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布朗克斯街区到巴黎协和广场:霹雳舞如何舞进奥运会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霹雳舞(Breaking)是一种都市流行舞蹈,源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美国纽约布朗克斯区非裔、拉丁裔群体的街区派对。舞者大量手掌撑地、在地板上或空中做出的高难度旋转动作,使这种舞蹈充满了视觉冲击力。霹雳舞诞生后的40多年中,从布朗克斯区扩散到全球,发展为国际公认的艺术形式,将其原有的游戏性、竞技性和街头趣味性与都市舞蹈的表演性和舞台化交织,形成了糅合多种运动元素的艺术。这一特征决定了霹雳舞在2016年获得国际奥委会认可,先后被纳入2018年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年奥运会和本届巴黎奥运会比赛项目。
霹雳舞的“草根”起源与全球散布
美国少数族群,特别是非裔美国人社群因长期遭受歧视,需要某种“武器”来表达反抗和不满并实现自我身份认同,嘻哈文化应运而生。考镜源流,霹雳舞的出现与20世纪70年代纽约布朗克斯区的黑人帮派文化密不可分,其更早的名称为B-Boying。其与涂鸦(Graffiti)、打碟(DJ)、说唱(MC/Rap)共同构成嘻哈(Hip-Hop)文化的四大元素。最初的嘻哈实践者主要为非裔美国人、非洲加勒比人等。
1980年代出现的中文“霹雳舞”概念是英文单词“Breakdancing”的翻译。“Breakdancing”这一美国媒体创造的概念涵盖美国不同地区的多个流行舞种,包括西部加州的机械舞(Popping)和锁舞(Locking)等放克风格,东部纽约的B-boying/B-girling(或统称Breaking,也即奥运会的“霹雳舞”项目,或译作“地板舞”),及中部芝加哥的浩室舞(House)等。其中Breaking在吸收了西班牙拉丁舞、非洲民族舞、中国功夫的表现形式后迅速发展。然而1980年代中国的“霹雳舞”文化有其独特性,既受美国不同地区的街舞/嘻哈舞、美国电影里的舞蹈、迪斯科的影响,也受交谊舞、中国民族民间舞、中国古典舞等本土因素的影响。[1]
在单词B-boying/B-girling中,“B”是其起源地纽约布朗克斯区(Bronx)的缩写,也可解释为“节拍”(Beat);“Breaking”在列入奥运项目前后中文名被定为“霹雳舞”,然而这与1980年代中文的“霹雳舞”概念显然有所区别,专指“地板舞”,也即诞生于纽约的B-boying/B-girling。而当下“街舞”概念除包含Popping、Locking、Jazz等,还增加了Waacking、Krump、Urban等新舞种。[2]所以,现在的“街舞”概念更贴近1980年代的“霹雳舞”所指。
非裔社群因身居美国社会底层,长期陷于贫困和帮派斗争,其文化精英遂因势利导,将刚刚兴起的黑人社群街头舞蹈改造为一种“以舞止武”的“战斗”方式,世界首个嘻哈团体Zulu Nation的创办者非洲王班巴塔(Afrika Bambaataa)提出了“和平,爱,团结,享受乐趣(Peace, Love, Unity, Having Fun)”的口号,借助“斗舞”缓和帮派冲突,团结社区,减少流血事件发生。霹雳舞诞生之际,正值美国黑人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其创立的有别于白人舞蹈的全新舞风实现了舞蹈语言的“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成为一种凝聚和表达非裔美国人身份认同进而向白人社群展示力量的“克制性抗争”的身体政治,同时舞者也借此实现了自我的“身体解放”。
霹雳舞主要动作有四类:站立舞步类动作(Top Rock)、下移衔接类动作(Down Rock)、地面舞步类动作(Foot Work)、力量旋转类动作(Power Move)和支撑定格类动作(Freeze),通常使用含有较多鼓点的乐曲,尤其是放克乐(Funk)、灵魂乐(Soul)和嘻哈乐(Hip-Hop)。
李小龙功夫电影的推出正逢嘻哈文化崛起之际。同为美国少数族裔,非裔美国人社群从李小龙塑造的反帝反殖的英雄形象中找到了深刻共鸣,因此奉其为偶像,并将其武术动作吸纳入霹雳舞中,形成了Bruce Lee CC(李小龙式地面踢腿动作)、Bruce Lee Go Down(李小龙式下移动作)等程式动作。[3]这反映出街舞运动的开放性和中国文化的海外影响力。
纽约嘻哈艺人1980年代曾努力地向全世界推广这种文化,他们的巡演走遍美国,走到英、法,并且在1984年来到日本。到了20世纪90年代,作为一种新兴的、时尚的文化形式和生活方式,嘻哈在全世界迅速发展起来。1990年德国举办了第一届“年度斗舞大赛”(Battle of the Year,缩写BOTY,现已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年度街舞赛事);美国电影《闪电舞》(Flashdance,1983)、《街头节拍》(Beat Street,1984)、《霹雳舞》(Breakin' ,1984)等陆续在日上映,直接刺激了日本霹雳舞的发展。日本青少年很快掌握并发展了街舞并催生出J-POP,将其传向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周边国家和地区。[4] 日本的街舞文化和驻韩美军则刺激了韩国霹雳舞发展,最终形成了K-POP。
魏美玲(Emily Wilcox)在讲座中介绍杰克逊对陶金的影响。汪堃 摄,2023年8月19日,北京:码字人书店
霹雳舞的入奥历程与精神内涵
2020年瑞士当地时间12月7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会议批准巴黎奥组委提交的项目调整计划,同意巴黎奥运会增设霹雳舞、滑板、攀岩和冲浪4个大项。霹雳舞成为首个被纳入奥运会的舞蹈项目洵非偶然,背后包含着街舞人数十年的耕耘努力。
早在霹雳舞运动萌蘖之际,霹雳舞舞者就曾设想过将其纳入奥运赛事。舞团“纽约城霹雳者”(New York City Breakers)曾因不满以艺人身份在综艺节目“NBC's Salute to the Olympics”中表演,在后台互相鼓励“以后我们也要成为奥林匹克运动员”,并现场签署了“入奥”宣言;[5]此后的1984年8月洛杉矶奥运会闭幕式上,伴着摇滚巨星莱昂纳尔·里奇(Lionel Richie)演唱《一整夜》, 200名舞者跳起霹雳舞,全球观众在电视机前看到了这一幕,霹雳舞实现了奥运“首秀”;又时隔34年,2018布宜诺斯艾利斯夏季青年奥运会上,霹雳舞才终于首次成为正式项目。
霹雳舞成为本届奥运会比赛项目,有着多方面的外因,既是众多街舞人数十年努力的成果,也反映出奥委会为适应时代变迁吸引更多青年参与所作出的调适,是经济、政治、体育等多方面因素角力、博弈的结果。据哈尔滨工程大学教授、具有20多年舞龄的B-Boy孙海介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霹雳舞资深舞者Alien Ness、Strom等人持续努力将霹雳舞体育竞技化,世界体育舞蹈联合会(World DanceSport Federation)则自2018年起成为霹雳舞入奥的重要推手;此外国际奥委会也在试图让奥运会覆盖到更多人群,吸引更多青年群体参与。巴黎奥组委主席托尼·埃斯坦盖(Tony Estanguet)表示:“霹雳舞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也与巴黎2024年奥运会希望呈现的内容不谋而合。我们希望举办一届独具创新、更接近年轻群体、更有都市气息、更能走向场外的奥运会。”
此外,霹雳舞能够“入奥”,与其兼具艺术性、竞技性和观赏性特质密不可分,也与其精神内涵同奥运精神的契合不无关系。霹雳舞生成的文化网络与礼俗传统同古希腊城邦运动会的竞技精神颇多神似,二者在仪式精神、组织秩序、空间形成等方面有内在一致性;也都是基于努力的快乐,将身体、意志、思想品质的提升集合成一个平衡的整体;[6]同时,街舞运动具有突出的“游戏性”,而这正与“Olympic Games”中的“Game”相通。身为中国初代霹雳舞舞者的张平教授仍活跃在街舞赛事一线,2024年在其担任IMBG(Inner Mongolia Battle Game)评委时,曾现场点评强调街舞的游戏性和对身体的解放意义:
这个舞种最大的特征是开发想象力。有几个小朋友,你会觉得他身体里充满各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就是生命当中的可能性,艺术当中的可能性。他们跳的是身体的自由,身体的解放,身体和身体的对话,也就是在做游戏,这个游戏是快乐的,他们的身体得到教育,心灵得到释放,思想会有想象力的开发——这就是这个舞蹈最好的价值。
北京舞蹈学院张平教授在IMBG上担任评委发言。王晴 摄,2024.1.1,北京西铁营万达广场
另外,他在执裁北京Pure Nature Jam街舞赛事时动用隐藏裁判权,从海选的众多选手中直选出B-Boy大龙(北京体育大学霹雳舞专业)晋级,理由是其“舞蹈表达充满戏剧性”。可见霹雳舞并非仅因技巧和速度赢得胜利,更要看其与城邦竞技相似的游戏性、表演性和戏剧性。IMBG赛事主办方B-Boy宝音图同样认为,“游戏性这一点很重要,很多街舞动作是‘玩儿’出来的,并不是‘学’出来的,得有Freestyle和自己的情绪。”
霹雳舞与巴黎奥运会
2024巴黎奥运会将性别平等和可持续发展视为核心理念,参赛人数首次实现了男女对等。这一性别平权理念也延及了霹雳舞项目。巴黎奥运的霹雳舞比赛包括男子组和女子组两个单项,从全世界选出16名B-Girl(霹雳舞女舞者)和16名B-Boy(霹雳舞男舞者)进行对决(Battle,1对1斗舞的形式)。入围奥运街舞赛事的中国选手有B-Girl 671(刘清漪)、B-Girl Ying Zi(曾莹莹)、B-Boy Lithe-ing(亓祥宇),皆是多次在国际赛事夺冠或名列前茅者。奥运会的评分系统采用Trivium系统,9位裁判要从五个维度对选手进行打分,包括技巧性、多样性、原创性、完成度及音乐性,各项分数占比20%。参赛运动员无法事先得知音乐,需在场对音乐做出随机反应。
霹雳舞项目与众不同的是允许运动员以昵称而非真名参赛。在奥运会的官方注册信息及赛事报道中都可出现绰号,这是奥运会唯一允许使用昵称参赛的项目,反映了国际奥委会及媒体对霹雳舞文化传统的理解和尊重。
8月9日,霹雳舞赛事将在巴黎市中心的协和广场(Place de la Concorde)揭开帷幕。奥运期间这里被改造为城市运动公园,进行霹雳舞、滑板、三人篮球、自由式小轮车项目的比赛。协和广场是法国最大的广场,也是巴黎著名地标,承载了法国大革命中一段悲怆沉重的历史。在这里举行以“爱与和平”为运动精神的街舞项目,可谓别具历史和文化意蕴。
北京时间8月9日(周五)晚22点这里将进行女子组预选赛和循环赛,10日(周六)凌晨2点进行女子组1/4决赛、半决赛、铜牌赛和金牌赛,晚22点起进行男子组循环赛,11日(周日)凌晨2点起进行男子组1/4决赛、半决赛、铜牌赛和金牌赛。这将是奥运赛场上首次霹雳舞的对决,也是一场全球霹雳舞的巅峰之战。中国霹雳舞出征巴黎,战绩可期,让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
1、Emily Wilcox. Moonwalking in Beijing: Michael Jackson, piliwu,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hip-hop.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2022, 23(2): 302-321.
2、王晴、汪堃:《讲座︱魏美玲:电影〈摇滚青年〉、杰克逊与中国街舞的起源》,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478729,2024-08-07。
3、王晴、汪亭存《李小龙:街舞界的超级英雄和文化图腾》,《信睿周报》2024年第121期。
4、秋山:《不羁的灵魂:街舞必读之全档案》,中国宇航出版社,2006,页149。
5、Michael Holman. Breaking and the New York City Breakers, NY:Freundlich Books, 1984.
6、王晴《Hiphop礼仪与城邦竞技》,《尚舞》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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