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重庆谈判”开始前的幕后博弈

今天是2022年10月10日

这是 馒头说 第 495 篇文章

在中国近代史上

10月10日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发生过很多事

我曾专门写过一篇：

【10.10】十个民国史上的“双十”，十个瞬间

今天就挑了里面一个“双十”

但因为台前幕后的故事太多

所以这次只写开场之前的故事……

1945年8月14日，蒋介石决定拍出一封电报。

这封电报，是拍给远在延安的毛泽东的，内容如下：

“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悬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后，蒋介石走在重庆街头接受群众欢呼

对于这封电报，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领导层是有些意外的，因为这封电报其实是答非所问——就在前一天，中共方面刚刚以“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和“副总司令彭德怀”的名义，给蒋介石发去一封电报。

电报很长，核心意思只有一个：

针对8月11日蒋介石发出的三条命令提出强烈抗议：国民党军队迅速进驻各据点和接受日军投降；各地伪军维持治安，要“趁机赎罪”；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必须“原地驻防待命”。

电报的最后一段，使用了强烈语气：

“我们认为这个命令你是下错了，并且错得很厉害，使我们不得不向你表示：坚决地拒绝这个命令。因为你给我们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公道，而且违背中华民主的民族利益，仅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及背叛祖国的汉奸们。”

所以从逻辑上讲，蒋介石在8月14日的电报，本应该是对8月13日共产党发来电报的回应，但电报的内容却一字不涉及，变成了一封邀请函：

请毛泽东去重庆面谈。

于是，在8月16日，毛泽东给蒋介石回了一封电报：

“重庆蒋委员长勋鉴：

未寒电悉。朱德总司令本日曾有一电给你 ，陈述敝方意见，待你表示意见后，我将考虑和你会见的问题。

毛泽东未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

电报中的“朱德总司令本日曾有一电给你”，是中共方面以朱德的名义再一次给蒋介石发了一封电报，核心内容和上一封电报一样：

请你说清楚：为什么在解放区内的日寇和伪军，不能向共产党军队投降？

所以毛泽东的电报字不多，意思却也很明确：

瞎谈有什么好谈的？请先把该讲的事情讲清楚，我再考虑要不要来。

共产党方面知道，要正面回答这个质问，蒋介石是要费一些心思的，而他们也正好借这个缓冲时间，来好好讨论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眼下这个当口，蒋介石会发出面谈的邀请？

对1945年这一年的形势，胡乔木有自己的认识。

作为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有机会从他所了解的中共高层的角度和眼光，来审视当时的国际和国内两层局势。

从国际形势上来说，对中共而言有利有弊。

有利的方面显而易见：

日本无条件投降，一场长达十四年的国家保卫战，最终以中国军民的胜利而告终。而从两个超级大国的态度来看，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也都希望中国不要再爆发内战，国共双方通过政治谈判达成妥协。

但也有不利的方面：

虽然二战结束，但“铁幕”也随即缓缓落下，东西方两大阵营俨然已慢慢成型。中国作为在世界舞台上绝不能忽视的一支力量，美苏两强都非常重视，但各有居心：

美国人虽然对蒋介石也有颇多不满，但毫无疑问是站在国民党这一边的，他们迫切需要扶植蒋介石政府，在亚洲建立一个亲美的中国，进而成为抵御苏联的最有力桥头堡。

苏联人虽然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但一直是以蒋介石政府为中国合法政府作为谈判对象的，他们需要中国政府保证自己在东三省和外蒙古的权益。

双方在1945年8月14日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蒋介石以牺牲外蒙古（允许公投）和东北大量权益的代价（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由中苏共管，大连设为自由贸易港，旅顺为中苏共用海军基地等），换到了苏联的承诺：苏军将东三省交给国民党军队而不是共产党军队——尽管后来苏联决定“两头押宝”，在东北暗中阻挠国民党军队以及帮助共产党军队，但这个姿态还是摆出来了。

《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现场

而国内的局势，同样是喜忧参半。

令人担心的，是国民党政府当时的实力——至少从数字上看——是对共产党形成压倒性优势的：

当时国民党军队虽然经过裁撤，但依旧拥有一支大约为430万人的庞大军队，海陆空三军俱全，其中还有很多整编师是美械和半美械。

国民党政府控制着全国大约76%的国土，71%的人口，75%的城镇（其中包括几乎所有大城市），62%的铁路线以及几乎所有的矿产、能源、金融、近代工业（包括军工企业）。

而共产党军队虽然在抗日战争中得到了壮大和发展，但总兵力只有127万人左右，控制着全国24%的领土，29%的人口。除了东北几个中型城市外，共产党手里没有一个大型城市，几乎所有的解放区都在边远地区，别说空军和海军，就连军工厂也没有多少。

但也有值得提振信心的地方：

解放区虽然经济落后，但基本都连成了片；共产党军队虽然装备落后，但都有信仰，有战斗力，有目标和方向。

最关键的是，共产党人站在了道义这一边：

国家因为抵御侵略战争已经满目疮痍，全国人民都普遍期待和平，厌倦战争——更何况是内战。

共产党人很早就表明了渴望和平，拒绝内战的态度，就连平头老百姓都知道问题现在是出在国民党政府那一边：

认为可以“三个月消灭共产党”的蒋介石，他肯和平谈判吗？

但蒋介石毕竟也知道谁挑起内战谁就有可能成为“千古罪人”，再加上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的极力建议，让他不能不考虑美国方面的“国际影响”，所以他在8月14日发给毛泽东的那封电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全国人民的一种表态：

你们看，我是邀请他来和平谈判了。如果他不来，就是他的问题了。

蒋介石其实挺乐意发这封电报的，因为他综合各方面判断：

毛泽东应该是不会来的。

让蒋介石坚定信心的，是周励武。

周励武是国民党派到共产党处的联络参谋，他和同事罗伯伦是在1944年5月被派往延安接替前任的。他们俩对外的任务是负责国共两党的沟通协调工作，但实际的工作，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收集共产党情报。

抗战前后延安生产大织布的场面

周励武其实早就接到了来自后方军统上级的指示：用尽一切办法，务必查明毛泽东是否会赴渝。

按照周励武的判断，毛泽东是断无此胆量敢去重庆的，而就他在延安所看到的和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毛泽东也没有一点要外出的迹象。所以他给总部回的密电是“毛不会来”。

8月16日，周励武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毛泽东破天荒地接见了他和同事罗伯伦——此前周和罗一直求见，但毛总是不答应。

两人见到毛泽东后，除了常规的寒暄外，毛当着他们的面表示，自己对去重庆并没有什么兴趣。

自然，这个情报很快就被发到了重庆。

8月20日，基于这份来自“卧底”的情报，蒋介石给毛泽东拍了第二封电报。

电报的开头依旧是点明主旨，表达“遗憾”：

“来电诵悉，期待正殷，而行旌迟迟未发，不无歉然。”

然后略微解释了朱德总司令的问题，把受降划分的问题责任推到了盟军总部头上，最后还是强调主题：

“特再驰电奉邀，务恳惠诺为感。”

针对蒋介石的第二封“催访”电报，毛泽东于8月22日回电：

“重庆蒋委员长勋鉴：

从中央社二十日新闻电中得读先生复电，兹为团结大计，特先派周恩来同志前来晋谒，到后希予接洽为恳。

毛泽东未养延安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这封电报中专门强调“从中央社二十日新闻电中得读先生复电”颇有“我懂你”的意味——蒋介石发出电报后就安排各媒体立刻全文照登，用意不言自明：

大家看，我是求和平的，一直在催毛泽东，是他自己不肯来。

当时媒体报道蒋介石邀请毛泽东谈判的新闻

毛泽东在回完第二封电报之后，再一次召见了周励武和罗伯伦——这一次，给出了更明确的暗示：

延安事务繁忙，无法脱身，会请周恩来先去重庆会晤蒋委员长，自己看情况再说。

与此同时，重庆由共产党掌控的《新华日报》也全文刊登了毛泽东的复电，同时还刊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文中提到：

“政府不讲民主，毛先生来了也没用。政府不讲信用，抓了张学良、杨虎城、叶挺等人。在特务横行、老百姓半点人身自由都没有的情况下，叫毛先生怎样出来呢？”

看到共产党的媒体已经开始为毛泽东的不来而“找台阶”，蒋介石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个皮球已经可以完全踢给共产党了。

8月23日，蒋介石又发出了第三封电报，言辞堪称“恳切”：

“毛泽东先生勋鉴：

未养电诵悉，承派周恩来先生来渝洽商，至为欣慰。惟目前各种重要问题，均待与先生面商，时机迫切，仍盼先生能与恩来先生惠然偕临，则重要问题，方得迅速解决，国家前途实利赖之。兹已准备飞机迎迓，特再驰电速驾！

蒋中正梗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

这次，只隔了一天，毛泽东就发出了回电：

“蒋介石先生勋鉴：

梗电诵悉，甚感盛意。鄙人亟愿与先生会见，共商和平建国之大计。俟飞机到，恩来同志立即赴渝进谒，弟亦准备随即赴渝。晤教有期，特此奉复。 

毛泽东敬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四日 ”

毛泽东给蒋介石的回电原文

尽管此文中已有一句“弟亦准备随即赴渝”，但周励武和罗伯伦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和毛泽东两次找他们谈话的内容，给蒋介石发回的情报依旧是：

毛泽东不会来。

但周励武和罗伯伦并不知道的是，毛泽东两次与他们会面，都是李克农特意安排的，而毛泽东对他们说的那些话，也是事先专门准备好的。

事实上，作为驻在延安的国民党特务，他们用来与总部发电报联络的那本密码本，早就被李克农安排的人给偷出并全文抄写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给蒋介石发回的每一封情报，毛泽东其实都一清二楚。

至于去不去重庆，他有自己的判断。

8月23日，毛泽东在延安的枣园主持了一场政治局扩大会议。

这一天，正是蒋介石发来第三封“催访”电报的那一天。

尽管对毛泽东的人身安全都表示了强烈担忧，但中共高层的领导人，还是比较倾向于“去”的。

朱德认为，问题总要解决，所以去还是利大于弊的，对将来可能到来的民主选举也是有利的。他甚至提出：

“让蒋介石当总统吧，我们当副总统吧。”

彭德怀也同意去，但他不同意马上去，而是要和国民党军队打几场“硬仗”，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再去。

当然，在这件事上，最关键的还是要听毛泽东的想法——去重庆的是他本人。

毛泽东一开始其实是做好和国民党全面决裂准备的，但在收到了莫斯科方面的来电以及综合了各方面因素考虑后，他还是决定要去。

毛泽东认为，不去就会被动，而去就能争得主动。他也做好了让步的准备，包括让出广东至河南乃至江南的部分根据地。他的观点是：

“无此让步，不能击破国民党的内战阴谋，不能取得政治上的主动地位，不能取得国际舆论和国内中间派的同情，不能换得我党的合法地位和和平局面。”

当然，毛泽东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此，他建议走后由刘少奇代理自己的职务，并建议书记处还增补陈云、彭真二人为候补书记。

8月26日，毛泽东又主持了一次政治局会议。在会议上，他索性摊开来说了：

“我准备坐班房……如果是软禁，那也不用怕，我正是要在那里办点事。现在苏联红军不入关，美国军队不登陆，形式上是中国自己解决问题，实际上是三国过问，三国都不愿中国打内战，国际压力是不利于蒋介石独裁统治的。中苏条约有利于中国人民，苏联红军攻占东三省是有很大影响的。所以，重庆是可以去和必须去的。”

但总的来说，毛泽东还是乐观的：

“我们要钻进去给蒋介石洗脸，而不是砍头。人年纪愈大，就愈不愿意洗脸。”

毛泽东决定赴渝，周围人中压力最大的是周恩来。

其实早在1942年抗战期间，蒋介石就提出想在西安与毛泽东进行会晤，当时毛泽东也表示愿意与蒋见面。但深知蒋介石并且非常谨慎的周恩来，最终说服了毛泽东，只是派了林彪作为代表与蒋介石会面，并摸清了对方的真实想法——完全没有今后和平共处的想法。

当毛泽东做出赴渝和蒋介石会见的决定后，周恩来立刻给在重庆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担任领导工作的钱之光、徐冰和张明发出最高等级的机密急电。在电文中，周恩来对毛泽东到达重庆后的警卫、住房、饮食、交通等做了一一详尽的具体指示。

仅以住所为例，周恩来考虑到蒋介石届时一定会为毛泽东安排住所，而毛泽东是万万不可能住进去的，所以他指示办事处要把二楼东侧房间腾出来作为毛泽东的宿舍和办公室，并且在一楼新建小灶，所有食材都必须自己采购（后来毛抵达重庆后，经周恩来协调斡旋后住进了张治中的寓所）。

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现在已成了纪念馆

而除了衣食住行等细节问题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毛泽东届时展现的形象问题。

由于国民党政府长期高额悬赏毛泽东、朱德等人的人头，所以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一直深居简出，广大城市中的很多中国民众并不知道毛泽东长什么样。而国民党的宣传机构一直有意丑化和贬低“共匪”的形象，所以一旦毛泽东第一次出现在重庆那种全国乃至世界都瞩目的公众场合，他的形象不仅代表着自己，其实也代表着中国共产党的形象。

思来想去，周恩来想起自己曾戴过一种帽子叫“考克帽”，他认为这是毛泽东这次重庆之行的一个必备“行头”。

周恩来选择“考克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种帽子又被称为“盔式太阳帽”，戴上之后，让人看上去非常的成熟稳重，同时如果拿在手里对人挥舞致意的时候，又显得非常有力量感。

更关键的是，这个帽子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经常戴的，据说拿破仑也曾戴过。

看到周恩来的推荐后，毛泽东称“还是你想得周到”，而且他自己也深知：

“这次我们到重庆，展示的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政治形象。”

毛泽东到重庆下飞机时挥舞他的考克帽

8月28日，刘伯承和邓小平接到了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一份电报。

电报是这么说的：

“集中太行、太岳优势兵力，首先歼灭阎伪进入长治军队。”

接到这封电报后，刘伯承和邓小平明白，一场围绕上党地区的战役，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1945年8月下旬，蒋介石一方面给毛泽东频频发出电报邀请“和平会谈”，一方面却指示盘踞在晋西南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全线出击，趁日军还没有完全撤退前，把上党地区全部占领。

而上党地区地处晋冀鲁豫解放区，这个解放区是八路军深入敌后创建的幅员最大、人口最多的解放区，是绝不能允许国民党军队染指的。

在接到指示后，刘伯承和邓小平立刻对部队进行了总动员，在动员大会上，邓小平面对台下的太行山区干部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上党战役打得越好，歼灭敌人越彻底，毛主席在重庆就越安全，毛主席在谈判桌上就越有力量。”

邓小平相信台下的干部们都听得懂背后的道理：

在战争年代，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从来也别想拿到。

上党战役后来成为共产党军队对国民党军队的第一次大规模歼灭战，共歼灭国民党军13个师和一个挺进纵队共3.5万余人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等一行人乘坐的专机，降落到了重庆机场。

同机人员，有专门飞赴延安去接的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以及蒋介石的代表张治中，还有陪同毛泽东一起来的周恩来和王若飞，以及其他代表团成员。

从蒋介石发第一封邀请电报到毛泽东抵达重庆，中间其实只隔了两周时间。

共产党方面是带了详细的十一条谈判方案来重庆的，而国民党方面可能确实没有预料到毛泽东敢来，所以没有准备任何方案，只能按照共产党的方案来谈。

当天晚上，蒋介石为毛泽东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欢迎晚宴。

两个至少十多年没见的人，终于又站到了一起。

1945年8月，毛泽东和蒋介石在重庆合影

毛泽东称蒋介石为“委员长”，蒋介石称毛泽东为“润之”。

两人在记者们的镜头面前微笑着礼貌碰杯，互相祝酒。

台面下的“暗斗”已经结束，台面上的“明争”，即将徐徐拉开大幕。

（本文完）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关于赴重庆谈判问题复蒋介石的电报》（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2、《1945年8月24日：毛泽东对蒋介石第三次邀请他赴重庆谈判电报的复电》（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3、《胡乔木回忆重庆谈判及签订<双十协定>始末》（胡乔木，《党史纵览》，2021年04期）

4、《“明争”前的“暗斗”——国共重庆谈判前斗智斗勇的情报战》（阎丽，《共产党员（河北）》，2020年22期）

5、《重庆谈判前的秘密情报战》（《党史纵览》，2020年06期）

6、《周恩来与抗战期间的重庆谈判》（梅兴无，《党史博采》，2020年12期）

7、《毛泽东重庆谈判前曾想“退让”哪三步》（《党史文苑》，2015年23期）

8、《蒋何以邀毛，毛何以应邀？——美苏两强与重庆谈判的关系》（杨天石，《江淮文史》，2014年06期）

9、《解放战争》（王树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8月）

10、《上党战役的历史意义》（刘海峰，沈南恺，张佳佳，《党史文汇》，2022年04期）