说想发展现当代艺术,其背景是博物馆里最古老的藏品可追溯至史前时期的中国或日本。我们要穿过19世纪、20世纪、直到21世纪,寻找新一代的答案。我不能决定为一位30来岁的艺术家举办个展,即使我喜欢他或她的作品,因为当你为一名年轻艺术家在博物馆举办展览时,会让人认为这位艺术家将会留在艺术史。即便我已经拥有 30 多年对于艺术和艺术家的经验,我也很难知道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是否最终会留在历史中,是否会被博物馆系统一直认可,这跟评断文学或电影是一样的。但我希望博物馆里有年轻的艺术家,解决的方案不是大型展览,而是驻留。
今年我邀请了蒋琼耳,她在中国已经成名。我告诉她,我不想用你的作品办展览,我想要委托安装,庆祝中法之间在艺术和文化遗产方面的友谊。她在博物馆的五个战略空间中进行创作,包括外立面、主入口大厅、历史图书馆和露台。她在四楼的圆形大厅创造出一个茶室的特别区域。我非常喜欢这个想法,因为她对博物馆的看法将参与到博物馆的新叙事中,开发出新的体验。但这样的工作不可能交给一个刚走出学校的年轻艺术家,因为这需要技术,而不仅仅是创造力。你必须知道你想和谁一起工作,哪家公司。你更像是一个项目经理而不仅是个创作者,所以我需要有一定经验的人。
博物馆展出累丝宫灯金对簪
©️Musée national des Arts asiatiques-Guimet
VOGUE:吉美是否会加强中国现当代设计与艺术的收藏?
Yannick Lintz:
好消息是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新网站,未来的几周或几个月会有英文和中文。我们也还正在开发在线收藏,但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我们才能共享经典杰作。我们有一小部分当代艺术收藏,主要是来自艺术家的捐赠。我们想要古代艺术和当代艺术并进,但目前还在请策展人和我们一起撰写收藏当代的政策文件,我们正针对当代艺术的收藏政策集思广益。
我可以开诚布公的告诉你,我们在技术、材料、图像学方面都有涉猎。最近我收到了一项关于下一代中国艺术家的非常重要的捐赠提案——从90年代到2000年代。让我明白我该如何尝试建立真正的当代收藏。就中国艺术来说,我认为其故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开始的,并以今天活跃的艺术家为结束。在博物馆里建立藏品体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必须具有策略性。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在上海等地到处看看,我需要了解什么是中国创造的艺术场景。
当然,我明白,每个国家都有艺术家在做纪念碑一样的东西,但是我们的空间不像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也许更像M+,更像音乐充满空间的感觉一样,我们没有纪念碑一样的空间。我不想把观念推得太远,虽然调整藏品始终是我们关注的焦点,但因此不得不(对这批藏品)说NO。当然,有时机会也会创造新的方向,也不是非黑即白,真相就在中间地带。
VOGUE: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我们了解到今年也是吉美的“中国年”,吉美作为中国文化在法国、在欧洲的窗口,也在帮助世界人民了解中国文化。你如何看待博物馆在文化外交中的作用?
Yannick Lintz:
博物馆拥有不同文明之间的材料、证据,是展开交流与对话的力量。无论是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路,从中东到地中海,我们收藏中有始于唐代甚至更早的考古证据。历史的物质证据表明文明之间除了冲突之外总是有交流的故事、相互影响的痕迹。比如当你看苏拉日(Pilerre Soulages)的画作时,即使你对中国书法一无所知,你也会看到这个人受到了其启发。事实上,日本艺术更多地是中国艺术的启发,这些不是智力推测,这些证据都保存在博物馆里,所以我们必须展示他们,讲述它们。
VOGUE:女性在艺术世界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您是否可以作为一位成功的前辈,给我们年轻的、想加入到艺术行业中的姑娘们一些职业道路发展的忠告?
Yannick Lintz:
不管女人还是男人,在博物馆工作可太棒了。因为博物馆里有很多工作,不仅仅是策展人或馆长,还有教育工作者、设计师、摄影师、管理员等等。在法国,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明为什么有这么多女性参与博物馆而不是男性。故事是这样的:从100年前的卢浮宫博物馆开始,当创意工作者就意味着当志愿者。当时只有男人在博物馆中受雇做行政工作。虽然成为收藏品的策展人是严肃的,但策展人并不被视为一项“工作”,这是由志愿者完成的。这意味着在那个时代,你来自富裕的家庭,你有家人可以资助你,有时间进卢浮宫学校(巴黎艺术史高中)的学术课程,然后通过考试称为策展人。当我在卢浮宫历史部工作时,我写了一本字典,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这个关于女性在策展职位上的重要性的故事。当然,法国的策展人男女现在已经一半一半了。我丈夫是科学家,他总是说我们很难找到想要参与物理、数学领域的女性。但对于我们,博物馆里不存在这个问题,对吗?
Vincent Leroux摄影
©️Musée national des Arts asiatiques-Guimet
VOGUE:你怎么看待博物馆的未来发展可能性?
Yannick Lintz:
我有一个大项目叫“吉美2030”,关于博物馆的改扩建。我们刚刚完成了关于未来的战略叙述,如果讲清楚最少需要一小时。但我想告诉你其中一个想法,那就是重新组织博物馆:不仅是作为一个参观的地方,而是作为个人进行文化体验的地方。我喜欢“去博物馆只是去休息”的想法——在一个神奇的地方休息,宝藏就在你面前。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老想法,因为当我还是一名学生时,我周末在巴黎蓬皮杜中心从事保安工作。我当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休息时间去展厅,在天篷上睡觉,想着我旁边的马蒂斯。因此,我希望在博物馆的常设展厅内开发专门为家庭服务的空间,开发文化项目、教育项目,开发更多餐厅。
我们有一点和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不同之处,古典博物馆的悖论情况是你想要留住你的观众或增加你的观众,但你的永久收藏通常占据80%的空间,而临时展览占20%。近些年来的策略是举办令人兴奋的临展项目来留住观众,但常设展厅常常面临几乎空无一人。对我来说,这真是不太符合逻辑。所以我的想法是如何在常设展厅中开发实际活动,当然也会有轮换常设展品的想法,虽然现在很少有博物馆这样做。给我这个想法的是我在阿布扎比卢浮宫的经历,因为他们在开放之初没有永久藏品,卢浮宫提供的是一年或两年的借展,这意味着常设展总是会轮流变化,这样的经验让我看到博物馆创造吸引力的未来。
撰文:罗怡Lolo
编辑:马儒雅Maya MA
设计: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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