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艺术家蔡皋：我们如何找回童心

蔡皋是地道的长沙人，说着一口“湘普”，她出生于1946年，今年78岁。

1993年，在中国的图书市场还没有广泛流传“绘本”这个概念时，蔡皋已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BIB“金苹果”奖的绘本画家。

2022年，蔡皋被评为林格伦纪念奖中国区候选人，获得2022年“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别贡献奖”。2024年，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短名单。

蔡皋的插画作品、绘本作品，从1980年开始陆续出版，她已持续创作44年，仍笔耕不辍。其绘本代表作有《宝儿》《桃花源的故事》《花木兰》《三个和尚》等，并著有散文集《一蔸雨水一蔸禾》《人间任天真》，是中国绘本发展历史上的里程碑人物。

蔡皋的“皋”字，很多人无法第一时间念出。它在《左传》里的意思是“水边的高地”，《礼记》中，又有形迹高大的意思。“皋”字背后，是古人对形意的智慧，也恰应了蔡皋后来的职业——绘本画家，插画艺术家。

蔡皋白发苍苍，神情却似顽童，可能因她幼时有个简单的名字——蔡小咪。儿时一头自然卷的头发，母亲说她像画里的猫咪，大家就叫她“蔡小咪”。蔡皋在书中写道：“蔡小咪的眉毛像扫把，我喜欢眉峰，它有让我扬起来的感觉。”

在我们的拍摄现场，给小朋友们准备了一些玩具——铁皮青蛙、竹蜻蜓、小粘手、悬浮球……蔡皋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玩了起来。

那一瞬间，她就是蔡小咪。

GB = Green BAZAAR

蔡 = 蔡皋

你小时候的名字是“蔡小咪”，现在的你还会回到“蔡小咪”的身份吗？

蔡小咪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和蔡小咪是一回事儿。

我小时候可能太像画里的猫咪，我妈妈说她怀我的时候，看两只国画的小猫咪很喜欢，后来干脆也叫我“小猫咪”，不知道妈妈还是爷爷起的。我和几个好朋友，现在都还在用小名互相称呼。我是蔡小咪，她是吴小昕，我们都是以儿童的身份在会面。

什么是太成人化？

太成人的观念，就是把自己束缚得很紧。

人被知识固化，把心灵的年龄看得比本身还苍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地方，留给自己的童年，只是他们没发现。当你真诚对待世界，就会发现童年与我们同在。

有人不认同我，说：“世界这么多陷阱，你却一片天真，会吃大亏。”更质疑我对孩子的教育，说：“蔡老师，你怎么教孩子，你的女儿这么单纯，世界这么复杂，她能适应吗？你的教育肯定是失败的。”

问得很严重，否定了我作为教育者出身的教育思想。

但是我不这么想。我对教育的理解，我们最宝贵的就是童心，就是对自己真诚。“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不是最美的境界吗？谁污染了世界，谁遮蔽了我们看见真实和美丽的眼睛？有人怨天地旁人，唯独不反省自己。

人要能看“破”，能“洞见”真实。没有人束缚你，最大的束缚来自你的内心。

质疑你的教育的人，他们的世界是不真诚的，内心是受到束缚的。

我不知道对方怎么样，但是我看自己。我这种路子的教育是否走错了，是不是穷途末路了，是不是世界已变成没办法收拾的样子了？

人应该做到在最朴素的地方立足，我觉得人生是万花筒。

我小的时候万花筒三毛钱一个，在那时很贵。但我过年攒了钱，还是要买，买过两回，买一回，我就拆开一回，看看它为什么有这么多花。拆开一看，全是彩色玻璃碴的碎片。三棱镜和碎片哄我眼睛！它们一点也不珍贵，但是我迷上了它。

人生变化，就像三棱镜，它让碎片化的片段不断变化，产生魔幻的效果，人生也如万花筒一样，有不重复的世界。人生不重复，千姿百态，世上连两片重复的树叶都没有，更别说有重复的人，做自己就好。

蔡皋的绘本中，运用国画与水粉、水彩乃至油画语言互相渗透，又集合大量民间文化元素。无论是外景的自然风光、田园与山野、朗庭街道，还是室内的家装摆饰、劳作器具、人物衣着，都极具特色，人物更有生动的肢体语言和动作表情。

蔡皋在《桃花源》中运用了国画“留白”的空间的处理；在《花木兰》里用水粉凝重的笔触和晶莹的灰调表达平凡中的美与温暖；《宝儿》以黑、橙、绿为基调，特有的“黑色表现手法”贯穿全书，讲述小孩智斗狐妖的故事。

蔡皋儿时与外婆相处，外婆对其创作生涯影响很大。至今，外婆说过的谜语、童谣和许多故事，蔡皋都记得。蔡皋散文集的书名是《一蔸雨水一蔸禾》，便是外婆常说的一句长沙俗语，曾流传于种田人看天时的语境。

蔡皋在同花木打交道时总会想起来，在心中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雨水，什么样的稻禾呢？”

书名《一蔸雨水一蔸禾》是什么意思？

对我来说，这句话是一种态度。

外婆和亲戚朋友串门聊天，谈起人间世态，嘘唏时外婆会叹口气，说“一蔸雨水一蔸禾”（长沙口音）。天上的雨落到田里养稻谷，稻谷是种田人一蔸一蔸插进去的，一蔸雨水、一蔸泥养活种田人一辈子。一个人接到了什么样的雨水，就有什么样的人生。

我外婆是做女红的，她最擅长做鞋子。小时候我帮她把布料用米汤浸泡，糊在墙上，她再把一小块一小块布料拼接起来，那图案成了我的鞋底。就像什么样的布料都可以做成鞋底，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没有浪费过，我自己一罐一罐接雨水的时候，主料和边角料，样样都有用。

生活的“雨水”，有上天赐予的养分滋润，但就像雨里也有酸雨，有看似不利的因素，你可以把它变得有利。生活会带动你去接，你接住的正面负面都是你的。

《一蔸雨水一蔸禾》是我的生活笔记本里丰富的储存，它们完全是我的雨水，我的意见的拼接。你可以说，它是一个人的碎碎念，却是随我心来安慰我灵魂的集合。不是为谁而作，是为自己。我成长至今，我成为了自己。

你的创作灵感源自哪里？

来源于多方面。我对生活经历的反应影响我创作。生命力本质上有超越其自身的敏感，它会综合外界的反应转化为自我认知。事物、事件对人产生的影响，会像原子分子空间排列、磁场效应，它们会自动排列。我的生活经验是一大堆原件，堆在我的记忆仓库里；我的作品都是载体，它们像各样的容器。我根据形状和美感，选择合适的材料和元素，让它们相得益彰。

《宝儿》是聊斋故事和生活题材的结合，《花木兰》和《桃花源》是两种古代故事，《李尔王》和《海的女儿》是外国故事。这些作品中有相同的基本元素，像小葱适合各种菜肴，盐是不可或缺的。每一本书都有一些基本的元素，但也会根据不同的题材和人物进行调整和融合。

很多人知道蔡皋，来源于她与许知远的对谈。其中有一段交流，是蔡皋给许知远看她画的花木兰。蔡皋说：（你看）她的织布机，她多可爱，多可爱的女孩子。许知远质疑：这能打仗吗？蔡皋直言：你们都觉得这个不能打仗，一定要把花木兰画成是武将一样的形态。我不要，我要她可爱漂亮，她是善良的、美丽的，就画内心了。

蔡皋用画守护童心，是一种温情、长久及有力的感情。把童书当成幸福的种子在孩子们心中种下，是蔡皋一直在做的事。从图书编辑，再到绘本画家，到享誉国际的插画家，蔡皋一直没有离开过孩子。

她在书中写道：小孩子是最能领受福分的人群，我描绘他们，摹写他们纳福。希望我的作品能传递我的这份情感，希望读到我作品的人们都得到自己的那份福乐。（179页）

蔡皋觉得，不做作的心，就是无猜的心思，只有儿童期才有无猜。「云无心以出岫，泉涓涓而始流」是无猜；「苔痕上阶绿，草色人帘青」是无猜；「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是无猜。“要做自然一点的艺术，要返回童年，返回大自然。”返回儿童期，读绘本，明明是0到100岁都可以做的事。

什么是阅读绘本的正确打开方式？

我的绘本和所有作品，看上去好像都是为儿童创作的，其实我想面对的是0～100岁的人群。不仅给小朋友看，大人也可以看。绘本提倡亲子共读。学龄前的儿童，我们不强调识字，特别是0～3岁的孩子，有安全感的需要，有认知世界的需要，也有温暖拥抱的需求。当抚养者把书上的文字变成自己的语言，把孩子放在怀里，心跳的声音让孩子觉得很安全，这样的互动会渗透到孩子的心里，滋润他们。

图画书的讲述功能很重要，它能从一个苹果、月亮、太阳等简单的图画开始，讲述世界的故事。通过图文并茂的方式，让孩子产生电影般的奇妙感受。我希望图画书能跨越年龄的界限，它不代表简陋和单薄，相反，它很难创作。优秀的图画书会为我们谋幸福，值得我们好好解读和使用。

你曾是图书编辑，也是绘本创作者，你怎么看待当下的儿童读物的市场？

今天我可能谈不了整个儿童读物的市场，只能说说我的感觉。现在大量的引进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商机，也丰富了我们的市场。但我们在衔接上还不够，原创图画书还有更多的进步空间。家长的审美很重要，低俗的趣味会影响孩子。家长有条件的话，不要把书都扔给孩子，自己也要参与读书，问问自己有没有在选书的审美上栽跟头。

你和孩子们的交流，有没有他们反过来影响过你的创作？

肯定的。如果不亲近儿童，不了解他们，怎么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呢？小孩天生好奇，而成人已经不再好奇。

我的小孙子丰富了我对自己的了解，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小孙子不叫我奶奶，直接叫我“蔡皋”，有一次他说：“蔡皋，我摸到天了。”我听了一惊，赶紧去看。他站在两层儿童床的上层，摸到了天花板。

长沙那段时间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蓝天白云的时候少，所以他会把天花板联想到天空。他的想象力超越了我的想象。他的天花板就是他的天。我们成人太实在了，摸到天花板就是天花板，而小孩能想到天花板是天空。

我的外孙曾对我说：“奶奶，我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他还是个幼儿园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他听到的，也许他真的这么认为。儿童认为“一切皆有可能”，童话世界和现实世界没有界限。

成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一定要划清界限吗？一定要说绘本只是儿童看的读物吗？

蔡皋每天起得很早，因为在六点左右起床的人才会拥有清晨，接到太阳。接太阳，就是双臂朝东边的太阳伸出，人看到太阳、天空，有沁凉的信息从手心进入。这样的仪式感，是她的《太阳经》。

蔡皋常在自己的院子里写生，里面种有茶梅、罗汉果、月季、绣球花、迷迭香……甚至和邻居共享一个棚架，搭着紫藤。蔡皋认为植物的精神与人类的精神本质是相通的，它们是有灵性的、容易沟通的朋友。

“你遇到了一株你不了解的植物，你想描写它，你会发现你得有种耐心。因为它生长起来的过程，与你描写它的过程是一样长的。了解一个人，较为准确地描写，那要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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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太阳，蔡皋的一天就有了光，浇水、扫地、摘叶、摘蔬果，下楼做早餐……她说生命现象千姿百态，有不可以穷尽的秘密藏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你心中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心中的美好生活现在算是实现了一部分。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会出现什么，一切都是神秘、未知的。

我最好的生活是按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自己有空间、时间一步一步去实现。有时候一个人也不会那么清楚地认识自己，每个人本来都像谜语一样。

你觉得什么是美？什么是审美？

你这些问题都不省事，你要我交一个标准答卷？没可能。美是什么，美是需要仰望的。蔡元培说“美可以代宗教”，你说宗教一句话能说清吗？中国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现代人感觉到处都有神。美也无处不在。

世间有弯曲空间，有折叠空间，有平行空间，世界令人敬畏，你不觉得神秘吗？我们在此刻对话，你能知道你在哪个空间吗？从更大的时间观念看，每个人的时间是无限中的一个存在，瞬间与永恒相连。

审美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它带有神性，有不可知的地方。审美关乎你的趣味和涵养，这个涵养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从课本上速成的，要用一辈子来养护它。审美的提高也分境界，你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那么多的境界，我们每个人又在哪一层呢？喜欢哪一层，只由你自己。我也不敢说我在哪一层，都在我的作品里体现，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看看。

采访后，和蔡皋又聊到工作和生活，她由己及人谈及女性的自我实现，她说“女性必须要工作”。女性实现自我真的不易。我们常常被琐事困住，在家庭和职场中身兼多职，面临诸多困扰。但你必须坚持自己，女孩必须要工作。不要厌烦自己的工作，当你不厌烦时，你的脸相就会变得自信，不再畏怯。改变思想意识上，变到你认识到自己是最好的，变得强大。你要对得起自己的来历，母亲生你不易，此生只有一回，把自己活好。生活的甜酸苦辣，你都要尝试，不要害怕。花木兰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是跟我们一样吗？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